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基金的动作很大,在全国十几个城市开了50多场理财论坛,几个头牌经理口水都喷干了。我们作为执行方当然更不必说,定酒店、布置场地、勾引投资客户、纠结当地小报记者,狗屁倒灶的事一大堆。麻花掐着蜂腰在我面前比划,领导,老娘这个月整整瘦了十斤,你看我这裙子,都挂不住了。我心中一热,很好心地给她讲了个典故。我说你知道吗,汉朝有个皇帝叫刘宏,此人十分勤政,为了国家基业,日夜操劳,后宫这些宫女们都深受感动,为了方便开展工作,纷纷把裙子换成开档裤。你现在还只是裙子挂不住,离穿开裆裤的境界还远着呢。麻花想了一想,终于回过味来,怒骂一声going down,扭着蛇腰翩翩而去。
忙了一个多月,终于要收官了。最后一站是长沙,行程安排妥当之后,我给邵小陌打了个电话。邵小陌一听要去长沙,兴奋得哇哇乱叫。她老家在株洲,离长沙只有20分钟的车程。借出差的机会带她出去鬼混,这事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干,不过是多订一张机票的事。客居他乡,任谁不识,可以纵情厮混,可以胡作非为,性福指数堪比汉帝刘宏。
不过有同事相随,掩人耳目的文章还是要做一做。在机场候机区,我和邵小陌成功“偶遇”,然后装作好久不见的样子开始叙旧。到了长沙以后,我让邵小陌先去转一圈,等我到了酒店安排好房间后,再打电话通知她杀回来。一路上都绷着,终于可以卸下伪装了,关紧房门,我和邵小陌放肆大笑。邵小陌说搞得跟国民党特务接头一样。我说没办法,这是敌占区。她说什么敌占区,这是我的老家,我的地盘。好吧好吧,你这都到家了怎么还衣冠楚楚的,我急猴猴地就开始动手,忙着让她尽地主之谊。不料地主很抠门,外套都不舍得脱,她把食指竖起来贴到我嘴上,做了个“嘘”的姿势,说,别急,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长沙没有什么好玩的,本来想去看看马王堆,邵小莫说一个死尸有什么好看的,于是改去岳麓书院。这个传说中的书院也没什么看头,和中国所有名胜古迹一样,几百年前经世治学之地,几百年后都在拼命卖旅游纪念品。门口贴着一副对联,“惟楚有才,于斯为盛”。我说你们湖南人真不谦虚。她反唇相讥,起码比你们安徽人有文化,你们除了做买卖的就是小保姆。这是挑衅啊,我说我老家号称千载诗人地,江南杏花村,个个腹有诗书,随便找个三岁小孩都能写个七八斤。邵小陌哈哈狞笑,说那你写一首我看看。我一路上咬牙切齿,憋了一脑门汗,还真憋出几句歪词:
落红护花原非命
飘萍随水本无根
陌路千重看不厌
相逢未必是故人
邵小陌展颜一笑说,还行啊,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下子,就是灰暗了点。相爱的人在一起,斗嘴都那么有趣。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在大卫的人生四喜之后加上一喜:斗娇娃。我问她要带我去的好地方在哪,不会就是这破书院吧?她眨了眨眼睛,神秘兮兮地说,明天你就知道了。
其实没等到明天,当天晚上我就知道了,她说的好地方是她的株洲老家。她这个提议刚说出口,就立刻被我否决了。非亲非故的,又是孤男寡女,我跟她回家算怎么回事啊?搞不好被人当上门女婿,这不是往死里坑我吗。毛脚女婿上门的罪我已经受过一回了,当年第一次跟黎想回她家,老黎夫妇严加盘问不说,吃饭的时候还找来一帮酒桶陪客,把我喝得差点嗝屁朝梁。这二遍苦二茬罪断是不能再受。邵小陌斜了我一眼,说你臭美什么,谁让你做女婿了,我就是让你帮我提提行李。我想了想,摇了摇头,觉得还是不能干。邵小陌美目圆睁,一声怒喝,你敢不去?
没办法,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哪!迫于邵小陌的淫威,我不得不随她去了株洲。一路上心情不免忐忑,邵小陌为了安抚我,向我痛陈家史。原来邵氏本是株洲一农户,90年代为照顾进城上学的儿女,举家迁到了株洲城里。后以贩运为生,苦心经营,也略有收获,便在城中置地安家。乡下老宅早已无人居住,然邵夫人心恋故土,不忍捐弃,时常回去打扫,因此不曾荒废。
我说没想到你这么一时尚小潮妞,原来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邵小陌说她十五岁之前都是在农村老家度过的,对那里充满了感情,每次她遇到什么事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回老房子看看,住上几天,心思就会安静下来。
我暗暗唏嘘,对此我感同身受。我也出生寒门,少小离家,老大不回。在这个城市奔忙近10年,虽已成家立业,却始终无法心安。身居蕃昌,离乡背井,繁华不容你,家乡容不下你;蝇营狗苟,亲情离断,朋友不鸟你,亲人鸟不着你。身有所羁,心无所依。夜幕里走在街头,看这巍巍高楼,满城灯火,找不到一处烟轻梦暖的家。每次给家里打平安电话,老妈永恒的主题都是“什么时候回来?”这个简单的设问在我心里就像一个哥德巴赫猜想,答案近在眼前,证明却遥遥无期。或许和邵小陌一样,每个人心底沉寂之处,都有一个安静的小山村,风和日丽,满山杜鹃,曾经庇护她所有的快乐和忧愁,而今,远隔千里。
这邵老头也挺可怜,旗下共有子女三人,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深圳,还有一个在墨尔本,举家团圆比国庆阅兵还费劲,逢五年一小庆,十年一大庆。纵有儿孙满堂,难免老来孤寡。因此,每次邵小陌回家,老两口都跟过节一样快乐。这次我也跟着沾光,杀猪宰羊,好一顿犒赏。邵老头忙得热火朝天,酒足饭饱之后,才想起来问我是哪路神仙。我也不知如何作答,便端起茶杯,陷入深深的思索。邵小陌接过话头说,男朋友呗。彼时我正噙一口热茶,急待分说,当即咽下,然后立刻感受到了生物材料耐热性的不足。我被烫得挤眉弄眼,杯子也摔了,老邵两口子关怀备至,手忙脚乱,妄图盘问我党底细的阴谋也被就此粉碎。
诚惶诚恐地捱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催邵小陌去了老宅。邵老头含笑相送,推来一俩小踏板摩托车,说老家路不好走,让我开慢点。我猜这老头八成以为我是去给老邵家祭祖去了。我从没骑过摩托车,邵小陌说那我带你吧。初秋的乡村,庄稼刚刚收割完毕,公路两边袒露着光秃秃的稻田,摩托车的声响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再平常不过的景色,却是我无比熟悉的记忆。置身其中,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我搂着邵小陌的腰,贴着她温暖的身体,她的长发在清冷的晨风中轻扫着我的脸。有那么一刻,我心思澄明,呼吸通畅,像一团在水里泡开的紫菜,每一根神经都尽情舒展,心中满怀奇异的喜悦,彷佛这世上另外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只希望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我就这么搂着她,一直开下去。
06年的那个夜晚,在海南亚龙湾,邵小陌在沙滩上扒出一条浅坑,命令我躺在坑里,把我埋得只露出两个鼻孔。然后她从脖子上取下我送给他的手枪项链,轻轻地插在沙堆上,彷佛在为一个死去的灵魂祈祷。我说你不是想谋害亲夫吧。她闭着眼睛躺在我身边,轻声说,如果有一天,我们玩腻了,我也会把它埋掉。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我开了个没心没肺的玩笑,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她闭着眼睛,微微笑了笑说,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天真啊?
对于我和邵小陌之间的关系,我从未认真想过。如同这黑夜般沉静的海滩,我们只是偶尔相逢的两粒细沙,当清晨来临,随海潮褪去,也许我们该祝福彼此,快乐幸福,不管你心底是不是希望他/她永远孤单。就像我从不相信深圳那些著名的广告语一样,我也不相信所谓的缘分。等繁华落尽,寂寞如初,我们曾经一度信仰的东西原本都是一场虚幻。生活是一则简单的寓言,等你明白的时候,你已将它亲手埋葬。
邵家老宅比我想象的要时髦,是一栋二层的老式小楼房,外墙都没贴瓷砖,只刷着石灰,如今都泛着青色,透着很深的年代感。门前有一口水塘,屋后靠着一个小山坡。邵小陌说她小时候,这山坡长满了毛竹,冬天挖笋,夏天乘凉,简直是她的乐园。后来家家户户起屋盖房,竹子都被砍光了。她说起这些的时候,总带着一些天真的语气助词,“好凉快的!”“真的特别好看啊!”嘴角微翘,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像一个安静了许久的孩子。
那一天阳光明朗,空气冷清,我们像孩子一样骑在院子的围墙上晒太阳。偶尔有人路过,好奇地看看我们。邵小陌说她走了很多年,这里的邻居都老得已经不认识她了。我胆大了起来,心里莫名其妙地涌出一股自豪,于是让邵小陌教我当地方言,还放肆地大声说话。明亮的阳光下,邵小陌眯着眼睛,看着我轻轻地笑。我也看着她,像在看一个熟悉的童年伙伴,一切似乎都原本如此。那个蛮横无理,满脑子奇思怪想的都市女孩不过才刚刚长大。
来之前,我憋着坏念头,心想在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和邵小陌打一场野战一定很刺激。可那天晚上,我却失去了兴致。秋天农村的夜晚,黑得快冷得也快,7点以后,四周就听不到一点声音,安静得让人有些心慌。我已经习惯了城市的喧闹,从未在12点之前睡过觉。这个夜晚像乡村水塘边的一块洗衣石一样光滑而寂静。我躺在床上,情绪忽然就低落下来。邵小陌蜷着身子,把头埋在我胸口,我听见她含混不清的一句话,“我要结婚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