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面对汉字时,面对的是一种感受 | TOPYS专访梅数植

“往左边一点,诶好,再往下一点,够了。再往上一点点,好的,就贴在这里。”

见到梅数植时,他正在为最近的一场展览布置现场,指挥着一同布展的工作人员,往落地玻璃上粘贴一组奇特的文字。

展厅位于深圳华润前海大厦的14层,从窗口往外看,是成片正在建设中的现代化大厦,钢化玻璃反射天空与不远处蔚蓝的海面,泛着蓝莹莹的光。不需要动用太多想象力,就可以预见这里繁华的未来。

工作人员手中拿着一个“楼”字,木字旁拉得老长,右半边的“米”字自上而下不断堆叠,成为一个“很高的楼”。再向旁边看去,有一看就知道全是水的“海”,飘忽不定的“云”,还有一个长得像小飞机一样的“飞”字。看着看着,一架真正的飞机从天际飞过,和落地窗上的文字景观重合,看得人不由地微笑起来。

这几扇落地窗是一个可爱的小彩蛋,整场展览的名字叫做「文字出口 7-M中文语境作品展」,由TOPYS和Foresee Space共同举办,是梅数植自2018年到2020年间关于文字的综合设计作品展。

是什么激发起了他对汉字设计的兴趣?在对汉字的重构和设计过程中,又有哪些启发和收获?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们的采访也从这里开始。

 

方块字是一个个活化石

“如果你去了解汉字的构造和它的起源,你会发现很有意思的事。”在谈起汉字的魅力时,梅数植带着笑意,用手指在桌上划出一个个文字:

“比如疆域的疆,左边是一个持有弓箭武器的人在土地上守候,而右边是一片田地,每一块田地之间都画了边界,就像是一幅真正的画,很有趣。

颜真卿书法

“还有‘戏’,这个字在繁体中写作‘戲’,左上方是一个老虎的头,下方的“豆”就是有一个人在打鼓,右边就是一只手是拿着“戈”这样的兵器。“说是拿武器跟老虎搏斗,然后边上有人会奏乐擂鼓,一个字就是一台戏。”

马王堆帛书

梅数植说,自己至少在五年前,还没有对汉字产生这样的感觉。但由于曾学过书法,对汉字的字形会稍微在意一点。

就像我们每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一样,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每天都在使用的交流工具有什么特别。直到四五年前,他在进行了几项同文字相关的设计工作之后,突然灵光一现,意识到汉字具有的设计价值和可能性。

正是在这四五年期间,梅数植开始去看《说文解字》等类似的古籍,慢慢的读懂我们熟悉的文字,了解他们的起源和变迁。“这时候才真正觉得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他说,“了解自己的母语,才能不断加深我们自己对文化的理解。”

“比如‘万’这个字,如今看是看不出什么的,但这是一个象形字。在甲骨文中,它看起来就是一只蝎子。在繁体字中还保留了这种象形,‘萬’其实就是草丛下的蝎子。因此,当你看到这个字的起源,就会了解到原来我们的祖先生活的时代水草丰茂、气候温暖、蝎子遍地。”

由于繁体字拥有更强的图像化特征以及更多历史内涵的保留,原以为繁体字能够给设计师带来更多的灵感,但梅数植表示并非如此。

“繁体字的外在可能更为直观,但它并不比简体字更有文化内涵。就像小篆会演变成更加好写的隶书,简体字能够有效地让识字的门槛降低,是汉字正常演化发展的途径。”他说,“而且不少简体字也很有来历。就像刚刚说到的‘万’字,这个写法在唐朝就已经出现了。很多简体字都是如此,来自古已有之的简化写法。”

柳公权书法

时代在进步,文字也应该与我们一同向前发展,为了知识的传达和普及,字形上的牺牲是难以避免的。如果你喜欢繁体字,那么就去了解它,它是中华文脉的一部分,在这一点上,它永远不会消失。

在梅数植眼中,虽然汉字经历了数千年的演变发展,但我们依然可以追溯它外形的源头。这些汉字宛如一个个小小的活化石,它们聚合起来,就是整个文化的信息量集成。

“但这种感受不会是凭空产生的,一个人要先开始做,他才会懂得。”他很有感触地说。

 

“汉字是最有想象力的文字”

“我出一个谜题你来猜猜看,记得忘掉自己现有对中文的知识,忘记所有汉字,就好像你是一个外国人。一个口,一个吕,一个品,这样三个字并排挨在一起,再加一个走之底,你认为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作为一个设计师,梅数植最偏爱直观而且具有图像感的文字,在创作中,他也尤其在意自己的设计带给人“扑面而来的感觉”。

“曾经有一个打乱汉字顺序但是不影响阅读的把戏,这在印欧语系里要困难的多。这是因为汉字给人的就是一种印象和感受,它不是那么有逻辑,没有时态,没有单复数。它就像故事中的外星语,当你用英文去看一个故事时需要从头看到尾,花两三个小时,但外星人通过符号,瞬间接收到全部的内容。其实中文在实际上也具备这样的力量。

汉字就是一种感觉,是一种最有想象力的文字,它能引发丰富的联想,也能表达复杂的含义,而且,它也是容错率最高的文字。即使是一篇错字和病句百出的文章,我们一眼扫过后也能留下大致印象。

他认为,这个印象就在于汉字的基础构造,大脑会忽略消失的笔画、自动校正错乱的顺序,可以让人本能地读出正确的意思。基于这样的理念,他让自己的作品进入了一种印象化的状态——不再是单纯的文本,因为没有一个字的写法是对的,比如梅数植感到最有意思的项目之一「西戏」。

甚至,和本意全然无关的字放在特定语境中,也能达到“形神兼备”的效果。梅数植做过这样一个尝试,感受文字所处的空间或者与所指物体发生的一种内在关联。他将偏旁部首“刂”(古通“刀”)直接截取出来,放在牙签盒上,不会有人认错。

相比于我们熟悉的书法设计,梅数植的设计原理更接近于真正的“造字”,通过文字本身的起因、读音、字意去组合不同的字形。不过,“以后也会考虑把书法和这种方式结合起来,保持它的开放性。”梅数植这样说。

提及造字,我们自然谈到汉字在信息时代的隐忧。任何一门有生命力的语言,都需要持续而长久的造血能力。新事物层出不穷,汉字本身也应该在传承中发展出新鲜的内容,但是电脑输入由于其有限的字库,会不会成为汉字的自我更新的障碍?

在这个问题上,梅数植显得很乐观:“电脑也好,输入法也好,都只是一种工具,这个工具方便快捷,也加强了汉字的传递性。我相信只要始终有人使用,汉字就不会失去造血能力,而新汉字的出现,是可以慢慢补充到电脑上的。”

对于这个问题,他提到了可口可乐在去年推出的“在乎体”:“日进斗金、五谷丰登,这些字都是合成字。在原本的汉字中是没有的,但是这些字都能打出来了。如果它被用得越来越多,也自然而然会被人们吸收。”

梅老师对汉字的生命力很有信心,即使我们现在的“造字”,的确需要经历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对了,本章开头的那个题目答案是送餐的小推车,你答对了吗?

 

怎样才能让一种文字看起来很酷?

这几年,汉字设计在国内越来越多,有渐渐压过英文字母设计的态势。但在此之前,字体设计上从来都是印欧语系一枝独秀,人们极少穿印着汉字的衣服,品牌也乐于给自己起一个“洋名字”。

“很多学设计的人都是如此,他们不爱用中文,喜欢用西文。因为西文比较符号化,几何图形感很强,很好看。而中文由于太过熟悉,一下就会被读出来,感觉好像‘很low’。”

但这几年情况开始改变了,梅数植认为,一种文字是不是很酷,更重要的是它背后的内涵与它带来的联想。而这一点上,与其说是具体的设计手段,不如说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道”:我们其实更需要建立一种自信,建立一种立场,即如何让中文显得强大?

对这个理念,梅数植也有几样有趣的设计。比如对美国的NASA的logo改造,设计师将NASA上面的四个英文字母换成了中文“娜莎”。

“当你看到这个logo时,本能地想到了NASA对宇宙探索的成就,你可能会莫名生出‘中国公司好厉害’的感受。但是这其实是我们通过汉字,趣味性地将NASA嫁接到我们的文化背景上,通过这样一种语境的转换,你就能感觉到文字背后的能量。”

他以李宁为例(李宁将品牌名由西文拼音改为汉字的典型代表):“如果李宁要开一场发布会,但地点定在国内某三四线城市。这样,无论它使用那种文字作为品牌名都会显得不上档次。一旦我们将发布会的地点改到纽约或上海,他就一下就变得时尚了。”

当品牌获得了国际声誉或者足够有分量的认可,在国内穿中文李宁的人就绝不会嫌它“low”。所谓的“美”是一种自信跟立场,这个立场需要背后强大的支撑。

“我们这些汉字设计者,其实也是在为了强化它背后的支撑,当汉字设计的作品拿了更多有含金量的奖项,也就说明它能够获得更广泛的认可。让更多人看到汉字很酷,穿着汉字设计的服装之类也完全不丢人。”

梅数植的设计作品获奖无数,其中有不少奖项在国际上都非常具有含金量。作为佐藤卓先生盖章“很难获得”的奖项 Tokyo TDC Prize 得主之一,他当时的获奖作品就是汉字设计「红石板农贸市场」。

作为中国人,我们能够轻松理解他的作品,感受到文字在功能性之外跃动的体验感。但是,要如何让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去理解设计师构建的这种东方叙事?

在梅数植看来,任何不被理解的叙事方式,主要是传递的不精准不到位造成的。要成功地进行文化输出,需要出色的表达技巧。

因此,别人看不懂不是他们的问题,而是我们没有让他看懂。虽然对汉字的理解属于中国文化较为深层的一部分,但是文字表层的语境和关系,其实是能让他人感受到,外国人尽管不懂更深层的含义,但他也能对形式和大部分的内容有所体会。”

“一旦你足够有魅力和吸引力,别人就会主动来了解你的。”梅数植最后说,这是作为汉字设计者自信,以及对未来开放性的期待。

设计师 梅数植 汉字设计 汉字 文字 中文 文化 语境 字形
当我们面对汉字时,面对的是一种感受 | TOPYS专访梅数植
拭微
2021-01-22 14:5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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