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的世界》里有一段关于世界与白兔的描述令人头皮发麻。
它说,世界就像魔术师从帽子里拉出的一只白兔,所有生物都出生于这只兔子的细毛尖端,他们刚开始对于这场令人不可置信的戏法感到惊奇,而随着年龄愈长,也愈深入兔子的皮毛。他们在温暖舒适的皮毛深处待了下来,不愿再冒险回到兔毛顶端。
在某个既定区域呆太久,我们难免会慢慢麻木直至失去对事物本身的判断。
对教育来说当然也一样。
随着人性的展开,现代父母在对教育愈来愈重视的同时,也开始自我追问:教育的终极目标究竟指向哪里?
很大一部分的家长保守地选择随大流,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从这座早已运作成熟的人才制造机中,稳定输送出一颗颗能迅速投入社会的合格“器械”;
另一部分家长在抢占了一定的社会资源之后,开始有意识地选择能力所及的最佳,“人有我优”地让孩子接受最前沿、最优质的教育,目的就是为了警惕孩子阶层下滑;
只有极少数父母,跳出常规教育的框架,开始重新审视——教育的终极目标究竟是培养能应对社会竞争力的人才还是让人的本性健全地发展?
对教育终极目标的不同认知,也影响着父母对教育的不同选择。
那些更期待教育变革、更注重孩子天性的打开、更追逐教育终极目标的家长,也更有可能会选择投身于这一场未知的实验教育探险之旅。
带着对乌托邦一般体制外教育的好奇,去年夏秋之交,我们走访了台湾道禾实验学校新竹校区,在这座竹影摇曳的“世外桃源”间,我们和当地的孩子及校方共同生活了2天,并将所见所闻以下面这支影片的形式记录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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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禾实验学校:打造独具东方美学的现代人文生态村落
我们走访的这间道禾实验学校就隐藏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之后,路人如不留心观察都会找不到校园的入口。目前,道禾的年级设置从幼稚园到高中全覆盖(但重点还是集中在幼稚园和小学,初高中部的学生占比极少),学校除常规的数学、国语、英文等文化课套装知识的教授外,中国古代六艺、传统工坊、茶艺、国学等也在道禾的重点特色课程范围之内。
道禾实验学校的创办人曾国俊先生曾走访浙江楠溪江,那里散布着有着六七百年历史的村落,村庄内至今仍有村民居住,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颇有《桃花源记》中所描述的风采。受此启发,曾先生察觉:真正属于中国人的教育,就是像现代书院式的耕读村落的模式,于是他也想创办一个现代书院式的人文生态村落,道禾实验学校由此诞生。
△学生在稻田里插秧
对传统文化的弘扬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矫枉过正,例如最近为众人所诟病的一些“女德班”。和它们不同,道禾实验学校主张将传统文化、国学知识渗透进日常生活体验中,透过孩子的双手去格物致知。
曾国俊更有兴趣的是如何把儒、释、道哲学变成中国的教育哲学,如何把琴棋书画变成中国的教育美学,如何把中国的太极、养生、武术、射箭变成中国教育的体智能,如何把中国的养生学变成中国孩子的营养学。通过“一年爬一座山、一年过一条河”来感受自然之美;通过农耕体验农学之美;通过接近工坊体验器物之美、经典之美。
△学生在捶打成型的纸浆
工坊课程在道禾已存在十多年之久,它并不是兴趣班,而是作为重要的日常课程来传授。谈及工坊的设置,曾校长表示:它首先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让孩子能够将自己的生命情感和真实的物去相遇。在工艺选择上,道禾摒弃了现代工艺而选择了承载历史、文化的传统工艺,工坊的课程类别囊括金工、木工,染织,造纸,装帧,陶瓷等。
△金工坊一瞥
“传统工艺蕴含着生命的智慧,这些智慧本身就是国学。比方说墨泥需要一个人用非常重的铁锤在木板上捶打成千上万次,直到所有的气泡全都冒出来,这就叫 ‘千锤百炼’。再比方说,在折纸的过程中你就可能知道,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么一折,每一页都差一点点,累积到十页、百页,最后就不成形了。”
曾先生主张:所有的国学,所有的生活经验,其实都蕴含在传统文化当中。目前市面上的不少国学班,都在教孩子摇头晃脑着读经,那的确可能收获吟诵之美。但如果每天都在读经,其实浪费了孩子体验生命的时间。孩子应该看到大山大海,花开花落,看到各种植物的纤维,动物的肢翼,节气的变换或者季节不同的色彩。
△幼稚园的孩童在树上自在玩耍
面对升学的竞争压力,不少现代父母也会将宣扬全英文教育的国际学校纳入择校考虑,美其名曰“与国际接轨”。曾先生对此一直持明确的反对意见,他认为:真正的国际化,应该是了解自己,肯定自己,喜欢自己,尽可能地用别人听得懂的语言、逻辑,说自己的故事。
△弥漫着墨香味的书法教室
“中华的文化一门深入,触类旁通,因我们整个的文化是合而为一的。我们的书法是力透纸背,入木三分。我们的美学是入,西方的美学是出。我可以欣赏水墨的力透纸背,那我可不可以欣赏油画布上的肌理堆叠?懂得了东方的入,就可以欣赏西方的出。肯定自己的文化后肯定他者文化,这才是真正的国际化。”
沿用道禾在台湾二十年的教育经验及课程体系,曾先生将自己的教育实验推广至中国大陆。2014年9月,由李亚鹏投资的培德书院国际学校落地北京。学校占地十余亩,“L”型布局,目前幼儿园和小学一共有80几位孩子。从软硬件设施配备看,培德书院几乎“照搬”道禾,孩子们依节气生活,学校所开设的山水学、工坊、书法、茶道等特色课程也与道禾大致无异。
在包括北京、南京、深圳在内的全国各大城市,曾先生还会定期举办读书会,邀请对华人教育、传统文化、亲子教养等议题有兴趣的观众共同探讨相关话题。本质上,这也是曾先生考察大陆市场的一种途径,通过与大陆家长的交流,曾先生想试探的是:“究竟有多少人能认同道禾的教育理念?”
这个问题,至少在培德身上,目前已暴露出一些水土不服。一次偶然小事故却引发家长一连串诸如“英语课不可以踢足球”、“山水学是‘爬雪山、过草地’,有太多不可测的风险”等控诉,最终牵连出“因家校观念不合学校劝退学生、前校长被辞退”等社会风波。
比起建校所需的资金成本,或许“是否认同道禾的教育理念”才是道禾能否落地大陆的关键。
成都华德福:在善和美中,让孩子符合节律地健康成长
回过头来看,道禾实验学校倒更像是曾国俊先生结合诸多国际前沿教育理念的集大成之作——讲究境教,重视家庭教育,强调生命体验,人格的培养优于技能培养……而这一切,我们大概都可以在华德福教育中找到熟悉的影子。
20世纪初,奥地利科学家史丹纳(鲁道夫·史丹纳)创立了人智学,并创立了华德福学校。以人为本,倡导身体和心灵的和谐发展,在儿童发展的不同阶段施以不同的教育,万物皆有时。
成都华德福作为中国第一所华德福学校,自2004年创办伊始就收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和现代化的学校相比,它看上去更像是一所乡村学校,校园内有池田,还有各种飞禽走兽。孩子们可以在里面自己动手盖房子、搭鸡窝、种水稻、收麦子,真实世界中的供需、买卖甚至银行股市行情都可以通过游戏来体验。
△华德福幼儿园的孩子们
在成都华德福教育理念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世界是一个整体,而不是被人为割裂开的一门门学科。”所以我们能清楚地看见,在这所学校内并没有传统的分科制度,课程皆由老师自己设计。其中有一门重要的主课便是融合了语文、数学、自然和人文学科的综合课程,学生将花费几周的时间集中来学习。
△华德福没有标准教材,老师会提前把故事主题绘制在黑板上
为符合不同年龄阶层的孩子成长天性,成都华德福在不同年级的课程设置上也做了区分。譬如人最初的意识比较模糊、梦幻,于是一年级的课程便以童话为载体;而等到孩子逐渐长大,就会发现一些人性的缺陷,有人像狐狸一样狡诈如狼一般贪婪,所以二年级要开始学寓言故事;到了三年级,随着意识觉醒孩子就要学习世界是如何而来,那么就需要了解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四年级个人主义性格特质开始突显,于是有了北欧神话中冰与火的浓烈对比……
深陷于应试教育模式桎梏之中的人难免只会朝着既定的学习路线麻木执行,却往往忘了发问:学习这门课程的意义是什么?而在华德福,“为什么学习这门课程”的原因很早就想得通透——就是为了让每个个体作为独立的生命,符合节律地健康成长。
从2004年至今,华德福教育已扩散到中国的大部分城市,增长速度也呈爆炸之势。除了学校,华德福学校的教师培训也同样火爆,华德福圈里甚至流行这样的说法,“华德福世界什么东西都要抢,学习要抢,餐馆要抢,培训要抢,实习要抢。”从这种匪夷所思的扩张中,我们也得以窥见在中国,这样的体制外教育也开始成为一种现实需求。
崇尚家庭教育的华德福此前还拒绝了家长请求学校为孩子们准备校车的提议,而是更建议家长能牵着孩子的手多逛一逛校园,多融入孩子的生活。成都华德福学校的附近甚至出现了一个各地家长驻扎陪读的村庄,这些都市白领、自由职业者逐渐融入了当地有机农耕的生活方式,学校也定期组织农夫市集,推广有机食品的种植和销售。
从个人到家庭,从物质到精神,华德福的教育理念像是一块极具“吸纳性”的海藻泥,将这整一套的生活方式理论传播进各大城市。
巴厘岛绿色学校:学校也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可持续社区
像华德福一样自成生态体系的教育实验其实也并不少见。
巴厘岛上就有这么一座名声远扬的绿色学校(“green school”),吸引着包括联合国前秘书长潘基文先生在内的游客前往参拜。它就建立在巴厘岛森林和稻田之间,由巴厘岛著名的建筑公司PT bamboo pure负责整体设计,因地制宜,校园建筑全部由当地的竹子、茅草和黏土搭建而成,因此它又被称为“竹子学校”。
2008年,加拿大珠宝商John Hardy放弃颐养天年而选择建立一个以学校为中心的社区,以培育有行动力的绿色环保实践者为理念,“环保、可持续和社区”这三个关键词也成为这座学校最鲜明的特点。
可持续思路可以说是深入了这座学校的方方面面。家长们在绿色学校周围建起绿色房屋,这样他们的孩子就可以走路上学;他们还带来绿色工业、绿色餐饮业……如此一来,这里就变成一个自我循环的绿色环保的社区。没有柏油铺的机动车道(马路都是用手铺火山石),人行道全是碎石路,一旦下雨会被淹没。学校里的栅栏都是木薯做的,水牛看了都想吃,而孩子们放学后会把它卸下来切成薄片,然后做成美味的炸木薯片。
听起来真是一个又荒芜又浪漫的独立小世界。绿色学校的教室也完全“原始”,没有墙壁也没有封闭的天花板,老师在竹制的黑板上教课。这是一个四面通风的开放式空间,校方认为在这样平静、自然的环境下才更有利于学习,激发学生更多创造性思维。
△绿色学校营地手绘地图,对大众开放的营地也成为学校的创收之一
在教育孩子要担负起节约能源、减少制造垃圾的责任上,绿色学校可谓是无所之不及,由此还诞生了不少精妙的小智慧。
绿色学校有专门的过滤水站,水从地下抽上来后,经过水站过滤,就可以直接作为学校用水。学校还鼓励学校不带矿泉水,而是习惯使用桌上蓝色可持续的杯子。
△过滤水站
为减少家长开车接送孩子而产生的空气污染,学校提出了一项“绿色巴士”项目。在学校操场前放置几个白色油桶用以专门回收居民们使用过的食用油,再将使用过的食用油与巴厘岛当地野生油料植物混合作为燃料,如此也解决了学生上学路程远的难题。
“绿色巴士”项目
△“肥水不流外人田”,孩子们自产有机肥
绿色学校的创始人Hardy试图将“世界不是不可毁灭的”这一思想传递给自己的学生和后代们,而从绿色学校走出来的孩子,除了比一般的孩子更有环保意识,也拥有着多样的思维方式,当他们进入大学后会很乐意与同伴讨论问题,心智也比同龄人更为成熟一些。
共同难题:孩子离开这座乌托邦后,该如何适应社会
不管是弘扬东方美学的道禾实验学校,崇尚善和美的华德福还是健康环保的巴厘岛绿色学校,孩子们都会对其世外桃源般的自由和快乐充满向往,家长们也都会被它们所崇尚的几近理想主义教育理念所感动。
而当真正要做出抉择是否置身于这场教育实验之中,他们还是会感到恐慌。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共同难题——在走出这座体制外教育的乌托邦之后,我的孩子该如何适应现实社会?
校方还算是坦诚。华德福就表示它们的教育目的不是培养社会精英,而是健康向上的合格公民。巴厘岛绿色学校也坦言,绿色学校的课程并非为学生升入大学做准备,从绿色学校的高中毕业后,学生一般还要读一年预科班才能正常与大学接轨。
很多教育学家认为,家长眼中的 “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那个起跑线的终点,就是功利的目标。非常明显,这些体制外的教育实验并非把传统意义上的技能型人才培养作为教育的终极目标,它们追求的是一种更长远、更隐性的成长,这些成长所能带来的甜头,会呈一种加速度的特征,最初很慢很简单,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广。
可是在对待孩子的教育上,大多数家长都没有耐心等待那个“越来越快,越来越广”的后来,下一代的未来也耗不起这样的等待。作为家长,他们不过是期待孩子至少不要掉出当前自己所处的阶层,也不要失去自己和同龄人比拼的竞争力。所以当这些体制外教育新模式出现,他们是既心动,又摇摆。
一位曾在成都华德福试读的五年级女孩表示,在华德福学习的两周,她非常开心。她喜欢这里的教育环境,最终也下定决心要从原来的学校转学,留在华德福。
可是采访末了她还说了一句:“我妈妈和我以前学校的老师很熟悉,他们周末可以来给我补课。”
摇摆的不仅仅是面对多样选择而倍感焦虑的家长,体制外实验教育的本身也并非没有缝隙。
华德福在中国的快速扩张的同时,也伴随着教学质量良莠不齐的质疑;教师的专业素养直接影响着特色课程的研发;而它所崇尚的家庭式教育也对家长的投入程度提出更高要求。对于巴厘岛的绿色学校来说,资金也成了制约它扩张的重要因素。绿色学校的学费并不便宜,小学每年学费在4.8万美元左右,初高中则在5万美元以上。尽管如此,学校的资金仍然处于紧张状态,因此它也只能是小范围的教育实践。
“整个宇宙,都在忍耐着、等待着人类在智慧当中重新获得童年。”想要拥有一个健康快乐的童年,长成独立健全的人格大概是我们对每个个体最美好的期待。然而在这些美好背后,我们需要放弃些什么,我们又在博弈些什么,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敢给出果断决策。
面对这些传统体制外教育的新尝试,我憧憬,我期待,我期待在教育这张丰富的菜单上还能涌现更多可供选择的单项;我也理解,我包容,我包容每一位望子成龙的家长们的摇摆。
教育是一门严肃的学问,在任何一个决定前,都请谨慎再谨慎。毕竟,孩子可只能成长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