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4、D5、C4”,这一串看似密码的数字其实是“后翼弃兵”这种常见的国际象棋开局的棋谱表达,它代表的含义是通过牺牲后前兵的形式争夺棋盘中心的控制权,让己方棋子在中后期的对弈中更具优势。
但这个国际象棋术语却在最近大火的美剧《后翼弃兵》(The Queen's Gambit)里有着新的解释。毋庸置疑,片名中的皇后说的是女主角贝丝·哈蒙(Beth Harmon)——一位饱受精神疾病困扰的天才棋手。但让我困惑的是什么是那个牺牲掉的兵呢?什么是阻碍皇后前进的兵,需要在开局第一步就放弃?
多刷几次,我看到的“兵”是刻板偏见、人际关系和性格缺陷组成的心魔,只有在开局前抛弃掉它们,才能让皇后在棋盘上发挥出她应有的威力。
希望对这部剧的解析,不光让你看到国际象棋千变万化的魅力,也能看到剧集中隐藏的信息。
开局:性别之争,异色格象
异色格象(Opposite-colored Bishops):当棋手各有一个象并且是在不同色的格子里。异色格象永远无法直接接触。
虽然先手顺序的不同可能会对最终的结果有着极其微弱的影响,但不可否认,国际象棋还是一个相对公平的游戏。
正式的故事从一场车祸开始,女主角贝丝·哈蒙在这场车祸中失去了她的生母,并被带往孤儿院抚养。
在孤儿院里,她在接触到一生挚爱的国际象棋的同时,也阴差阳错地服用了镇定剂,并产生了上瘾反应。象棋与上瘾,成为了她生命中相互交织的两条主旋律。
在上瘾问题上,她对药物也有着异于常人的痴迷。
而在象棋上,贝丝有着卓然的天赋。通过观察校工下棋,她就轻易地弄懂了国际象棋的走法。经过简单的训练,她就能够熟练运用各种开局战略以及变式。在经过短暂的训练之后,在那个人们普遍认为男棋手远远优于女选手的年代,年轻的贝丝用实力对刻板印象发起了冲击。
即便贝丝大获全胜,但日积月累已久女性在智识上弱于男性的刻板印象可不是一场比赛可以完全打破的。不但男性对于这种刻板印象习以为常,不少女性也觉得自我矮化没有什么问题。
究其原因是因为国际象棋,作为一种历史悠久的智力运动,在西方世界一直被认为是聪明人玩的游戏,也是一种被认为充满了“男性气质”的游戏。当贝丝向萨贝先生提出学棋的要求时,萨贝先生并不乐于接受,而是对她说“女孩不下国际象棋”。直到贝丝用自己的聪敏证明了她值得被培养。
随着贝丝后来被惠特利夫妇收养,男主人是四处出差的商人,女主人则是唯唯诺诺的全职主妇。面对贝丝的到来,惠特利太太表现得十分热情,而惠特利先生则稍显冷淡,因为他从心底认为——贝丝不过是她接回来陪惠特利太太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罢了。
贝丝并没有因为得到了收养而放弃象棋,她依旧坚定地追寻象棋之路,即便家人与同学对她的选择并不全部抱以理解的态度。
并且,在专业赛场上,我们也能感受到棋手对待男女对手时的方式就像是棋盘上的异色格象一样泾渭分明。在贝丝的前几盘对弈当中,除开同为女性的棋手和男性汤斯展现出友好的一面,男性选手对待贝丝都是充满了轻蔑的态度。
而在第三集当中,当贝丝以“象棋天才少女”赢得了自己的声望时,来自美国顶级媒体《生活》杂志的记者前来采访贝丝,我们依然能够从她们之间的对话,窥见到当时对于女性在智力上逊于男性的刻板认知有多深刻。她首先关心的是贝丝对于被男性包围是否感到害怕(记者的用词其实很值得玩味,intimidate在英语中所表达的程度很深,翻译成望而生畏也许更准确)——即便她已经知道贝丝才是最后大杀四方的赢家。
她随后的补充说明则如实地反应出波伏娃在《第二性》当中关于“女人不是天生的,是后天形成的”的主张。显然,记者的成长经历,说明当时在美国的教育体系中,女性不被鼓励参与竞争,而是用洋娃娃“驯化”成更适应传统性别角色的女性。而以她为代表的大众,视“争强好胜“的贝丝为异类。
在贝丝与妈妈的饭间谈话时,贝丝敏锐地指出:大家对她的争相报道,并非是因为她出色的棋艺,而是因为她是一个女性,就像你看到了一只会弹钢琴的猫,你不会关心它弹的是贝多芬还是莫扎特,你更在乎这只猫居然会弹琴,而且还弹得不错。
面对这样的困境有什么解决办法吗?编剧借用剧中的对白告诉了大家。
中局:亲密关系,王车易位
王车易位的目的:一是把王转移到安全的位置,二是把车尽早地投入战斗。
在看这部剧的时候,贝丝似乎少了一丝“女人味”。别误会,剧中精致到头发丝的“服化道”已经让各大时装KoL将贝丝的穿衣之道扒得一干二净了。我所说的“女人味”是指当剧中中缺失的“骑士”和“皇后”——也就是保护女主成长的男性角色以及女性角色。
不同于近乎是固定公式的电视剧套路,我们未曾在这部剧里看到贝丝有过任何长期而稳定的亲密关系。而贝丝也显出异常的早熟,她对同龄女孩子狂热的事情并不热衷。
她在剧集中段的表现就像是经过王车易位的车,她将软弱的王保护起来,用自己的力量在六十四格里驰骋。她的成长经历,让她学会坚强。她在残酷的象棋世界里学会,只有提升自己的实力,才能获得尊重。
继母爱尔玛·惠特利(Alma Wheatley)虽然名义上是贝丝的母亲,但任性、软弱、嗜酒如命的她却好像是贝丝的女儿,而非她的母亲,当她怯懦地问贝丝是否愿意分她10%的奖金作为经纪人佣金时,贝丝慷慨地将佣金提升至15%,即便吵架,也是贝丝先伸出求和的手。
在贝丝毕业时,惠特利夫人慷慨地赠上一支宝路华手表,以此定格母女真挚的感情。而这支手表,也让贝丝在后期的剧情中意识到自己曾经被爱过。
大赛在即,惠特利夫人鼓励贝丝多多放松,轻松应战。她无数次告诉贝丝——你的天赋无与伦比,你的直觉将带领你走向胜利。
而在面对失败时,她也尽量安慰贝丝,在被贝丝顶撞之后,她没有退让,而是迎面怼了回去。贝丝迟早要尝到失败的滋味,而她作为母亲有责任教导贝丝正确处理失败。
至于爱情线,《后翼弃兵》里的绝大多数男性就更是作为绿叶前来衬托了。比如初恋汤斯,虽然贝丝心里有他,但汤斯心里却没她,只是在剧集的前后出现,为贝丝打气加油。其它的裙下之臣虽有,但意义很明显,要么是衬托女主的强大,要么则是帮女主升级打怪。
如果说贝丝在片中唯一的亲密关系,应该是建立在她和象棋之间。她对于国际象棋的理解已经超脱了形式的束缚,走向了意境的高度。
看到这一段,我突然想起一位数学博士曾经疑惑地问我:“你难道不觉得欧拉公式eiπ+1=0很美吗?”我想:只有对事物真正有激情的人,才能理解其中隐含的美。
残局:战胜心魔,兵升变后
兵升变后:是指国际象棋中兵的一种特殊走法。当一方的兵通过直进或斜吃而到达底线(对于白方是第8横线,黑方是第1横线),可以变成后、车、马、象的其中一种,在大多数情况下,兵到底线都升变为后,因为后的威力最大。
茨威格在《断头皇后》中写到:“她(玛丽·安托瓦内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予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而贝丝也是这样一位少女,她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超强的逻辑分析能力,但随之而来的,也是作为天才的诅咒。她十分暴躁,每当局势不顺就开始恼怒。而这一点,在剧情前半部分,就早已埋下伏笔。
易怒的性格加上易成瘾的体质让贝丝在棋路上走得很坎坷,编剧数次借由他人之口表达出她的过人天赋,也是难逃的诅咒。一样是在接受采访的那出戏里,编剧先借记者的口,说出了一个有趣的设定——天才与疯子之间,不过是一体两面。
而在墨西哥城的比赛中,编剧借由萨贝先生的口,重复说明他对于贝丝这个角色的设定。
而最主要的是,贝丝对于剧中类似大魔王存在的博戈夫存在一种天然的恐惧。在墨西哥城的动物园里,当女主初次见到博戈夫的时候,这种恐惧就无法遮掩。
在墨西哥城和巴黎的两次交手,贝丝毫无意外地输给了博戈夫,特别是巴黎一战,即便在赛前放下狠话,但却依然被几乎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随即女主便迎来场漫长的低潮期。在抽烟喝酒只差没有烫头的时间里,挥霍自己的天赋与才华。直到那些曾经关爱过她的人以不同的形式再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才有力气重振旗鼓,重返棋场。
而与之前不同的是,她这次是学会享受象棋所带来的快乐,而非单纯地为了比赛而比赛。也学会拥抱自己,不再酗酒,停止嗑药。结局自然不言而喻,即便是苏联队组团来战,在女主的主角光环照耀下,也显得那么脆弱。而作为剧中设定的“大魔王”博戈夫在这里,表现得像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
剧集的主体故事就到此结束,但惊喜却没有止步。如果你对国际象棋有基本的了解,你就会发现最后的这一盘棋,几乎就是整部剧的梗概。虽然剧集名为《后翼弃兵》,但整部戏里面贝丝从未使用过后翼弃兵作为开局战术,直到最后她决定采取博戈夫和她都很擅长的后翼弃兵开场。
在最后的几步棋里,贝丝主动以后换马,用最强的棋子换掉对方的一枚弱子。
用车做掩护,同时用象保护棋盘上最弱的兵。
逼迫博戈夫放弃底线防守,完成兵升变后。
这枚兵,就像是对贝丝的隐喻。她是一名有着上瘾型人格的孤儿,在棋盘上游走。辅助她成长的车与象,可以看作是生命里曾经帮助她的人。在他们的帮助下,贝丝战胜了困扰自己的心魔,黑王遁走,也完成了她从一枚小兵加冕为后的过程。
后记:
每个人在看《后翼弃兵》时总有自己的角度。
有人看到的是精致的服化道,充满隐喻,却又不失风采;有人看到的是美苏冷战期间智力的对抗(感兴趣的可以搜索一下贝丝·哈蒙的原型人物——鲍比·费舍尔的故事);而我在看这部剧的时候,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女性象棋大师如此稀少?
诚然,女性在国际象棋史上也出过不少杰出棋手。前辈如波尔加三姐妹、维拉·明契克、玛雅·奇布尔达尼泽、谢军,现役的如侯逸凡、科内鲁、谭中怡,但将她们与男性棋手相比,我们还是能看到不小的差距。哪怕是创造历史的“最强王者”朱迪特·波尔加,最高记录也只是全球第8——还有7位男性棋手比她强。
但我却不认为这是智商的差异。艺术史学家琳达·诺克林(Linda Nochlin)早在70年代就在她的论文《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性艺术家》中做出了阐释,女性在各项事业中的弱势地位并非由女性决定,而是由男性决定,更准确一点,男权社会来决定。而人类学家玛丽琳·亚洛姆(MarilynYalom)在她的书《国际象棋“王后”诞生记》中也对这一现象做出了解释:一盘正常的象棋对弈训练需要漫长的时间,而女性在传统家庭中的定位注定让她无法抽出连贯的时间进行训练,而社会上也期待女性去尽她“应尽的义务”。
好在随着社会的进步,我们欣喜地看到越来越多的女性爱上了国际象棋,这一项被“传统意义”上认为是男性的运动。(之所以给传统意义打上引号是因为历史上出现的杰出女性棋手非常多。)
我真心地期待:在现实生活中也能早日见到“贝丝·哈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