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西安人,我第一次感受到西安方言的魅力,是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从那句“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开始。
语文老师当时解释说:这里的虾(há)蟆陵接近西安话里“下马陵”的发音;而下马陵,正是西安城墙东南脚真实存在的一条路。
打那以后,但凡带外地朋友去城墙那片,经不经过下马陵,我都要把这句吟出来,无非想显摆——瞧,我们西安这文化底蕴!
当然,后来我也知道此下马陵或许并非彼下马陵,董仲舒和现在这个下马陵的故事或也只是传说,但西安话和古文里那些奇妙的巧合,却还是生生让前者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而在此之前,西安话在我心中的形象可不是这样。
关中话土掉渣?
非也非也
虽然西安本地人叫方言为“土话”意指此地话,但是很难否认,西安话的确听上去有点“土”。
一来是以西安地区为代表的关中方言特点如此:咬字重,中气足,加上浊音多,所以听上去像吼,气势汹汹,“一出口就能砸个大坑”。
西安话里,把头叫“撒(sá)”,把坏叫 “狎 (hǎ)”,把聊天叫“谝(piàn)”,把骂人叫“觖(jué)”,把狂傲叫“张(zhánɡ)”......和吴侬软语比起来,这些发音实在硬邦邦。
二来或和西安深入人心的黄土地味道有关。正如民谣里,“八百里秦川黄土飞扬,三千万人民吼叫秦腔,调一碗黏面喜气洋洋,没有辣子嘟嘟囔囔”——关中人民憨厚的形象,总是这样跃然于纸上,所以这个土更多的是乡土。
于是,即便在本土作家笔下,关中方言也是那“土得掉渣的土话”。(贾平凹《西安这座城》)
诚然如此,因为培养这土话的地方是西安,这个“土”也注定承载更厚重的东西。表现在语言本身上,是当下地道的西安话中众多与古汉语同音或同义的字词上。
贾平凹刚刚那句话的后半句,便是另一番感慨:那土掉渣的话,“如果依音笔写出来,竟然是文言文中的极典雅的词语,抱孩子不说抱,说‘携‘,口中没味不说没味,说‘寡‘,即使骂人滚开也不说滚,说‘避‘。”
文章开头提到的“虾蟆陵”也算其中一例。更熟悉的,比如西安人爱说“嫽”、“嫽扎咧”,此处的“嫽”(liáo)和《诗经·陈风·月出》里“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的“僚”就是同音同义,都表示好、不错。
李白《早发白帝城》里“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住”也被保留在西安话里,依然是停止的意思。只是在关中话里,住的发音为“pfu”,需要上牙要下唇,然后把气流送出去。
虽说西安方言是否为秦汉唐朝的“官话”仍有存疑,但想到这些语言当中的一些词汇已流转千年,遗风和传统之魅,让西安方言给予以城乡为雅俗划分的单一时代标准一记重击。
而用“土”或者“俗”来形容西安话,本身也是不公平的。因为广漠秦川所造就的,本就不会是小桥流水的细腻与婉约。在更辽阔的土地上,西安话和用其表演的秦腔一样,“吼”出来才是这里的本色。
如贾平凹在小说《秦腔》中的描写,有且只有秦腔能代表此地人的喜怒哀乐。有且只有关中话,能让西安人的性格落在话上,那么合适。
如果是一个南方人,坐车轰轰隆隆往北走,渡过黄河,进入西岸,八百里秦川大地,原来竟是:一扶黄褐的平原;辽阔的地平线上,一处一处用木椽夹打成一尺多宽墙的土屋,粗笨而庄重;冲天而起的白杨,苦楝,紫槐,枝干粗壮如桶,叶却小似铜钱,迎风正反翻覆……你立即就会明白了:这里的地理构造竟与秦腔的旋律惟妙惟肖的一统!......那晚霞烧起的黄昏里,落日在地平线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镇, 高音喇叭里传播的秦腔互相交织,冲撞,这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啊!于此,你不渐渐感觉到了南方戏剧的秀而无骨吗?不深深地懂得秦腔为什么形成和存在而占却时间,空间的位置吗?
西安话的flow,
你学不来
西安方言更直接的魅力,就是人与语的高度统一。
固化一些的印象里,“南方才子,山东好汉,四川的将,陕西冷娃排两行”——所谓 “陕西冷娃”,就是人们心中 生、冷、蹭、倔的关中人。
的确,生于斯长于斯的西安人,说话里外还“残留”着故都脚下人的傲气,或者说底气。所以西安话听起来又硬又狠,很攒劲儿,也难怪外地人觉得西安人讲话像在嚷嚷,乍一听还带着些不耐烦。比如下面这几个词:
咋(zà) :怎么了,啥事
说(shè):说
啊(à)达/啊(à)是:在哪?/哪个是
试(sì)火: 试一试
克里马擦(cà):快点,利索点
仔细听的话,这大抵是因为西安话里有很多直而促的去声词。或者像张恨水在《西京胜迹》里总结的:“大概是喉音字,发出来最重,如我字,总念作鄂。舌尖音往往变成轻唇音,如水念作匪之类。”
其实脏话更能表现这个特点,很多来西安上学的娃可能离开西安后什么都不记得,但是那几句常见的脏话总会在某个气急败坏的时刻涌上心头,没办法,用西安话骂人——太爽了!不过也得谨慎使用,因为吵架吵输大不了后悔,但是但凡你放出西安话,吵架就大概率会演变为干架。
这也是西安话的第二个特点——永远情绪饱满,因为直率的西安人总会把语气表现在话头上,直接、痛快。
为了缓和干巴的语气,西安人说话爱加语气词,“咧(liè)”是其中一个。“咧”基本上相当于普通话中的语气助词“了”,但从西安人嘴里说出来,情绪分明:逛街逛得尽兴,说 “逛美咧”;吃饭吃得饱,说“吃美咧”!公交司机着急上火:“上来朝里走,挤到门口闹怂,里头空成怂咧!”
年轻点的西安娃则更爱说“成马咧(chéng mà liè)”,这句出自西安方言剧《西安虎家》的流行语,现在已经常用语,适用各种程度达到极限,并且不爽的场合。它是“咧”的夸张延伸,“困成马咧”“冷成马咧”“堵成马咧”......总之,万物皆可成马咧!
就算是日常的问与答,西安人也喜欢用助词“捏”和“么”,以此来把“呢”本来的忸怩生生打磨得干脆利落。“你干啥捏?”“耍(fa)手机捏!”毕竟,宁次(意思是唧唧歪歪,磨磨唧唧)是西安人最不喜欢的特点之一。
这些和形容词和副词比起来又有点小巫见大巫,因为前者,才是西安人情感宣泄与夸张表达的“重地”。
以程度副词“太”为例,普通话中一般说“太好了!”,但在西安方言里,多半放后面,比如“高兴滴太”,“瓜(傻)滴太”。为了表达更强烈,“太”重叠使用非常常见,“能(厉害)滴太太!”“美滴太太!”类似的还有“很”。父母夸别人家的娃,可能说“你娃乖滴很”,但辅导自家孩子作业,你大概率能听到着急的父母喊叫:“你咋笨滴很很!”
这种情况在形容词上使得那更是一个自然流畅——稀溜溜、迷愣愣、神叨叨、美包包......这些都各有各的形容对象。笼统点的,还有“不唧唧“和”拜呔“。说你又呆又傻,那是“瓜不唧唧”或者“瓷不唧唧”;奶茶忘说半糖,那就会是“甜不拉几”;不会读空气,对不起,你真的是“没(mo)神拜呔“ !
或许直来直去非常具有两面性,但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你就发现活得痛快,有时候真的蛮过瘾。所以,西安话的身影在各个地方多了起来,从影视到日常。
额滴神呀,
这该死的土味
诚然,西安方言火过,这件事多半要感谢同福客栈的佟掌柜。因为她,我这个西安人在外地人对“原汁原味”的渴望中,表演过无数次“佟掌柜”和她的“额滴神呀”。
西安话也多次出现在影视作品里,不过多数时候,西安话都被当作点缀一般地出现,用它在语音语调上更具表现力的效果,抖着包袱,营造氛围。
比如《有话好好说》里张艺谋扮演被雇来的喊话机器,当他操着大喇叭不断重复“安红,额想你,额想你想滴睡不好觉!”的时候,整场电影里荒诞和幽默的亮眼都集中在了这里。还有《疯狂的赛车》里讲西安话的小毛贼,《一仆二主》里动不动用西安话吵架的男女主演闫妮与张嘉译(他们都是陕西籍演员),以及《八佰》里飙了好几句西安脏话,由魏晨扮演的军官朱胜忠......方言让这些人物更立体,也为他们性格的呈现增色不少。
不过也有例外,“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这句西安老少皆知的方言唱词,在电影《亲爱的》里,却成为黄渤所扮演的父亲田文军与丢失多年儿子之间亲情感应。
逗趣的西安话自然不会缺席当下的土味文化浪潮。从“前一秒西安市民,后一秒西安市长”的大哥创造的流行梗“烂怂大雁塔”,到很多西安人本地笑话“不桥不桥,一桥一身费”(意思是说一个人拒绝跳舞,说”不跳了不跳了,一跳一身水”),再到对“桃甜hin(很)”这样的原味口音模仿——
咂摸着咂摸着,曾经祛魅的“土味”似乎在这种下沉的狂欢中转而赋魅,热门对这些梗喜闻乐见,“土”成为了一项伪命题。阳春白雪是滋味,下里巴人同样是味道,再去撕扯西安话到底土不土,失去了意义。
反倒是,人们对方言消失的担心,在这种对语言的拼贴与重构里,变得多余。因为等你听到陕西体育场方言的助威声,以及西安朋友不时用方言表达的情绪,你就知道,让方言更迷人的从来不是被传承,而是在日常中的被接纳。
即便因为社会、经济等各方面原因,讲一口直接爽利,搞笑逗趣西安话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但“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情感,以及与这种方言互相成就的性格特征,终会以各种形式蔓延到每一位西安人身上。
就像朋友所说的,因为此地即家乡。
从小上学,班里起码50%是外地籍贯,家里也不是西安话沟通,我们是从小说普通话长大的。小时,西安话被我们称之为“此地话”,从称谓可看出对它的疏远与不屑,因为在班里,说“此地话”的大多都是农村孩子,因此从语言上就形成了抱团和歧视“此地人”。但是,我们这代长大后,却渐渐地学习“此地话”,从我来说,我的西安话也越来越标准,小时候对于“此地”的割裂感消失了,“此地”也慢慢变成了“家乡”。
注:本文中所说的西安话、关中话,属汉语-中原官话,以西安为代表,但还能细分为西府话和东府话,西安以及其周边的渭南、咸阳等城市所讲都为东府话,西府话分布在西安以西的宝鸡、天水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