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媒介能像李娟的文字一样,给人一种连绵的温暖感。就像千亩向日葵,吸饱了和煦的阳光,凝结成一粒粒金黄的葵花籽,是攥上一把就能拧出油来的那种。如果贪吃,可以尝上一颗,油润气盈满胸腔,品到了阳光的味道。
生于新疆的李娟,曾在阿勒泰哈萨克村庄有过短暂生活的经历。零七年开始,十年间她两次重返牧场,跟随普通的哈萨克牧人家庭,迁徙流浪,感受自然的馈赠。而《羊道》三部曲,就是她对这段时光的记录。
既然是记录生活,内容就难免细碎。从刮起的风沙,到煮上的浓茶,大小事宜都在李娟的笔下涓涓流出。几乎没有预热,李娟直接就开始写扎克拜一家的生活,像进入田野勘察的人类学家一样,将哈萨克牧民家庭生活呈现出来。
年年的转场,逐水草而居。路途遥远而艰险,但牧民们却习惯了这种颠簸的生活,永远以积极乐观的态度,面对未知的一切。
迁徙的人
扎克拜妈妈是家庭的核心,统领着这个哈萨克家庭展开日常的生活。指挥手底下的三个“小兵”——儿子司马胡力、女儿卡西还有李娟来完成日常工作。她身体不好,时常牙疼、头疼,但却有一头秀发,五十岁了,还是一头青丝。她是一个幽默的人,爱模仿别人做事儿,连女儿打喷嚏,她也要跟着打几个玩儿。
儿子司马胡力是家里的壮劳力。在李娟笔下,他贪玩(为了和朋友玩可以耽误家里的大事儿)、贪吃
(喝茶吃馕尤甚)、还爱睡懒觉,睡到羊都回家了,他还在大石头上面打呼。做事还粗枝大叶的,别人剪骆驼毛都小心翼翼,他剪骆驼毛大刀阔斧,把骆驼皮都划伤了。但他在需要出力气的时候,还是尽全力的。有人找麻烦,出去给家人打架、撑腰。赶驼队迁徙,是他领队寻路。夜晚野兽来了,只要司马胡力说没事儿,李娟就能安心地睡着。
他好像还能让动物信任他,在读这一段的时候,我反复咀嚼着李娟的记录下的司马胡力口里的象声词——唤骆驼时说“冒!冒!”,唤牛时说“后!后!”,唤羊时说:“嘟儿……咯地咯地……”,叫猫时说:“么西!么西!”(打电话么?!)
女儿卡西出场的频率很高,几乎篇篇有她。她是一个带着野蛮精神和混沌面目的牧羊女,她有着不属于十五岁的应该承担的责任,也有着属于十五岁该有的烦恼——她最大的烦恼应该是太费鞋了吧?司马胡力有一本歪账,上面写着妹妹三个月穿坏八双鞋,惹一大串笑。
她还是一个有点儿缺心眼儿的女孩。常把好东西换出去,拿着别人远不如自己的东西美滋滋。不过,她也因为这点有了好的人缘,虽然过她手的东西,多半支离破碎,但人还是愿意把东西借给她。李娟笔下的卡西,就像一个精灵,在草原上穿梭。
转场的事
迁徙不像名字暗示得那么温柔,北疆有着诡谲多变的脾气。久居于此哈萨克牧民在环境的调教下,自然能够快速地接受这一切,把这一切当做花开花谢一般的正常。李娟的文字也稍显克制,只在适当的时候滑落一丝情绪。在李娟的笔下,这条迁徙之路,更像是早熟的一次洗礼。
苍茫大地,游牧民族追寻自然的法则生活。他们守望相助,无论多么拮据,一杯热茶和一壶酸奶总会给客人备着,让人看着暖心。但他们也有草原现实的一面,该冷酷时绝不心软。
在羊道上,每份食物都是宝贵的。它们没有多余的粮食给狗吃,书中出现的两条名叫“怀特班”的狗,下场都令人揪心。环境哺育了哈萨克牧民热情好客的脾性,也教育了他们坚苦决绝的特性。
马陷落沼泽,狗被人遗弃,期待盛满又落空,风吹过又静止。我们这些身处千里之外的过客,自然是没有资格去评价牧民们的决定是否正确。
就像我们从未在险峻的羊道上迁徙过一样,我们只能相信李娟的眼睛和手,客观地记录下当时发生的一切。
最好看的是牧民们之间的互动,有点“没心没肺”,也有点熟不拘礼。作为“流浪”至此的读者有时候会看得有点费解,哪有这样的嘛!第一天因为小事打架,青紫一片,第二天就上门做客,好似没事儿发生。司马胡力那帮朋友,到别人家里来喝完茶,往后一倒就开始自然地睡起来了,也是真把自己当主人了,怪有趣的。
也能理解。流浪起来,哪能讲这么多规矩呢?所谓流浪,不就是一身家当随身跑,以天为盖地为庐吗?也有热闹的时候,一场场“拖伊”(宴席)上的遭遇,看得让我们书外人心痒痒。李娟笔下的饮食寡淡,用几顿浓茶与馕饼溜缝,才是漂泊在外的日常。一捧米,俩洋葱,再塞点小土豆蛋,就是一顿美味的手抓饭,算是大餐。所以,这些盛宴的菜色,才看得人唾津潜溢,想替李娟和扎克拜一家尝尝。
流浪的物
转场的路上,物资交通不便。能向天借的就问天借,能问人借就问人借,每一样东西都谨慎地使用,认真的对待。一把芨芨草做的土扫把,也一直用着,用到支离破碎还舍不得抛弃,做肥皂时,需要找来品行无暇的人,认真细致地熬,来洗干净外界的尘土。离开场地时,也会将制造的垃圾带走,不给土地带来一丝负担。其实有什么垃圾呢?不过是几张曾经包裹着那些快乐的糖纸罢了。
印象最深的是那条从冬牧场就开始编织的羊毛毡子,成为了串联起牧场迁徙线索。最开始是从扎克拜妈妈手上那条搓不完的羊毛线,慢慢串起来,后来成为用来盖发酵面团的小毡块,到春牧场时可坐可卧的毡片,再到前山夏牧场爬上细密的花边,最后回到了深山夏牧场,缝了底毡,还锁了四边。然后扎克拜妈妈“缝完最后一针,她侧身一倒,直接躺在上面睡觉。花毡结束了,它是崭新的,又呈舒适的旧态。”
在《羊道三部曲》中,除开花毡之外,故事更多地伴着一碗又一碗的茶水,一句又一句的“豁切”(哈萨克语,意为“走开”)泡发开来,吉尔阿特、塔门尔图、冬库尔和吾塞这些地名吸饱了水,故事也就丰盈起来。便宜的茶叶和粗糙的馕,是补充体力的灵丹妙药。久经风霜的茶壶,也能盛满千年的故事。连茶壶盖都是司马胡力手敲出来,丑是丑了点,但用起来却还是顺手、好用。
流浪的目的是什么?是去看看“他乡”和“别处”的风景,体会不同的人生况味。趁着时间被拉长,看羊毛一样卷曲的云,翡翠一样碧绿的草,看到羊群撞击的瞬间,茶水蒸腾氤氲的香气。在荒野当中慢慢而清楚地感受四周的环境与变化,与自身达到和解。
李娟在书有一段话,摘录下来,作为结尾:“这荒野里会有什么肮脏之物呢?不过全是泥土罢了,而无论什么都会变成泥土的。牛粪也罢,死去的小羊也罢,火焰会抚平一切差异。在没有火焰的地方,会有一种更为缓慢、耐心的燃烧--那就是生长和死亡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在一点点降解着生命的突兀尖锐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