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火人节国际区域代表Ian Rowen:火人节里的忘我与实现 | TOPYS专访

2013年的火人节上 © Duncan Rawlinson | Duncan.co


采访撰文/盧丁@TOPYS

部分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1986年的夏至,北半球白昼最长的那一天,Larry Harvey和一群朋友来到了旧金山的贝克海滩。


他们拖着一个约八英尺高的、用废弃的木头做成的人形雕塑,那是他们在一个地下室里完成的。在海边,他们给木头人淋上汽油。然后,点火。


火焰猛地燃烧起来,如同突如其来的第二个太阳降落在地球上。那一刻,“它让我们都震住了。”Larry在1997年的一次演讲中回忆道。


海滩上的人们,瞬间跑了过来,南边的北边的,人群瞬间丰满。火光中,Larry瞥见一个嬉皮士模样的、带着吉他的人,烟尘中面孔清晰可见,突然就唱起了一首关于火的歌。接着,人们都一块儿唱了起来。


还有一个女人,突然向那燃烧的雕塑跑去。风将火焰都吹向一边,而她在另外一面,握着木头人的手。“那是第一次自发式的即兴表演,也是第一次Burning Man的几何式增长。我们当下所创造的,是一个社群。”


这便是Burning Man火人节与其创始人最初的故事。而如今,已走过三十多年的它,早已成为一年一度世界各地艺术家、艺术爱好者或是任何有疯狂、挑战、释放自我等想法的burner的狂欢时刻。在位于美国内华达州的Black Rock Desert黑石沙漠上,一座名为Black Rock City黑石城的虚拟城市,在每年八月底至九月初的劳工节期间,从这片史前河床的干盐湖地上建起,见证着七万人的聚集、遇见、自省、流连和沉思,再在一周多的时间之后,归于平静。


2018年火人节 © Duncan Rawlinson | Duncan.co


它并不是一项简单的“活动”或“节日”,更多仿佛是一个临时而生的社群,来到这里的人们因同样的共创和共存的信仰而连结在一起。极端严酷的沙漠地区,白日是高温和暴晒,夜里气温却可降至冰点,强碱性的灰尘腐蚀皮肤,还时刻可能迎来沙尘暴、龙卷风等极端自然现象。吃喝拉撒当然成了不易的挑战,但并不妨碍burner们在这里自由地投入,用自己的方式讲述自己的故事,对不同艺术家针对每期主题所搭建的艺术作品作出自己的阐释和表达,在不同主题营地之间找到纾解自我的方法,在电子等不同流派音乐中尽情舞蹈和感怀。在现实社会中所不被包容、被误解或是被阻断的冒险的念头,在这里可以找到实践的出口,你想要成为什么,无论奇异或古板,就能在这几天内成为什么,共同与陌生人见证和构建一个短暂的、不同于身后社会的、往往只存在于你想象中的乌托邦式世界,共同实现某种美好社会愿景。


艺术也是火人节的核心内容之一,如今它已成为艺术家、设计师、工程师、创客等人们大展拳脚的聚合点,在开阔天地间,根据每届火人节主题而创作搭建符合主题艺术装置作品,屹立于沙漠之上别有一番景象。如去年的“I, Robot”便吸引了100+艺术家根据这个主题交出答卷,不久前火人节也公布了2019年的主题“Metamorphoses(变形记)”,致敬古罗马诗人奥维德以及捷克著名小说家弗朗茨·卡夫卡的作品。


2018年火人节上Bjarke Ingels & Jakob Lange的作品The Orb © Duncan Rawlinson | Duncan.co 


火人节并不是一个金钱交易的物质世界,除了咖啡、部分饮料和冰块有专门的地点售卖,其余的一切需求都要通过分享或免费交换。这里提倡自力更生和共同努力,资源靠双手劳动得来,也鼓励与周围人的共同创造和推动。临时建造的城市不留痕迹,带来了什么,也要在离开时带走什么。网络和手机信号在这里并不那么强劲,带来与日常经验的隔离,你的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多日里的自己。


然后在每年火人节的最后一天,一个巨型的木制人形雕像将会被点燃。火焰冲天,雕塑最终分崩离析倒下,永恒并不是必然的,这场梦也该醒了。


近几年来,火人节也有了中国官方区域活动,名为Dragon Burn龙焰,2014年7月首届举办,近来地点为浙江湖州的安吉,时间多集中在五一劳动节假期期间,图为2018的Dragon Burn龙焰 © Tutu | dragonburn.org


从2001年到现在,Ian Rowen参加过14次火人节,如今他是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社会科学院地理和城市规划系助理教授,同时亦是火人节国际区域代表,负责建立火人节总部、不同区域代表、媒体等角色之间的连结。作为资深burner以及文化研究者,他也曾带过不同的艺术作品来到火人节,如2013年与Derek Gaw等合作的作品《Enlightenment 悟》、2014年与Dale Albanese等合作的作品《Taiwan Temple Market 台湾便利神殿》以及2015年讽刺苹果与富士康的作品《FoxCarn & The Betel Store 浮尸坑与宾果店》。


去年年底,趁着Ian来2018深圳制汇节Maker Faire Shenzhen创客论坛分享的当口,TOPYS与这位在北京上海桂林待过共三四年、曾做过欧美旅游团中国领队、说得一口流利中文的burner聊了聊。



作为火人节的国际区域代表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作为代表没什么好羡慕的,因为我常常需要负责一些很麻烦的事情。火人节是一个非盈利组织,去产品化是它很重要的一个精神,因此当有公司或企业要模仿火人节,或者用火人节的品牌、图像和照片来推广他们的产品或活动时,我就需要去解决这些问题。甚至还有人注册火人节公司、黑石城公司来办活动。


如果要跟我们合作,我们非常非常欢迎,但如果要以火人节来赚钱的话,这个反而不太礼貌。


那是一面。另外一面是,因为做这个,我可以交到很多其他的朋友,我可以指导龙焰(火人节的中国版本),我可以跟日本、中国、澳洲等的burner交流,这是让我非常荣幸的事情。


但我不靠火人节生活,我的工作是教授,我很喜欢研究文化,如果可以又研究又促进又有所贡献的话,那是互补的,一边做就一边学习。


火人节里的burner © Duncan Rawlinson | Duncan.co


火人节的魅力是什么?它为什么可以吸引这么多人参与?


你想试什么,那你就会有机会去试什么。


比如你喜欢美食,就有很多美食餐厅为你煮菜;你想练习传统泰式按摩,就有非常厉害的教练,可以跟他学;你喜欢电子音乐,你要跳舞,那世界上最有趣最有创造力的音乐家就会伴乐;你想学怎么make,怎么创造东西,你就会有很多的伙伴和你一起去做这些东西。


你想实现什么梦想,你大概会有机会,大概会有空间,大概会有平台。所以说第一次去的人大部分可能不知道他们会到达什么世界,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而第二次去第三次去就会交一些新朋友,然后会有一些idea。你看到的魅力跟你很有关,因为非常多元化,每一个人的诠释都非常不一样。


甚至为什么叫Burning Man,因为会烧一个木头做的人,这个仪式的意义我们也不为你定,你要怎么定就可以怎么定,所以这跟宗教不太一样。


作为一个文化研究者,你怎么看待火人节这种文化?


你可以说它是个festival(节日),你也可以说它是个社会运动,虽然我不觉得它是宗教,但它有一点点宗教的意味,有仪式,有理念,但是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先知,没有神父,没有法律。有理念在,但是它不会跟你说你应该怎样,你一定要信什么,你不要吃什么,但也有一种朝圣的感觉,因为毕竟上海有,以色列有,加拿大也有(burner的社群和活动),而到了Burning Man最大的那个活动,就像是一种pilgrimage(朝圣)。


我觉得也不算宗教,可以说是个社会运动,但是它又有城市的理念跟玩法,所以以研究者来说,我觉得是个非常非常难界定的东西。


2018年火人节上Arthur Mamou-Mani的作品Galaxia © Tom Stahl | Flickr Creative Commons


许多去过的人认为很难向没去过的人描述参与火人节的感受,那你是如何看待这种说法的?火人节对你来说,是一种排毒,还是一个乌托邦世界呢?


看我的心情,心情都会变。你到了那边,你原有的东西都会放大,这么大的地方,是心理也是文化的大平台,也是一个放大镜。你说detox(排毒),其实它应该是非常的intoxicating(醉人的),有很多酒吧。这也是一个变化,以前也有酒吧,但以前酒吧没有管得那么严。一开始我21岁的时候去没有人会查,现在常常有,我根本不想带我的证件,所以这方面其实美国比中国还要严格。


这是个非常大的变化,因为警察实在太厉害了,他们也可以通过Burning Man赚很多钱,因为可以罚款,这是一个生意机会。


它也是个很好的纪念、记住的空间,例如你的亲戚朋友去世,那里就有个庙,你可以去把那个人的东西放在那边,去烧,去放掉这个东西。这个功能也很好。


2018年Burning Man创始人(Larry Harvey),也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也去世了。所以这次我去的原因是去记住他,还有跟我们的共同朋友一起去。


2018年火人节 © Duncan Rawlinson | Duncan.co


2018年的作品中最喜欢哪个?


今年(2018年)的作品让我最感动的,是一个折纸的大型球型雕塑(RadiaLumia),它会折,也会展,也会发亮。


让我很感动的是星期四早上日出的时候,日出真的很美,有一个西方古典音乐的乐团,在那边表演一个60年代非常前卫我也非常喜欢的作曲家Terry Riley的作品。我非常偶然听到他们在演这个东西,在这么美的一个作品旁,让我掉眼泪。而且那时候我还在想Larry,所以那是非常个人的,不能说是最好,就是非常个人的一刻。


还有一个看起来是19世纪的沙漠酒吧Black Rock Blind Tiger,也是旅馆、酒店、红灯区的形象,就是很有趣,非常适合那个场地,细节也很多,也很好笑,甚至他们还自己用自己的logo做保险套,这个细致程度我很喜欢。


2018年火人节上FoldHaus Art Collective的作品RadiaLumia © Duncan Rawlinson | Duncan.co


火人节有30多年的历史了,那这些年来,你看到它的转变是什么呢?


它最初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组织和理念,一开始它是个动作,是先有动作,才有了组织,才有理念,一开始是只烧一个人,找一些朋友去聚一聚。


等到1990第一年到了沙漠,它也没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组织,直到96、97年开始才比较有规划,要成立一个组织,要开始建立一个城市,以及以城市为主的一个概念,这个到目前为止还没变。


那时候已经有硅谷的参与,你看Google的第一个holiday doodle(节日涂鸦)就是Burning Man,98年的时候,因为他们都去Burning Man了,要让大家知道他们不在办公室。Burning Man那种没有极限的感觉,跟cyber space(网络空间)一开始的那个精神,就要创造什么就创造什么、非常平等的社会,也是非常类似的感觉。


一个非常大的变化是,票现在会卖完,这个不是Burning Man所想要的,而是政府开始限制人口,所以Burning Man最近几年一直都在跟政府在谈可不可以涨(人数),因为还得跟政府合作。


交通堵塞也是一个变化,你到了大门需要等好几个小时才能进。我一开始去25000人,现在七八万了,也是个非常大的变化。


同时越来越国际化了,我一开始去,大部分都是美国人,现在很难讲。


像今年(2018)去年(2017)也有中国人带来的作品,20年前时这个很难想象。媒体现在都非常地关注,纽约时报或者中国的媒体也会去。


如今还有政府的支持,艺术界的支持,Burning Man有个展览在美国国家的博物馆(Renwick Gallery of the Smithsonian American Art Museum),就等于你在北京的紫禁城有展览的那种荣誉,这个20年前也很难讲。


社会媒体也是个变化,因为以前根本没有智能手机,后来就算有智能手机那时候也没有信号,以前可以去Burning Man做digital detox(数字净化),但现在到处都有人在用手机来拍照,没办法,这也让很多burner非常反感。我去年没有去Burning Man,但我在Facebook上去了Burning Man,这个隐私的感觉现在有一点难实现。


Ian过往火人节艺术作品:Enlightenment 悟, 2013, with Derek Gaw and team © Kenny Yu


你觉得这种越来越多人包括艺术家的参与以及政府支持和商业关注,其实是好事,还是与初衷相差甚远了?


这些人如果在Burning Man里头可以找到意义和温暖的感觉的话,我觉得应该是好事。


我刚开始去的时候,01到03年,我觉得我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完全脱离了所谓的正常的世界。到了04年,我就带了我两个亲妹妹,我那个乌托邦的另类世界跟正常世界的区分也已经模糊了,因为我妹妹跟我很熟悉,不过其实我觉得这样更好更健康,因为Burning Man也有一些我们可以学的东西,那Burning Man也可以跟正常的世界学一些东西,所以这个结合总体来看我觉得是好的。


那打卡的这个问题,好啊,欢迎。你要遵守规则,要参与,就好了。


说不定跟正常世界隔开的感觉也是个幻想,因为人还是人,我们还在这个世界,所以要比较conscious(有意识地)地参与,要比较专心地参与,要玩得更微妙。


火人节的盈利模式,是通过门票,还是通过募款?


都有,没有任何的sponsorship(赞助),门票为主。


现在的Burning Man不只收支平衡,有盈利,但因为是非营利组织,钱都会花在Burning Man自身。


Burning Man拒绝一切公司sponsorship,公司会参与,但它们会用比较低调的方式,也不能挂什么品牌,主要是个人。


2018年火人节 © Curtis Simmons | Flickr Creative Commons


火人节里有什么可以让其他城市借鉴的东西?


一方面可能是脚踏车、自行车。


你在Burning Man待一周,看不到广告,看不到很明显的消费行为,这些精神非常值得带回家,因为毕竟在那边资源太多太丰富。在比较富有的城市,东西也非常地多,我们要想怎么分配才比较好,这个也是全世界都可以学的东西,像旧金山非常富有,但还没有学会怎么分配。


在火人节里,因为基本与外界隔离,因此也许会与不同的人认识。那人与人之间的连结会不会因此也变得非常紧密?


会。因为艺术是某一个结果,艺术看起来是目标,但是要做这些艺术不是钱,而是因为这个欲望,这个想法,这个梦想,艺术其实是变成一种媒介。你通过艺术建造的过程,来变得更亲密,来有某一种社群的归属感。


每次离开火人节,会不会有点不适应?


会,而且是你从这么迷幻的地方到了更迷幻的Reno(离火人节场地最近的城市里诺)。我会开始觉得,我到了什么奇怪的主题营?我刚刚在Burning Man的营地,可能是一个dance club(舞厅),可能是餐厅,那我到了Reno时我去买东西——这是什么营地?他们为什么要钱?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活呢?为什么需要这样的交易?我为什么不能跟陌生人打个招呼?我为什么要担心我的人身安全?


同时呢,我也非常开心可以洗澡。


Ian在2018深圳制汇节Maker Faire Shenzhen创客论坛上


有试过在火人节里遇到强烈的自然天气吗?


嗯,这个是一种克服困难、成为好朋友的机会,因为你会跟陌生人一起面对这个问题,你都要一起想办法互相保护,互相帮助,而且我们会在有空调有这么多方便设施的社会中,忘记大自然的魅力,但到了那边,无法忘记。


火人节的哪个价值观是你最欣赏的?


如果是火人节的十大principle(原则)的话,那是“Immediacy(活在当下)”这一条。这个东西超越了语言,给我空间去思考,去忘我,大概是那种无限的感觉。你也可以说Burning Man凸显了一种zen(禅)的无常,还有无为。

文化 艺术 访谈 火人节 Burning Man Ian Rowen
对话火人节国际区域代表Ian Rowen:火人节里的忘我与实现 | TOPYS专访
盧丁
2019-02-14 01: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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