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心目中,老舍该是一副朴实、腼腆、笑眯眯的模样,像北平冬日的阳光,温暖又不灼人。
这样的刻板印象由来已久,也许是因为他被称为“京味儿作家”,字里行间总有点儿老北京式的幽默;也许是因为他笔下的人物名叫祥子,叫虎妞,叫月牙儿与阳光,从名字就透出一股质朴和憨厚劲儿来;也许因为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是《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还有《茶馆》的众声喧哗,大碗大碗的历史像陈茶一样被泼出来,有带着辽阔的悲悯和对众生的怜爱。
这样一个人合该坚忍,合该旷达,他的作品里分明充满向上的生命力,用的文字自我解嘲自我治愈,用一点美好的憧憬把生活过的热闹有趣。
但如今再看时,那些平静的文字中竟有另一个老舍缓缓升起。悲观、细腻、脆弱糅杂其中,一点忧郁的阴冷窜出来,幽默中的绝望幽灵一样如影随形,对世界怀有的美好希冀皆成为刺向自己的刀。
54年前的今天,老舍纵身一跃,将生命交付给太平湖。他的生命如水消失在水中,字“舍予”,就如一个预言。
“我的名字就是我的姓。舒字拆开是舍予,意是‘无我’。我很为自己的姓名骄傲。从姓到名,从头到脚,我把自个儿全贡献出去。关键是一个舍字,舍什么?舍的是‘予’。我写书用的笔名老舍,也保留一个‘舍’字。这是我一辈子的信念……”
这一次的手抄本,就让我们透过他的文字,来更深地了解一个天真又清醒的悲观者。
恋什么就死在什么上。
——《恋》
人,即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些孩子气。
——《我的母亲》
明天的渺茫全仗昨天的实在撑持着,新梦是旧事的拆洗缝补。
——《茫茫末世人》
想写一本戏,名曰最悲的悲剧,里面充满了无耻的笑声。
——《未成熟的谷粒》
骂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欲骂某人必洞悉其恶。
——《未成熟的谷粒》
哲人的智慧,加上孩子的天真,或者就能成个好作家了。
——《未成熟的谷粒》
我笑别人,因为我看不起自己。别人笑我,我觉得应该;说得天好,我不过是脸上平润一点的猴子。
——《又是一年芳草绿》
悲观有一样好处,它能叫人把事情都看轻了一些。
——《又是一年芳草绿》
您看我挺爱笑不是?因为我悲观。
——《又是一年芳草绿》
我的悲观还没到想自杀的程度,不能不找点事做。有朝一日非死不可呢,那只好死喽,我有什么法儿呢?
——《又是一年芳草绿》
我不懂什么是幽默。假如一定问我,我只能说我觉得自己可笑,别人也可笑。
——《又是一年芳草绿》
我不能吆喝我的作品是“人类改造丸”,我也不相信把文学杀死便天下太平。我写就是了。
——《又是一年芳草绿》
我爱批评,它多少给我点益处;即使完全不对,不是还让我笑一笑吗?
——《又是一年芳草绿》
我勉强地笑,勉强地疯狂,我的痛苦不是落几个泪所能减除的。我这样的生命是没什么可惜的,可是它到底是个生命,我不愿撒手。
——《月牙儿》
钱比人厉害一些,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
——《月牙儿》
旧的历史,带着它的诗、画,与君子小人,必须死!新的历史必须由血里产生出来!
——《四世同堂》
仇的另一端是爱,它们的两端是可以折回来碰到一处,成为一个圆圈的。
——《四世同堂》
他的知识告诉他那最高的责任,他的体谅又逼著他去顾虑那最迫切的问题。
——《四世同堂》
“改良改良,越改越凉!”
——《茶馆》
人若是看透了自己,便不会小看别人。
——《骆驼祥子》
乱世的热闹来自迷信,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
——《骆驼祥子》
懂行的人得到个便宜,就越容易忘掉东西买到手中有没有好处。
——《骆驼祥子》
最大的忍辱是牺牲,最大的牺牲是预备反抗。
——《骆驼祥子》
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
——《骆驼祥子》
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
——《小病》
古往今来多少不平的事,越到新年越显然。
——《过新年》
感情到了最热的时候是会最冷的。
——《黑白李》
人是不能独自活着的,因此,个人的决心往往就被社会关系打个很大的折扣。
——《致友人函》
世上原没讨厌的人,世上的过程使大家不快活,不快活自然显着讨厌。
——《离婚》
我不愿听音乐,除非我在音乐里;假如我在音乐里,能不能还听得见自己?
——《音乐的生活》
怜比爱少着些味道,可是更多着些人情。
——《微神》
生命是闹着玩,事事显出如此;从前我这么想过,现在我懂得了。
——《断魂枪》
适者生存焉知不是忍辱投降?
——《红叶》
世界上不平的事可多了,我还留着我的泪呢!
——《我这一辈子》
《四世同堂》中的这样一段,读来令人触目惊心。
“他只看见了护城河,与那可爱的水;水好像就在马路上流动呢,向他招手呢。他点了点头。他的世界已经灭亡,他须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在另世界里,他的耻辱才可以洗净。活着,他只是耻辱的本身;他刚刚穿过的那件白布红字的坎肩永远挂在他身上,粘在身上,印在身上,他将永远是祁家与铺子的一个很大很大的一个黑点子,那黑点子会永远使阳光变黑,使鲜花变臭,使公正变成狡诈,使温和变成暴厉。”
祁老爷子走向护城河,老舍则走向了太平湖。
老舍在生前曾为自己写过墓志铭,看一个“写者”是怀着何等样心情,才让他的文字镌刻在漫长的岁月上:
“我是文艺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几年来日日操练在书桌上与小凳之间,笔是枪,把热血洒在纸上。可以自傲的地方,只是我的勤苦。小卒心中没有大将的韬略,可是小卒该做的一切,我确是做到了,以前如是,现在如是,希望将来也如是。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赠给我一块短碑,刻上: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
于是在这一天,66岁的老舍像平日上班一样出了门。他走到三岁的孙女前,俯下身拉起她的小手,说:“和爷爷说再──见──”
从此世间没有了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