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除了林怀民跟非常非常少的人外,没有现代舞的欣赏者。”在深圳诚品书店人文30讲的首场讲座上,杨照这样为当天的讲者林怀民开场。
林怀民,现代舞团云门舞集创始人,1973年至今,从《薪传》到《流浪者之歌》、《水月》,再到《屋漏痕》、《稻禾》……在他手中,云门舞集从一个舞团,发展成一枚文化符号,闪耀耀镶在现代舞历史上,而更为“神奇”的是,他在这一难懂的艺术中,找到了殿堂和草根的平衡——
“舞蹈是肉身跟肉身的对话,不大是思考性的东西,所以感动是第一关。”
今年,是云门舞集创立第45个年头,已进入“退休过渡期”的林怀民却还是觉得有压力,这种压力来自一位路边卖玉兰花的太太。她在看了云门舞集今年7月在台北的一场户外公演后,花1500台币,买了云门11月一场表演的门票,整个过程她纠结了差不多15分钟,“云门做的事,得到了很多社会的支持,我们对这些人有种责任”,林怀民如是说。
《关于岛屿》©云门舞集
2018年,云门舞集于国泰艺术节免费户外公演上表演《关于岛屿》。©云门舞集
现代舞,被认为有较高的欣赏门槛,即使受过高等教育的所谓精英人群,恐怕也不能完全领略。但林怀民在创办云门舞集之时,便立志要深入民间,去给最基层的普通人跳舞,不是跳安徽花鼓灯或扭秧歌,而是跳现代舞。他从来没担心过大家是不是“懂”,因为在他看来,“舞蹈是肉身跟肉身的对话,不大是思考性的东西,所以感动是第一关。”他说曾有观众激动地跟他讲,虽然他的舞蹈自己从头到尾都没看懂,却感动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林怀民对基层观众的这种信心,不光源自他对舞蹈的理解,或许也源自云门舞集的《薪传》首演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
1978年,《薪传》在嘉义体育馆的首演,偌大的体育馆坐得满满当当。林怀民回忆,当剧情走至插秧一段,陈达老先生的歌声响起,聚光灯打在台上一方绿油油的秧苗上,全场六千名观众爆发出惊人的掌声和欢呼声,那一刻,他在后台哭了,“那一天告诉了我什么是‘基层’”。
1978年《薪传》在嘉义体育馆首演,摄影家王信拍下了当时的现场观众。©云门舞集
在他看来,观众们之所以反响如此热烈,是因为在台湾“谷仓”嘉义,那方秧苗是观众再熟悉不过的日常景象,而《薪传》将其搬上舞台呈现方式,一定程度上在赋予其荣耀,“也许观众没想那么复杂,但当时就是‘哗’一下全都起来欢呼鼓掌,那时我就知道,艺术是跟人讲话,是人情的交流。”
《薪传》©云门舞集
但是,他又直言自己编舞不会考虑受众,只是好奇某个题材会变成什么样,因为他的舞蹈,既要面对精英、评论家,也要面对市井乡民,而他相信,对于美学和艺术的敏感是每个人都有的,即使“看不懂”,也能感受,进而感动,只要你让观众觉得“你可以”。
这种对观众的信任,在云门舞集一次次“上山下乡”中被反复印证。
2013年,云门创立40周年之际,林怀民以台湾“皇帝米”故乡池上为灵感,创作了《稻禾》,并在当地稻田里搭起舞台,进行了预演。当年那场演出极其轰动,甚至有媒体认为是云门舞集那几年里最受瞩目的大作,全球多家媒体进行了大篇幅报道。
池上原就是个崇尚书法的乡村,而云门舞集的抵达,像一个触发器,让这一小小的艺术细胞,迅速分裂增殖:当地的路牌都换成了乡民的书法;村民捐出谷仓开起了美术馆,老太太老先生一周三次去那里上绘画写生课;田间摆上音响,给稻米播莫扎特、柴可夫斯基、巴哈、贝多芬……
“很多事情在发生”,林怀民说:“云门到当地最大的功效,是让他们觉得有尊严可以做这些事,很高兴做这些事。曾有好几个农友跟我说,林老师谢谢你,你让我们看到池上的美。”确实,云门舞集的《稻禾》,让日日埋头农事的乡民,有了一个机会坐上观众席,从另一个视角看这片自己终日劳作的土地,看舞者在其间恣意起舞,音乐辽荡,风吹麦浪,看到实实在在的故乡之美。
2013年在台湾好基金会的协助下,云门舞集的《稻禾》于池上上演。©台湾好基金会
2018年,云门舞集携《松烟》重返池上。©云门舞集
林怀民的编舞,很多渗透着浓郁的东方韵味,但他却说自己并没有刻意在做某种风格,也直言没必要有这种框框:
“现代舞是创作的舞蹈。只是(舞者)身体里有哪些因子,我就可以用而已。”
林怀民戏称自己是“垃圾桶”,什么都会吸收,然后为我所用,而云门舞集今天的成就,大概很大部分源自这种不断地求索、创新。他将现代舞称为“创作的舞蹈”,这种创作不仅在编一出新舞,更在于破与立,在于不拘于既有框架,不断博采众长,为舞蹈注入新生。
如果说在田间地头演出的《稻禾》让人们看到了现代舞表演场地的更多可能性,那像《水月》这样的舞蹈则回归至对现代舞表演的本质——身体语言——的发掘。
《水月》曾被《纽约时报》盛赞为“绝顶杰出的成就……用亚洲肢体语言构筑的舞作,竟与巴赫的巴洛克舞蹈形式交融得天衣无缝”。而在问及林怀民这出舞蹈的创作灵感时,他却只是简单将其比喻为一根“胡萝卜”,一根为诱引舞团的舞者练基本功的胡萝卜。那时的林怀民在思考一件事:一直以来,大部分舞者的基本功训练都源自芭蕾,但云门不该固守套路或风格,在芭蕾之外,舞者的身体还能呈现怎样的姿态?
最后,在一些原始资料中,他找到了静坐、太极导引术这些“古法”。不过,习惯了拉伸身体的芭蕾舞基本功训练的年轻舞者,一开始并不喜欢静坐呼吸或扎马步这些训练,为了让他们不那么抗拒,林怀民决定以太极导引的原则,创作一个作品,这就有了惊艳各大媒体的《水月》。
《水月》©云门舞集
虽说打太极、练内家拳这些“非正常”舞蹈基本功训练让舞者们不太舒服,甚至有年轻男舞者会直接在打坐时睡着,但林怀民却说这些对中国人来说,是相对容易的。有人曾问他,外国舞者可不可以进云门?答:可以,但会很辛苦,因为蹲不下去。“我们的孩子,路上随便抓一个说做个兰花指,都会做,但西方人就很难”,林怀民解释:“这是在文化基因里的,身体里有哪些因子,我就可以用而已。”
从伊莎多拉·邓肯穿着古希腊宽松的衣服、赤着双脚,在舞台上跳出现代舞的原型,到玛莎·葛兰姆式舞蹈技法,再到摩斯·肯宁汉不可预期的身体组合……一代代现代舞大师都在创造独属自己的身体语言符号。而林怀民,华人与作家这双重身份,无疑让他拥有了更多观照舞蹈的维度,因此在他的舞蹈肢体语言中,戏剧、拳术、书法、太极……林林总总,庞杂而又自成体系,融汇成他特有的表达方式。
《水月》©云门舞集
《松烟》©云门舞集
《白水》©云门舞集
就这样,林怀民带着云门舞集从1973年走到今天,从台湾走向国际。而就在2017年,他正式宣布要在2019年退休,交棒郑宗龙。这对一些喜欢云门的观众来说,有些难以接受,毕竟云门舞集已被深深烙上林怀民的印记,在很多人眼里林怀民就等于云门舞集,而他的退休很可能让云门失去活力和魅力。
但对于林怀民来说,选择这个时间点退休,正是为了让云门舞集能继续走下去:
“我想看着这个过渡完成,不想等到与观众无法沟通时才想这个问题。”
“我明年72岁了”,林怀民淡淡地说,“舞团比我的创作重要,我不能等到糊里糊涂才想退休的事。”他解释,一个古典舞团,即使换了总监,天鹅湖或睡美人还能照跳,但现代舞团不是,它们的生命力,常常会随着创办人或灵魂人物的退休、逝世而终结。
伟大的现代舞编舞家摩斯·肯宁汉(Merce Cunningham)于2009年逝世,他的舞团在2011年完成全球巡演后正式解散;玛莎·葛兰姆舞团虽然坚持了下来,但林怀民说,看过其早期表演的观众,一定会觉得不认识现在的它;他自己更直言现在不看《红色娘子军》了,因为“戴着假睫毛的娘子军怪怪的”。
虽然云门舞集如今的演出依旧是场场爆满,但林怀明很清醒,说自己这个“40后”总有天会跟观众“不来电”,因此他希望在自己还头脑清醒时,完成舞团的交接,亲眼见到它在自己逐渐退出后,继续走下去,“一开始当然会有观众觉得不太接受,慢慢来,相信郑先生能通过作品证明自己。”
郑宗龙为云门舞集2创作的作品《十三声》©云门舞集
最后,我们问他,26岁创立云门舞集,到今天准备退休,他的舞团依旧是台湾唯一的全职舞团,这是否让他觉得有些遗憾。他摇摇头说不会,因为这件事本身就很难,不同于能录制成唱片的歌曲,舞蹈需要非常密集的人力,虽然也能拍成DVD或视频,但它始终是一门更需要现场感的艺术,因此全球大部分艺术舞团是无法仅靠票房活下去的,而自己能走到今天,很幸运,也一直很努力,脚踏实地,从不心存幻想,而最重要的,是作品。
诚品书店给林怀民的演讲主题是“幸福”,一开场他便说自己在过去几十年从没想过这件事,因为实在太忙。我们问他,是否担心退休后突然闲下来会不习惯,他完全没有犹豫就蹦出“怕!”,不过随即一想,自己也许不会很闲,因为要开始学习过日子,比如打理自己的钱、学烧一点菜,整理屋子等等。
-“我家里有1990年从纽约寄回来的箱子,里面都是书,就那样一直排在那里。”
-“所以退休终于有时间看了?”
-“至少能把它扔了,从90年放到现在,大概是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