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有限的观展体验中,「Daydream·何见平个人展」无论如何都称得上「特别」,甚至再加上「非常」两字也不为过。
这场展览位于深圳蛇口的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由设计互联举办。第一次步入展厅时,展览尚未对外开放,当我从黑暗的通道中穿行而过,走出的一刹那,首先感受到来自“空”的冲击。没有展台,没有曲折的回廊,这结界一样的1200平方米的巨大空间中,人作为主体的存在感被降低,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显得缥缈,让人竟有种闯入异世界的无所适从感。
它很空,但它也很满。在雪白的地面与天花板之间,墙壁被钢板包裹,用磁铁在展墙上铺陈出顶天立地的资料,这其中,有他25年设计生涯中的重要作品,但更多的是草稿、信件、明信片、剪报、还有各种物件和收藏。散碎的展品多达5000件,是何见平在现实与梦的罅隙间捕捉到的碎片,是思维爆炸出五彩斑斓的火花。
早在几千年前,庄子就曾说过:“天地广大,人真正用到的不过足下方寸,但如果把脚以外的地全部挖去,脚下的方寸还有用吗?”
这其中包含的哲理,也恰与这场展览相通。按照何见平的话说,这并非是一位平面设计师25周年的作品回顾展,而是一个拥有设计思维的人的「想入非非」。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观众,我愿意把这场展览称作一个设计思维宫殿,宫殿的主人将大门敞开,真诚地欢迎每一个感兴趣的人走入其中,面对那些平易近人、充满乐趣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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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持续了25年的白日梦”
「碎片」是这个展览的内核。何见平将自己的日常张贴在墙上,有设计过程的展示,还有因为设计主题辐射出去的、影响设计师工作生活的微末细节。
“当我们身处梦境之中,你能说你梦中之物是立体还是平面?它只是一种信息,它没有具体形状。我非常看重「碎片」这个概念,因此我把我的展览叫Daydream。”何见平这样说。
Daydream,看似把两个相互矛盾的词组合在一起,但它是我们沟通梦境与清醒世界的通道,也正是设计师的一种工作方法。梦境是对你现实生活的折射,它将你经历过真实事物中那些蛛丝马迹的细微关联碰撞在一起。
这也是本场展览的最迷人之处,在这些细微的关联间,充满了生命力与张力。
展览共分为九个部分,依次是蒙太奇、模糊、山水、肖像、文字、艺术、阅读、形象、策展。他们看似毫无关系,甚至不在同一个维度,但它并不全然是零散的。何见平在陈列展品时有着清晰的逻辑线,是独属于他个人的设计故事。一旦你了解这条暗藏的逻辑,观赏展览时就能品出截然不同的趣味。
从蒙太奇说起。它既是一种风格,也记录着何见平去德国的原因以及他去德国求学的细节。90年代,何见平受到来自国外平面设计的冲击,从浙江美院(中国美院前身)来到柏林艺术大学。在Gunter Rambow、Holger Matthies等大师的影响下,他掌握了新的技法。
新的困扰也产生:“我和Matthies教授的风格那么接近,但我不想成为第二个他,所以我要割裂我自己。”
改变由此发生。如果说第一个篇章是非常清晰的写实主义风格,在第二个篇章中,何见平就扔掉了昂贵的NIKON照相机,走向了与清晰针锋相对的极端:模糊。
从“模糊”阶段开始,身为浙江富阳人的何见平将中式写意的“山水”引入创作,就成为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在那时我逐渐发觉,我无法做出一个像西方人一样的设计作品,我何不使用我从心底更喜欢的一种元素来进行创作?我想释放我自己,想看看自然而然的表现方式会产生怎样的效果。我也通过山水,重拾了对自己的文化的自信。”
在山水中找到自我之后,何见平的天地也愈发广阔。他不断用各种形式,寻求让自己的设计“用科学的方法解决视觉需求。”(瑞士平面设计师Bruno Monguzzi)
比如“肖像”,就是何见平在很长一段时期中解决设计问题的方法。他发觉,有关艺术家展览的设计课题中,艺术家都渴望表达自我,使用专属的个人符号。
“没有什么比‘脸’更加个性化了。”何见平说。
而之后的几个部分,都是一个平面设计师自然而然会去接触到的工作,他乐此不疲地探索新的领域。如源自艺术表现方式的「艺术」:
将中文和西文书法、或东西文字编排传统中的一些规则置换、逆向思考和实验,从而得到的「文字」:
结集出版和书籍设计作品的「阅读」:
为各类品牌与企业设计的视觉「形象」:
还有「策展」,是何见平作为策展人对置身当下时代的某些问题、实验、缺憾、预言的阐释。
何见平试图通过这样庞杂而多元的陈列告诉我们,设计师并不存在一个固定的设计方法,他也不愿被某一种固定的设计风格限定。
“如果非要说的话,我个人最喜欢的设计方法就是‘实验’。”何见平说,“实验能够带来很多新的东西,它是一个未知领域的开拓。这种未知充满了新意。我想正是因为这种喜欢改变自己个人风格的实验,才能令我的设计工作持续更久一些。”
而这场展览对何见平最大的意义,在于它是对25年的工作进行了一次梳理:
“我希望能够通过梳理以后的呈现,让我自己更看清我自己。展览帮助我从另外一个角度审视自己原来的作品。我想尝试着观察,在那些参观者的眼里有什么意见,我想得到信息的反馈,再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工作中,看是否会带来一些潜移默化的改变。我挺期待。”
“我总在留意触发创作的碎片。”
“那些真正塑造我们的东西,通常没有被写进我们的履历。”
——埃莱娜·费兰特《碎片》
宏观来看,这场展览所呈现的是何见平25年设计生涯。但我们把焦距拉近、再拉近,就能看到那些闪闪发光的细节,这也是观看展览的乐趣所在。
在欣赏何老师的作品时,一个书本设计非常吸引我的注意。
这本书的委托方是国际平面设计师联盟,一个全球平面设计社团。在2006年,时任社团主席的法国设计师委托何见平制作一本2004~2005年的新会员作品集。
“她用一口浓重法国口音的英语,告诉我想他们做一个New Years Book,但是我听成了New Ears,我开始想,为什么要做一个有关‘新耳朵’的书?”
当然,他很快反应过来,但New Ears的概念被保留。耳朵代表了声音,所以何见平把那本书命名为New Voice。而这本书,也正是有各方的声音汇聚其中,那些来自新的会员的声音,从逻辑上解释也合乎情理。
对何见平来说,这种经历就是他想要的“Daydream”,一个没有逻辑、完全是偶发性的片段,却能点亮头脑中的灵感小灯泡。“你可以说这是灵光一现,或者我抓住了一闪而过的灵光。这样的机会很少有,所以我总在留意各种能够触发我创作、带来创意的碎片。”
偶然性不能重现,也无法预见,但我们能够把握的,是藏匿于偶然背后的必然。
对世界保持一种新鲜感,是平面设计工作的重要一点。何见平的工作室分别位于杭州和柏林,每当他到达一处时,都能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差异”,而工作环境的变化,也刺激着大脑保持活跃。
“所谓喜新厌旧,其实对设计师的帮助是挺大的。”何见平说,“因为我希望我能够保持这种清醒和敏感度,区分不同城市之间的差异,并把他们融入到平面设计的工作中去。”
找到灵感的另一个重要工作,就是持续不断的学习与积累,不停地吸收前辈们的声音。
为了支撑“足下之地”,从年轻时,何见平就热衷于参加展览与设计论坛,他走遍各地去跟设计师见面,聊有关设计的话题。从这种交流中,他不断获取与专业相关的信息和知识,也在思想的碰撞中,一点点加深对平面设计的理解。
何见平先生常常引用唐代书法家孙过庭的《书谱》中的一句话:“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一个人心须用毕生精力才能对书法获得深刻的理解和真正的把握。
书法艺术需要艺术家去探究、去钻研,乃臻至“老”境。“老”的不仅是年龄,更是美学造诣走向巅峰,达到纯属老辣的境界。
“设计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何见平这样说。
“原创、革新、历久弥坚。”
通常在采访设计师时,我们会更聚焦于具体作品和方法论,但何见平让人感到最与众不同的一点,却是他对于“技巧”之外的思考。
多年以来,何见平对于“什么样的设计是好设计”这个问题,永远都会给出同样的答案:Originality(原创)、Revolutionary(革新)、Timeless(历久弥坚)。
原创性是一切的基础,作为一个创作者,何见平希望看到更多个人思想的作品出现,而不是一种形式上的模仿。
对于革新,他问出犀利的问题:“你要是一个对专业有追求的人,是否能够给这个专业带来新的东西?”
何见平讲了一个对他很有触动的故事:“我有一个做收藏的设计师朋友,他的藏品都是19世纪到20世纪的产品设计。他有一天指着他满屋子的收藏说,‘你看人类从19世纪到20世纪,除了internet是新的,还有什么东西是新的呢?’这个话是对的,我仔细想想,有些东西甚至还不如19世纪设计得更好。”
这个故事也许能说明这位朋友的藏品具备了“Timeless”的特性。但从另一个角度,也说明了革新的艰难。创新不该仅仅停留在形式上。真正的创新,需要时间来检验。
“今天是一个特别适合革新的年代,传统纸媒的落寞与新媒体的兴起。在这一巨变中,设计师如何能够寻找更大的生机,如何推动专业的进步,都是具有无穷乐趣、值得探索的议题。”
而第三个词Timeless。要做到这一点,自然有对设计作品审美与形式的要求,但更让人感到触动的,是作品传达出的不朽的信息。
“平面设计师想要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他必须得关心社会的问题。如果只是收设计费,帮忙解决设计问题的人,这个行业就没有很大的社会价值,对吧?”
“我就觉得社会性其实是我更关注的一个题目,这是一个设计师的价值追求和使命感。”何见平说,“我遵循一个基本的原则,那就是美和善意。只要它所传达的信息是有价值的,我愿意奉献我的设计。”
有历史的设计,才有未来。
在与何见平的对话中,还有一个无法忽视的话题,那就是中国设计的未来。
一开始,我们关注的问题在停留在中国设计师在国外的身份认同上,何见平这样回答:
“想要寻找到身份的认同,最重要的一点是对自己身份的认知。如果自己不自信,他就无法拥有能让别人认知到的风格。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正是东方式的写意山水让我得以融入到国际平面设计的大家庭里,因为我的表达与众不同。”
中式的表达方式不是问题,甚至是优势,对中国设计师来说,真正的问题藏在更深层。
作为中国在改革开放早期留洋的一批平面设计师,何见平对中国设计有着深刻的反思。在柏林求学时,他感到德国平面设计教育与国内的巨大差异,一方面,德国设计更加注重理论,注重对历史的梳理,让每一个学生对设计专业有深入的了解。另一方面,则是关于思想的教育,重视培养、鼓励设计思想的形成。
“就从业人员的数量而言,中国就已经是全世界最大的设计强国了。每一年都有几十上百万的平面设计专业毕业生。但最大的区别在于,我们的专业教育局限在技能和表现形式,并非在培养一个有思想的平面设计师。”这造成中国的平面设计缺乏相应体系,没有传承,发展创新也就迷雾重重。
“Visual Communication(即平面设计)作为一个舶来品,从欧美发源,经由香港传入深圳,至今也不过数十年。中国能包容它,也能改造它,这需要一定的时间。有两点是亟需改变的:第一,偌大的中国,竟找不出拥有系统性整理平面设计资料的历史博物馆。第二,学生无法在大学里学到平面设计的历史。”
我们不仅需要“匠人”,也需要有这样的设计师,他热爱自己的专业,不只是对设计实践的热爱,也需要有整理设计理论文献的兴趣和能力。在设计之都深圳,格外需要有一个这样的设计博物馆,有一群研究设计历史的人。
同时,何见平认为,普及审美教育是极为重要的,它是植物生长的土壤。公众审美的提高远比设计师想象中更有力地支持设计专业,无法脱离公众审美而单独谈平面设计的前途。
何见平已经行动起来,在近十年间,他尝试做了一个中国早期的海报的历史研究,同时也做了一些早期的中国平面设计的资料收集,比如说月份牌、旗袍等等,他希望,未来可以能够把这些东西陈列在博物馆里面,能让后人进行研究,也激发更多人对设计的兴趣。
这不禁让我想到,去年,我们的「美育」专栏曾出过一期文章,关于佐藤卓先生出品的《Design あ》,他将这档设计美学的儿童节目称作“30年后会开花的设计思想种子”。
何见平也在埋下一颗种子,收获的时间未可知,但在它缓慢的生长过程中,我们的确看到了希望的存在。
后记
3月27日,是展览开放的第一天,我再一次来到这里。进入展厅时,扑面而来的感受竟大有不同。
原本偌大的空间被观众装满,许许多多的人闯入了这个梦境,像一个个原子一样做着布朗运动。互不相识的人们汇聚其中,与高大墙壁上的思维动线碰撞出了更多的信息碎片。每个人不同的行为和反应,似乎也成为了展览的一部分,被观察、被感知,也会成为未来回忆时留下的片段。
恍惚中,我感到这个展览是活的,充满了生长和阐释的可能。在何见平的这场长达二十五年“白日梦”中,我们每一个过路的“碎片”,都是延续这场梦境的神经元。
这时,就在那本New ears book的前方,一个一点点大的混血小男孩正兴奋地指着那些耳朵:“Look! Ears!”
站在他身后的妈妈笑着回应:“Yeah, your ears.”
小男孩直摇头:“No, not just mine. They’re our ears.”
我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一幕似乎与何见平的某句话重叠:
“平面设计其实并不是那么学术化,它很好理解,而且充满了乐趣,与生活紧密相连。设计是一种预谋、一种思考,也是经营和规划。想想看,你把家里墙壁换一个颜色,在这里或那里多添置一把椅子,或者决定自己的下一份工作。我们每个人都在设计自己的生活。所以是的,人人都是设计师。”
人人都是设计师。没错,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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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大师亲自导览,
带领我们进入属于他的「Dayd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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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d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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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碎片式的展览之后,
品尝何见平25年的“设计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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