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市的边缘搬家到市中心的老社区,我便开启了一段有规律的晨跑生活。自那时起,我仿佛在公园里,掀开了老年人世界的一角。从这里,我窥见了老年人生活的参差百态。
人到老年,才懂生活。
武侠小说里常言,“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林。”那么我所生活的地方,完全符合了“隐于市”的江湖畅想。这片老社区距离市中心的CBD,大约只有3公里。在一条路上,你可以路过2-3处菜场,方圆500米内有3处小公园。
我总认为,急躁、焦虑、快节奏,这些属于都市现代词典里的词语,和这里的公园有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界限。任它CBD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可在公园里,葱葱郁郁的法国梧桐树挥手就遮蔽住市中心的喧嚣,留下安逸和冒着热气的生活和老年人分享。
在天色熹微时,年轻人还躺在被窝里赖床。而这边,睡眠普遍不太好的老年人,已经走向“上班”的道路。 如同1000米之外CBD职场里的万象,公园则是叔叔阿姨们每日“上班打卡”的地方,是夕阳红再就业办公地点。手里牵的狗子是连线到惬意生活的鼠标,健身养生是主营业务,兴趣爱好是第二副业。
像年轻人办公时爱摸鱼,他们也一样喜欢闲聊。他们的话题从晒被子的技巧,谈到最近的蔬菜涨了几毛,又从邻里关系讨论到国家政治。
但在他们的话题里,总是绕不开“生活”二字,言词之间闪烁着另一种结实的诗意。它不是存在于书本里闪着光的铅字里,而是潜伏在于鸡毛蒜皮的日子。
他们敏锐地拎出生活的本质,在意天气,关心粮食和蔬菜,更关心身体、胃口和情绪。 这令人羡慕欣喜,尤其是对于那些困在程序里的年轻人来说,他们努力追赶的,不正是眼前慢悠悠的生活生活。
当然关于这份被人惦记的羡慕,身处其中的老年人并不以为意。因为他们正热爱生活的本身,也正在全心全意关心自己。 怎么会有公园这样可爱的地方呢?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在内心感慨。
一座公园,一片江湖。
民谣女神程璧唱着,“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一度被文艺青年视为人生想要抵达的理想状态。可是在公园里,这样的人生极乐,随处可见,到处都是低头看鱼的老年人。
在临近退休之前,老年人就迫不及待地做自己,找回曾经被压抑的热爱,或者发展其它癖好。他们把时间虚度得有模有样,将玩视为生活的支柱之一,还将其研究出三百六十行,分为健身养生党,乐器歌舞党,棋艺切磋党......把公园视为人生再次闪光的秀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样地,静谧的公园里其实也藏着一部江湖风云录。年轻人去健身房打卡,追求完美的体态。而公园里的老人们的健身不止步于皮囊,他们已经学会用有限的健身机械修炼武功,寻找独孤求败的体育精神。
在公园里,你一定要对叔叔阿姨们毕恭毕敬。如果你稍有怠慢,某位身怀绝技的老人家,遇事真能露一手。
50多岁的婆婆当场给你表演,双脚勾单杠倒挂。60岁的老大爷将椭圆仪踩出极限运动的阵仗,70岁的叔叔轻轻松松玩起托马斯旋转。
他们矫健的身姿,让弱不禁风的年轻人自惭形秽。他们的表演既体现了人类对身体的挑战,也让人看到了中国体操的希望不是在国家队,而是在公园里。
有一些老年人们已经不满足于公园里的健身器械,他们剑走偏锋,开辟崭新的门派,比如说青岛的扎猛子(青岛人对于跳海的俗称)。
海边公园栈桥迴澜阁边的扎猛子,在50、60年代的青岛人心中,和天主教堂、五月的风一样,都是地标性的存在。一到夏天,栈桥回澜阁上,就会迎来大批只穿底裤的大爷,当然也有一批凑热闹的群众。
群众的呼声越高涨,他们就表演得越起劲儿。他们站上石凳,双手做翼状,表演当众跳海。
当然在这里,老大爷们不是追求谁扑腾出足够大的水花,而是讲究入水动作的优雅,其中大飞燕的姿势最令人佩服。
这些扑水的老男孩,对于这项高危的跳海运动,并没感觉到丝毫危险,反而他们在群众的呼声中,从栈桥上,跳进海里,再上桥 ,接着跳海,继续爬上岸。其模样,像极了当年幼儿园里,一次次排队等着遛滑梯的小男孩。
跳舞总在晚餐后,恋爱就在黄昏时。
如果说,当人的身体、精力一点点被时间啃噬,还有什么能够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阿姨们告诉你,去跳舞吧。
如《乘风破浪的姐姐们》里描述的那样,在广场舞的世界,这里和成团之夜的紧张程度不相上下。且不说广场舞帮派之间的鄙视链,也不说关于跳舞地点占位抢夺战,光是广场舞和居民之间的明枪暗箭,就能扯出半部宫斗戏。
广场舞点燃了大妈和居民之间的矛盾导火线,堪比一场没有硝烟的二十一世界大战。尽管上有一纸禁书为其调和矛盾,但是依然有不堪噪音骚扰的居民,想着法子浇灭跳广场舞的气势。甚至有人想出用广场舞音响屏蔽器,破坏敌方的核心声音设备。
在一战一回之间,这期间就产生了无数民间智慧。渴望和平的阿姨们,有的选择退避三舍,有的选择轻声量的舞蹈,还有的选择以柔克刚,实现大同社会。
其中,上海阿姨戴无线耳机跳广场舞的故事让我印象深刻。只见阿姨跳舞,但不闻其声。原来,每位阿姨都佩戴了一对无线耳机。她们的高素质赢得周围居民的点赞,也就此开创了静音模式跳广场舞的行为艺术。
无论去跳舞的道路有多歧途,谁都不能阻挡阿姨去跳舞的热情。每当晚餐结束,阿姨们把碗筷一推,迫不及待点开微信吆喝伙伴,三五成群来到公园。
对于她们来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的日子,都是对自由的辜负。因为只有在舞起来的时候,她们不再是谁的妻子、母亲、姥姥,她们找回了当年在生产队风姿绰约的神彩,当然也找回了恋爱的可能性。
在外人看来,黄昏恋是一个边缘化的社会话题。但是在公园里,这却是心照不宣的事。随着单身老年人变得越来越多,他们对于再次恋爱的事情也变得越来越自信。
根据中国科学院的一项调查显示,每5名寡妇或鳏夫中有4名愿意再婚。他们渴望有个伴,来排遣寂寞。
这些恋爱故事的发生地点,常常在公园里,尤其在广场舞队伍里。双手一搭,舞步交叉,黄昏恋的故事就开始酝酿。
vlogger博主马鲨鲨就记录了这样一段故事,早年她因一个 Vlog 《去超市找我妈的情敌》而火出圈。她以解说员的身份,客观地讲述了她的妈妈怀疑她的爸爸“精神出轨”的故事。而案发现场,就在公园里的交谊舞会里。
在公园常常碰到很奇怪的老伴搭档。他们年龄相差较大的,年轻一点的阿姨打扮紧俏,碎花小裙双肩包,殷勤地给老大爷(看着得有八十)捏肩揉腿,动作亲密,这让人不免怀疑此间的关系。
广场舞队的风花雪月,虽夹杂着一些不能明说的暧昧情愫。遥望老年生活,原来追求美好的爱情,不分年龄。
这被一些热心肠的阿姨有的阿姨看在眼里,她们出于好心,想做媒人促成黄昏恋,还会积极号召单身老年参加广场舞。还有的公园特意为这些单身的叔叔阿姨开辟了谈心事的地方,比如南昌八一公园里的黄昏恋爱角。
当我们老了,公园也是我们的出路之一。
直到广场舞的喇叭停止歌唱,公园里始终都欢腾地蒸发出勃勃向上的生活气息,似乎无论在什么时候来到这里,老年人都能找到一个舒适而自洽的地方。
可大部分经常来公园里的老年人,他们大多形单影只,选择一个不被人打扰的角落打拳练剑,或独自一人安详地坐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在追忆纷纭的往事,和周围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但这确实是大部分现象,孤独感是游荡在公园喧嚣之下的底色,蔓延在每一个薄暮午后时刻。
当人们步入老年,第一个残酷的现实,就是面对身体功能的衰退。他们变得更加敏感,对于噪音、污浊的空气、糟糕的居住环境的忍受度变得更低,更需要被照顾。
可是比起身体上的不便,更难以面对的是,从职业角色切换到闲暇角色带来的心理波动。深不见底的孤独感、老而无用的自卑感,频频浮现在每个夜晚。
一个邻里关系亲密友好、功能多样的社区公园,对于老年人来说,无疑会提高退休之后的幸福指数。它方便银发一族,脱离小房子的桎梏,再次找回重返社会的关系网络。
可不管在发展中国家,还是发达国家,人们都认为城市的规划没有顾及到老年人。我们的城市在规划初期,早早把服务城市中坚力量作为主要目的,铺设交通运作更快的道路,建设更便捷的写字楼,确保城市高效地运转,把城市利好寄托给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公园的设计,更是如此。公园通常是为儿童或身体健全的成年人建造的,这些高低错落的台阶,不连贯的石板路,很少有照顾到老年人蹒跚的脚步。
当我们变老了,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友好公园呢?关于这个问题,西雅图的美国规划协会(APA)会议在研究中发现,步行是老年人最喜欢的方式,因此公园到居住地的距离是一个特别关键的影响因素。他们还在道路、设施、景观等方面给出意见,其中有几条值得我们来回品味。
1、无障碍坡道设计。老年人与残疾人在活动中有诸多相同之处,可通过无障碍设计的方式,为老年人进行道路改造,方便老年人慢慢散步。
2、清晰的标识。一个字体较大、印刷清晰的标志,对于老年人来说非常有必要。另外标识招牌的安放高度,还不能超过54英尺。这样,即使是坐在轮椅上的人,也比较容易看清它们。
3、方便可触达的休息地。如果公园设施之间的距离比较远,建议在沿途增加长凳,方便腿脚不便的他们沿途休息。
4、光亮的照明设备。公园的主要出入口和重要交通线路上,应该采用适宜的灯光亮度,可以提高活动场地的使用频率。尤其是在台阶处、缓冲带处、坡道处以及路缘石等位置设置低位照明,方便老人清楚发现脚下的高低变化。
5、丰富的锻炼设施。为了鼓励慢跑,公园跑道应该标记公里数,而且,健身器材应该放在阴影处。 按照这些标准,再回看我们的公园。不禁感叹,我们的老年人何时才能享受量身定制的游乐场。
当日落西沉,我们终究也会变成他们。我们不期待长命百岁,倒是希望可以在生命尽头,找到一片宜人的小公园,快乐终老,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