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持续,用爱发电的戏剧人们还能撑多久?

编者按:

这一波疫情袭来的时候,大部分人猝不及防。毕竟一直以来上海号称“防疫优等生”,偶尔出现新增确诊也是坚持精准排查、核酸检测尽量“不多一人”。

所以上上周,当我们拿着手机反复确认周末要看的演出是否取消时,心里还抱着点侥幸:也许这两天就控制住了,春天来了,还有戏看,这个周末真值得。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说的是“我们”,不只是我,身边好些朋友都在那个周末经历了如过山车一般起伏的心路。疫情就像最近的冷雨,一下子浇熄了阳光和春意。

朋友之中,不乏戏剧行业的从业者。实际上,他们才是真正备受打击的那一方。

演出舞台灯光都已连夜布置好,次日却被告知“必须取消,刻不容缓”。发布公告,联系售票平台,安排退票退款,通知演员剧务,撤景撤台,一番慌乱后顶着严重缺觉的大脑和疲惫的身躯回到家,茫茫然不知所措,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委屈。

这已是疫情以来,戏剧人们的寻常状态。

策划这个选题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高远的立意,也没想着要像顶尖行研报告那样精准深入全面地呈现行业生态(实际上我也做不到),只是感性地想和身边这些“用爱发电”的戏剧人朋友们聊一聊,看看大家是否还挺得住,戏剧是否还挺得住。

所以,这大概会是一篇比较随性的Q&A,如果你也因为喜欢戏剧想过或正想涉足这个领域;或者作为观众,对这个把一出出“梦幻”搬上舞台的群体有好奇;亦或是,你只是想求得一点行业寒冬之下遥相呼应或抱团取暖的安慰,都可以花点时间看下去。

 

图片来自:《周一不休演 Monday Musical》现场

Q1:一直以来,外界盛传你们是在“用爱发电”,收入和付出完全不成正比,以你的经验和观察,是这样吗?

 

Rina是沪上知名财经类高校毕业,看上去她所学的专业(会计)与戏剧并没有太大关系。我并不认识她,但听她的讲述,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坚定与坚持。她从大学开始关注国外的音乐剧,喜欢上看戏。 16、17年国内音乐剧市场方兴未艾,正好也是她刚工作逐渐有了经济能力的时期,她开始大量看线下演出,也接触到一些剧场的实习和兼职,便萌生进入这个行业工作的念头。从制作公司和剧院的财务岗位做起,到如今真正做上了自己喜欢的职位——原创音乐剧制作人,Rina用了五年的时间。

Rina:对我来说其实这个感受没有太过强烈。要与其他行业比,那一定有收入更高的存在的。我因为也在财务岗位上工作了很多年,经历了一个随着工作年限和职位变化的收入变化过程。跨行去做制作人,收入确实会比我继续走财务会计这条路低一点,但回想当初经常是死皮赖脸地缠着同事让我去协助演出方面的工作,加之我也在某个时刻突然意识到一件很想做的事如果当下不去尝试,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去做了。想到这些,我会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很幸运的人了。

确实戏剧和艺术不像是生活必需品行业,虽然近几年逐渐好转,但是整体没有在体系化的发展与真正繁荣,大多均是在亏损状态,远远不如影视行业,据我的观察这个行业确实大多数从业者,尤其是投资出资在制作戏剧的才是真正的“用爱发电”,我这样的打工人最多也就是工作量上的付出。

 

璇子的学科背景是商科,曾在“四大”之一的德勤工作,爱上戏剧之后她做过话剧、沉浸式戏剧的演员,也做过项目助理导演和民营戏剧公司的企划。疫情之后,许多演出停摆,璇子也暂时离开,找了一份与过往经历相关的全职工作,与那些疫情之后失业或停薪的同行比,算是平稳着陆。

璇子:和其他行业相比,大部分戏剧行业人所付出的脑力、体力,与其所得到的收入相比是不匹配的少的。

我学的是商科,和戏剧公司的企划岗位有一定关系,因为戏剧制作、剧场运营的工作也非常依赖于商务技能,例如调研、提案、测算、谈判、项目管理等,在这方面我所学的专业对这项工作还是很有帮助的。

后来参与戏剧的创作呈现部分,和专业好像就没有直接联系了……当演员所需的技能起初来自于我课余、业余报的社会上的表演培训班、舞蹈培训项目、Workshop等等,还有就是在剧组中和其他的演员、导演边练边学来的。进了剧组发现自己好弱,一点点地不停地努力、背词、重复、练习,怎么做都做不好,有时候被导演骂得哭,回家以后睡不着觉,父母也不支持,开始怀疑自己没有天赋年纪太大了,为什么要选择做这件事。等到演出,站在台上,一切情绪又都消散了。下次有机会的时候,还是会选择它吧。

进入这个行业的原因就是喜欢,如果不去尝试,会后悔。这大概也算是用爱发电吧。

 

我认识佳圆是因为一次采访,她当时正负责受访者的剧目宣传。简单吃了个工作餐敲定采访的时间地点,她就风风火火赶去下一个地点开筹备会了。聊天时我问她学什么专业的,为什么去做戏剧,听说你们都是在用爱发电诶。她笑得很开朗,说“这个行业其实很好玩,你永远都在接触新鲜的事物,而且同事也都是很有趣的人”,又给我讲了一些趣事,比如每次开演前导演都会带着剧团烧香“拜拜”,而她又是一个特别怕火的人。言辞之间让人相信她的确是热爱着这个行业。

佳圆:说实话,入行前就已经知道这个行业收入不高,所以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期待。感觉自己的工资也一直处于食物链底端,我们自己也经常调侃拉低了上海平均工资水平。加上戏剧行业本身就是一个投入产出比较低的行业,虽然大家常常嫌票价贵、骂戏剧人割韭菜,但其实演出运营的成本真的非常高,剧场容纳的人数又很有限。如果真的要赚钱,戏剧行业估计是真的不太可能,为爱发电非常真实。

 

图片来自:《看得见海的房间》

Q2:你的工作和生活受疫情影响大吗?疫情期间有没有一些印象深刻的演出?没有演出的时间在做些什么?

 

F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专业,而现在担任舞台剧制作经理人的角色,每日在主创团队和供应商之间周旋调和。但相比于之前专业对口且薪资更有保障的工作,他觉得“这个行业的平均薪资还是比较低的,但是这个行业给人带来的满足感和喜悦感是其他行业没办法比拟的”。

F:多多少少有点影响,我觉得疫情终会过去,市场还是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但是这个行业的抗风险性比较弱,所以有考虑过去行业里比较大的平台或者公司,这样抗风险性好点,也是自我的保障吧。

最难忘的演出还是看《电波》(《永不消逝的电波》)带来的震撼吧。印象深刻的,还是21年巡演的时候,去不同的城市,大家一起为演出做准备,每次演出开始的时候,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刻。没有演出的时候,通常就是在家休息,偶尔出去看看展之类的。

 

CJ是一所背景雄厚的综合性艺术中心的演出中心总监,负责着整个艺术中心空间范围内所有演出内容的呈现。毕业于音乐学院的他其实算是科班出身,从小参加各类大小演出,对舞台和行业也有一定了解,于是顺其自然地走入戏剧行业。但CJ认为他的工作“并不属于传统演出行业”,包括剧院、展览空间、户外空间、户外剧场的综合性艺术中心在现在更偏向于文旅属性,因此他的收入也会比戏剧同行高出一些。“整体的演出行业收入偏低,全年收入可能只有10亿,这样一个收入体量完全没有办法和其他的娱乐行业相比较”。

CJ:这波疫情首先对行业的冲击肯定大的,今年取消9000场演出都上了热搜第一,平时可能演出行业上热搜的机会都没有。但是对我个人而言,因为背靠的公司还是比较有规模的,所以包括在前年的疫情开始时,收入都没有受到影响。那没有办法演出的情况下,我们也会对于后面做一系列的策划。说实话疫情居家至今,我每天都在开很多会,手头上同时推进的项目有5个。不单是剧院的工作,也有沉浸式制作、剧场拓展等工作。所以我没有觉得和平时有区别,除了大家都是在打电话沟通。

最难忘的演出可能是有一段时间需要承接郎朗这个级别的演出,因为公司内部问题和剧院运营的不畅,还恰巧碰到疫情,所以很多工作和环节基本都是自己一个人去完成的。当时结束了坐在侧台,看着郎朗的演奏,突然有一种希望的感觉流露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一切都会好的,还记得当时他弹的是贝多芬的d小调钢琴奏鸣曲。

 

璇子:疫情让很多戏剧工作者都失业了,影响还是挺大的。有很多演员朋友在疫情期间尝试做直播、当电商、当瑜伽老师等。大多数戏剧工作者为了房租和生存,在疫情期间还是会想办法找其他收入来源的。

最难忘的应该是演出《柠檬柠檬柠檬柠檬柠檬》最后一场。我们在上海大剧院连着演了7场,到最后一场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精疲力竭,同组的男演员病到鼻涕控制不住地流,舞监小姑娘也病得头昏脑胀。再加上各种原因,戏的口碑不好,网上已经有很多负面评价,大家也因此背负着精神压力。时间是12月底,上海非常冷,剧场也很冷,我们的出场服装都是短袖的,所以每次演出前15分钟我们都要不停地跑动热身才能上场的时候不打哆嗦。最后一场演出前,我们在化妆间里使劲放歌、唱歌,一起做jumping jack,然后聚气,击掌。大家都没有说其他什么,相互交换眼神,就这样出场了。演到最后一幕,我站在高高的墩子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黑巧脆在演出机构做项目制作类工作,也就是负责上面说到的舞台都布置好却被临时叫停的项目的那位可怜朋友。

黑巧脆:有一些影响。尤其是已经准备好的演出,甚至开演前的舞台准备工作装台预置调试等都做完了,突然有附近地区疫情影响,演出被取消,那个场景下心理上的影响还是蛮大的。已经延期改期推迟隔离这些也会间接产生很多费用和工作量。但是相信演出还是会再有,也会有更多的形式来适应时下的环境条件,这也是戏剧创新的动力。

 

图片来自:《谋杀歌谣》

Q3:对这个行业的发展还有信心吗?有转行的打算吗?对整个戏剧行业的生态有什么想说的吗?

 

猴哥是在一次戏剧专题讲座活动上认识的,她是沪上一知名剧院的新媒体内容负责人,演出密集时经常随团队飞来飞去,对接各种媒体资源,疫情之后倒是多了许多时间在家看柯南、陪猫、看书看电影。她说她在做这份工作之前就没有过收入上的期待,并且坚信“任何行业都需要爱,不然什么工作都是糟蹋自己”。

猴哥:行业的信心还是要有的,毕竟几千年来戏剧都还在,也许人类永恒会需要戏剧。暂时不考虑去别的行业吧,但是如果有万一,希望能做一份对心脏好点的工作。毕竟现场演出=每天害怕意外状况发生而提心吊胆。

 

考斯佳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这个行业的人。拿着名校历史系硕士学位的他,在毕业后选择做起了话剧演员。这是一个比较曲折的过程,因为大学时就泡在话剧社里,又有偶然的机会加入演出团队,从此爱上了舞台。他说自己是商演演员,没有固定的机构“托底”,只跟项目签合同,没有五险一金和固定的收入保障,才在我们当时所在的公司又做了一份全职工作。我印象中他话很少,讲话有舞台腔,配起音和职业配音演员相比也不逊色。午休时,经常见他一个人在树下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声调忽高忽低,或许是在练台词。

考斯佳在我之前离职,公司里的人也没有太惊讶,他好像从来也不属于那里。后来通过朋友圈知道他那年跟着一部剧开始了全国巡演,直到疫情突然来袭,他巡演的最后一站正是武汉。再后来联系,他已经离开北京,正准备南下去某高校做思政老师。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不太成立,但他的回答也颇让人感动。

考斯佳:我的最后一次演出是在疫情之前,恰好在20年一月去了武汉,回家之后也过了一个惊险的春节,但决定离开行业不是因为疫情,而是因为我认识到,那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其实我想要的是自我,是认同,但是我去了之后才发现,这也是一个普通的行业,拿钱干活,听人招呼,不是能由着自己的喜好来的,如果是为了挣钱,那这对我不是性价比最高的方式,所以就离开了。

这个行业“用爱发电”是常态,除了明星大腕,大多数普通演员的收入肯定是不如上班族的。但是也不后悔干过这一段,我后来意识到自己的挫折不是因为走了哪条路,而是没有积极地对待人生,不管哪行业,只要专心致志,总会有出头的机会,而我当时的心态并不是努力工作,而是在游戏人生。从事后看来,如果不是经过这段挫折,我也不会认识到生活的艰难,也是好事。

 

天鹅大概是世俗意义上从小并没有受过什么挫折的女生,大学到研究生都是名校,毕业后第一份工作进了外企的咨询公司,拿着初入职场的普通菜鸟难以企及的薪资。但从她辞职决定做戏剧开始,她的人生就多了许多不确定因素。跟着演出东奔西跑,陪投资方喝酒,陪演员熬夜,戴着安全帽在未竣工的剧场里盯搭建吸甲醛、为了满足宣传部的要求连夜给1600个座位扎彩带,被凶恶的上司动辄痛骂一个小时哭到怀疑人生……“当然也有开心的时候,每次演出开始前看到一切都准备就绪,那种紧张激动和成就感还是别的工作难以替代的。”所以直到现在她离开了戏剧行业,还是会在喝醉酒时替行业和还在这个行业打拼的朋友担忧,痛哭“他们都太惨了太难了!”

天鹅:一方面,疫情对这个行业的打击很大。演出停摆,音乐剧和话剧的话,剧本的版权、音乐的版权都不会等你,相当于即使你不付场地费、剧务和演出费用,甚至员工的费用都不算,你每天还是在亏损。一个项目签了版权又做不下来,亏损上百万也是常事。所有演员和后台人员的心血付之东流就更不用说。

另外一方面,我们国内的整个行业生态还是有很大的问题。戏剧是一个时间换空间的过程,国外的大戏都是在小剧场磨10年出来的,一个IP可以演10年,不停地经受观众的考验,它的价值才能体现出来。但在国内这是不可能的,资本的介入决定它必须是能快速获得回报的,而且要遵从所谓互联网的“数据思维”。即使是头部平台或头部综艺,也在制造一些投资方认为“观众喜欢看的”的内容,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

 

图片来自:《周一不休演 Monday Musical》现场

后记:

整理完这些内容,其实已经心绪杂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个行业的百态当然不可能由一小部分人代表,更不可能被一篇短短的文章囊括。但这些戏剧人的心声或许也能映射疫情笼罩下各行各业的普通从业者的心声。我无法违心地借用狄更斯的语言说出“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实际上够糟糕的了),但又想到里克尔写给朋友的挽歌:

我们目睹了,发生过的事物,

那些时代的豪言壮语,并非为我们所说。

有何胜利可言?

挺住就意味着一切。

 

特别感谢:天鹅、rina、璇子、佳圆、老范、CJ、黑巧脆、猴哥、考斯佳、以太

 

戏剧 艺文 疫情 行业
疫情持续,用爱发电的戏剧人们还能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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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24 11:2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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