文/乔纳森
编辑/Spiral@顶尖文案Topys
一个有充分的社会经验和透彻的现实认知的成年人,他还需要读小说吗?假若他还读小说,那么他想从小说里获得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们对外部世界的那一点点好奇,不是已经可以从历史著作、社会学著作、纪实报道或者游记那里得到满足了吗?假若我们将阅读意愿中基于消遣的那些部分都摘除掉,甚至,假若我们只是出于认知的意愿而非审美的意愿,那么当我们仍然说“我想读这部小说”,这句话本身意味着什么?
我想,我们的好奇,总是会溢出事实的层面。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我们的好奇,总是不满足于此的。因此,绝大多数时候,我们读小说,并不是因为我们对那个题材感到好奇——《红与黑》、《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都不妨叫“三角恋小说”,我们读这些难道真的只是对三角恋感兴趣?——我们从小说中所获得的,最重要的部分,恐怕还是对经验的反思。
不是经验本身——假如经验事实本身有价值,它也不是留到最后的东西——而是对它的反思。反思,是反复地思(reconsideration),也是反过来思(reflection)。在优秀的小说中,反思常常不是表现为直接的、理论化的论述,而是更多地表现为它呈现经验的方式。这与出色的绘画甚至摄影是一致的:是的,所谓艺术,就是再现(representation),重点不在于“现”,不在于你把一个东西拿出来、摆在那里,重点在于“再”(re-),“再”是什么?就是“反思”里那个“反”。
我读意大利小说家娜塔丽亚·金兹伯格的《家庭絮语》(黄文捷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年8月第一版),惊讶于其语气的超然。所谓超然,就是把一些东西超越了,凌驾于温情脉脉或撕心裂肺之上了。这部自传性的小说,讲到她从事地下抵抗运动的丈夫被法西斯警察带走,从此音信全无。在一般的小说家笔下,自然少不了血泪了,而娜塔丽亚·金兹伯格写的只是:“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超然,冷峻,不动声色……这本身就是反思了。经验被如此这般地呈现,便是小说家的反思方式。
我特别喜欢娜塔丽亚·金兹伯格写她的妹妹宝拉和哥哥马里奥关系变得疏远的一个段落。他们小时候都喜欢文学,常在散步时亲密地交谈,而如今,“他们在任何问题上都不再意见一致了。对每一件事,他们都有不同的看法。宝拉在巴黎给自己买了一件衣服。马里奥过去一向认为,她穿衣服很讲究,总是赞美她的那些衣服,她的趣味……宝拉在巴黎买的那件衣服,马里奥并不喜欢。他对她说,她穿上这件衣服,就像是‘省长的老婆’……宝拉曾去看普鲁斯特的坟墓。他,马里奥,则是从来没有去过的。‘他现在一点儿也不在乎普鲁斯特了!’后来,宝拉在她回来之后曾讲给我母亲听,‘他甚至连普鲁斯特也记不得了,他不再喜欢普鲁斯特。他只喜欢希罗多德!’”
这里并无褒贬。作者没有隐含着像“省长的老婆”就仪表粗俗的意思,也没有隐含着不喜欢普鲁斯特就品位低下的意思。事实上,宝拉嫁给米兰的企业家后,过上了大资产阶级的生活,而马里奥流寓巴黎,过的是波西米亚式的日子。是现实的鸿沟隔开了两个人。“省长的老婆”未必就不美丽,就不优雅,只是在某种眼光之下,她就算美也是不美了。相似地,不去普鲁斯特的墓地朝拜,未必就可以跟不热爱文学画上等号,说到底,拜与不拜,都没什么要紧。金兹伯格的再现,其实是对一种无奈无望的人间经验的反思,只不过,读者常常将这类反思误认作单纯的呈现。
我以前读过娜塔丽亚·金兹伯格写于1944年的小说《进城的路》(英译本The Road to the City,Arcade出版社1990年第一版),从题材上讲,这无非是一个未婚先孕的乡下少女的故事,可娜塔丽亚·金兹伯格的笔力相当厉害。小说以第三人称叙述,但视角、认识水平是严格以少女为准的,所以读者倒还比女主人公自己更早地意识到,她爱的其实是那个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而不是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一种题材值不值得写,不在于题材本身,而在于对题材的反思程度。
《家庭絮语》中译本前面有一篇意大利批评家切萨雷·加尔博利(Cesare Garboli)的序言,我觉得写得不如他另外一篇文章。他在《娜塔丽亚·金兹伯格的作品》(Opere di Natalia Ginzburg,收入评论集Scritti servili)一文中曾写道:“《家庭絮语》不是那种因为沉湎于过往而重访过往的成年人所写的,也不是(像普鲁斯特那样)为了与自己相遇而追索时间的成年人所写的,它是一个已经领略过一切的孩子所写的:金兹伯格的回忆是一种虚构,是一种‘借用’的回忆,一种可资艺术想像的回忆。”(Lessico famigliare non è scritto da un adulto che rivisiti il passato per amore del passato, e non è scritto da un adulto (come Proust) che interroghi il Tempo per incontrare se stesso; è scritto da un bambino che ha già visto tutto: i ricordi della Ginzburg sono una finzione, ricordi <
我们都有回忆,都会回忆,然而要让回忆成为艺术想像的素材,必须对其进行反思。娜塔丽亚·金兹伯格的反思,不同于许多作家的地方在于,她不是深化,而是淡化,甚至是“浅化”。让一切好像是发生在一个“孩子”或一个少女的眼前,痛楚、苦难、痴迷、折磨都变得淡漠了,变得似乎不值一提了,而人生之况味,也正在这淡漠里,在这不值一提里。娜塔丽亚·金兹伯格的反思,其实是苦的。
我们之所以是读者而非作家,并非因为我们自身缺乏经验,而是因为我们对此经验所做的反思还不够深入。“你的经历够写一本小说了”,这是对小说艺术的最大侮辱。
via 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