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东霖很忙。仅仅一个八月,由他设计服装的两部舞剧在北京、上海两城上演,生态舞剧《大河之源》登陆中央歌剧院舞台,6个小时版本的话剧《红楼梦》开启了上海首站巡演,而就在五月,他还参与了青春版·赣剧《红楼梦》的宣传……
有意思的是,一位古典题材的服装设计师正在成为每部舞台剧宣传时亮点般的存在,提起阳东霖,就不免要在他的名字前冠上《只此青绿》、《永不消逝的电波》等耳熟能详的舞剧服装总设计师名号。
赶在暑气蒸人的8月中旬,我在2022年阿里巴巴U设计周上,和这位外表帅气儒雅的设计师见了面。一个小时前,他刚从设计周5000名观众的演讲台上走下来,就马不停蹄地接受了其他家媒体的采访,穿着运动鞋配着西装,几乎是踏着大步,喘着粗气来到我们面前,接受了TOPYS的专访。当我询问可预留的时间时,助理提到最好半小时以内,阳东霖则摆摆手说无所谓,但回答问题时仍是尽量简短,语速很快。
今年春晚,《只此青绿》恐怕是为数不多能吸引“老中青”三代人目光的节目。一般的舞台剧里,服饰总被观众当作道具,但《只此青绿》却不一样,它几乎是顺着舞剧的骨骼在生长,那抹“青绿色”是魂,搭配着宋代清瘦感的襦裙,手部的袖子叠搭形成,犹山峦起伏,裙型将襦缠绕至腰间,造成山峦层叠之势,让舞者们举手投足之间大有一股“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气韵。不用一句话,光靠“看”就能挑起国人的共感。
这不是阳东霖和团队主创设计的服饰第一次在春晚上出圈。还记得2020年的舞剧《消逝的电波》中的《晨光曲》,舞者们穿着改良版的旗袍站在小板凳上,灯光照射之下似有清晨的波光,整部剧的服饰颇有点从现实生活中走出,却又略高于“生活”的质感。
随着这些年,国潮和汉服等传统文化的兴起,古典题材的舞剧、电视剧受到年轻人的热捧,服饰则成为古典审美里最直观,最不可忽视的存在。阳东霖也几乎是随着浪潮一起被推到大众眼前的“设计明星”。他设计的作品四次登上春晚,本人是中国歌剧舞剧院首席服装设计师,也是云庐艺术设计空间创始人,此外,阳东霖还参与了好几部知名的古装剧的服装设计,包括王一博主演的《有翡》以及郭麒麟主演的《赘婿》,是国内为数不多能进入大众视野的年轻服装设计师。
半个多小时的采访里,这位设计师表现得很开朗,问题答得不深奥,非常直给,但对待自己的作品又充满着感性的叙述。这是一个信仰艺术感受,讲究用个人阅历融入作品,几乎无法用方法论概括创作的创作者。相比主流媒体里塑造的板正,略有距离感的艺术家形象,阳东霖更像日常里,我们能接触到的那类善于审视自我,同时简单又真实的大男孩。用他本人的话来说,因为自己是射手座,喜欢自由不受约束,同时上升星座又是处女,所以是超级严谨的矛盾综合体。
聊天中,我们提及了今年爆火的《只此青绿》,聊了近期被观众们diss得很厉害的某些古装影视剧服装,阳东霖也不多见地谈及了大学时兼职的工作以及如何在各类艺术类型中寻求更开阔的创作。我明显能感受到,哪怕是这样一位已经成名的设计师,在当下快速更迭的国潮流行之下,仍需要努力、小心地“争取”创作自由这件事。
TOPYS X 阳东霖
TOPYS:今年很多人都在评价《只此青绿》的服装太美了,有人甚至开玩笑说直接文化膨胀,在你看来,服装背后究竟是什么打动了这些观众?
阳东霖:《只此青绿》真正的推出并不是在春晚舞台上,春晚只呈现了剧中的一个小片段,整场舞台剧有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长。《青绿》在去年8月份国家大剧院就首演了,从首演一直到春晚,半年时间内,在国内的戏剧圈已经引起了轰动,这个轰动到了央视舞台上被放大了。它辐射到了所有电视机面前的大众包括那些没进入到剧场里看戏的观众。我觉得这样的轰动和出圈背后折射出两点,第一点就是戏剧艺术的魅力,可能在慢慢地走近大众。我是2006年毕业的,最深的感受是在2015年之前,真正能花钱走进剧场的年轻观众很少,但近些年来,我会发现走进剧场买票看剧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并且国内有专门的演艺机构做过调查, 20~30岁之间的观众占了60%。其实我们也有过反思。这是一个长达10多年的一种市场培养, 十年前在上大学的这个群体,他们接触到了一些舞台戏剧艺术,十年后有了消费能力,他们开始愿意为戏剧买单,在我看来,这是戏剧的普及。
第二是中国传统文化在近些年引起的热议,我觉得光从汉服这样一个点扩展来说,年轻人对于中国传统文化认同是越来越深的。我能很深刻的感受到,汉服只是一点,还有身边吃的,穿的,用的等等。很多国风品牌受到年轻人的追捧,像汉服市场的火爆,2021年汉服市场有100多亿,并且在未来会继续上升。其实这样的产业发展折射出来的,不止是年轻人,我觉得是整个中国对于传统文化的认知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那么《只此青绿》结合了戏剧艺术,结合了中国传统文化,我觉得这是它的成功的前提。所以在我看来它不是一个偶然。
TOPYS:我看到你有说过,为了《只此青绿》的创作带着团队去了好几次故宫博物馆,在进行参考时,你会更注重哪些方面呢?
阳东霖:其实这就是舞台戏剧的魅力, 它能够给人一个很大的想象、思考空间。譬如说在做影视剧时,有可能我们还需要相对传统一些,因为我们在讲述这段历史,不能去误导观众。但更多舞台艺术的题材,讲故事的同时也在抒情。我们在抒发情感,在讲一个情绪,譬如说我们看到的青绿舞段,它未必一定是宋代的某一个人,但它代表的是我对宋代的一个感受。我对于宋代《千里江山图》这幅画的感受。
TOPYS:《只此青绿》中运用到了多种“绿”,包括石青与石绿制造了层峦叠嶂的视觉效果,几乎达到了《千里江山图》画中的颜色,这些绿色经历了哪些选取过程?
阳东霖:其实颜色的提取,我们用的就是石青和石绿,它是中国青绿山水画惯用的两种颜料,但因为石青、石绿也分头青一青二青,分不同的颜色。所以我们在染色的时候很难把握。它不是一个翠绿或一个朱砂红,这样的颜色是很好控制的,越是像石青、石绿这样的颜色,你会发现蓝里面又泛绿,绿里面又透青的,是有层次的。也许你在舞台上看到的就是两个色块,但通过镜头又会发现它是蕴含了色彩的变化。正因为有这样的变化,它是立体的。通过面料配合,你会发现镜头特写时,面料本身就像丘壑一样,有各种各样的褶皱。这样的褶皱透过人眼时,就可以看到不同颜色的呈现。这是在经验上不断尝试的结果,因为光是面料我们就试了不下数10种,选取了各种各样的面料去染颜色。因为同样是颜色,不同的面料染出来,它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着色度有多少,面料克数是多少,含棉量有多少,能上多饱满的颜色,都需要去琢磨和研究。
TOPYS:《永不消逝的电波》是个发生在上海弄堂里的故事,舞剧中的服装特别好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考虑的?因为我觉得这些衣服在舞台上的和现实中是有差别,面对传统文化和现代审美,团队在创作时是如何在观众看懂的基础上拿捏好“美”的尺度?阳东霖:其实《永不消逝的电波》和《只此青绿》是属于两种表现类型的舞台戏剧,如果《只此青绿》是在传达意像,那么《永不消逝的电波》就是在讲故事,我们用的也是一种当代的表达。你会发现我们并没有把传统面料1:1用到舞台上,因为它不适合在戏剧舞台上呈现,它的着光感对于演员肢体是有妨碍的。所以在面料的选取上一定是要让它符合戏剧本身。
第二点,在人物形象的创作上,要想让剧中这些有名有姓有角色的人物有差异化,我们代入了一个概念化设计,譬如说有一段上过春晚的桥段,演员们拿着蒲扇,穿着灰旗袍跳渔光曲。大家在生活里看见的旗袍都是特别鲜艳,很精致华丽,其实那只是旗袍的一面,很多人对于上海旗袍的感受可能更多的是出现在十里洋场、百乐门这样的场合。但我们要表现的舞段,它讲述的是一群生活在上海弄堂里恬静的女子,那么我们会从概念出发,我们在跟导演谈创作的时候的会先抓感受。
我们实地去了上海,走遍了大街小巷,进到弄堂来,也去了各种各样有上海记忆的地方,你会发现(舞剧中)这群女子,她也许就是石库门里的清晨的一缕清烟,是一缕这种潮湿的空气中缓缓升起的,很柔和的一股烟,也像是清晨里上海女子在用扇子烧煤炉,给家人做早餐,承担起了家庭责任的人。她身上所拥有的这种情愫是柔和的,是不争不抢的,它不是外放的。我觉得这一段我们更多找的是这种生活气息,像一缕清烟的感受。所以我们用了一个普通人穿旗袍不会用的烟灰色,但你会发现这样的颜色搭配丝绒的面料,呈现出了不一样的感受,因为旧上海的旗袍很多都会用丝绒。其次它会用很多条纹,是民国时期上海旗袍的一种记忆,那么我们把这些元素融合在一起。你会发现它呈现出了一个独特的审美气息,很不一样,其实我们往往是在找这种看似熟悉,但是又很陌生的感受。你会觉得好像生活中谁也不会去穿的衣服,但是它放在那样一个语境里,那样的一个场合里,那样一个戏剧环境里,它就很合理。
T:我发现你在叙述舞剧时非常感性,在青春版·赣剧《红楼梦》以及舞剧《丽人行》里,你也依据了一些典故,比如运用了故事里镜中花水中月或是“绣罗衣裳照暮春”这样的底层逻辑和时代底色,非常有生命力。
阳:我觉得每个设计师设计能力都一样,手头功夫不会有太多的区别。高下在于艺术感受,你对于同一个事物的感受是什么样,会决定设计作品的高低,因为每个人对事物的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那么你的感受取决于你的人生经历,取决了你人生积累的审美观和你的所听、所看、所想,然后再把它幻化到你的设计作品里,那么它一定会打上你个人独特的烙印。
青春版·赣剧《红楼梦》
T:但你现在很忙,感觉有很多事情要做。忙的时候你的设计感受会不会被忽略掉?
阳:不会,我在很忙的时候,也会时刻提醒自己慢下来,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工作量是有选择性的,我现在已经慢慢地尽可能做到自己想做的,当然这个是所有设计师最希望能达到的状态,但是不可能一直如此,因为我们是乙方,我们只能在有可能的情况下尽力去选择我们想做的题材和作品。然后忙是因为带领着一个充满生机的年轻团队,需要不断地往前走,需要接触不同的题材,不同的创作,同时它也是个积累,但是一定要是在合理节制的范围内,不可能让自己一直忙着转,如果这样,精力和灵感肯定会枯竭。
T:你刚刚有提到“新国潮”在兴起,你会觉得自己是属于幸运的那波人么?
阳:我并不觉得这是幸运。因为我们之前做了数十年的积累和沉淀,只是说刚好到了这个节点被大家所认识了,其实我一直觉得不能用“幸运”两个字来概括或形容一个人,因为很容易会让人迷失,并且会让你觉得很多东西是不属于自己的。所有的一切还是要通过自己脚踏实地,也许在外人看来我们很幸运,但我们团队在背后默默付出了很多,也许是大家没有看见的。
T:当“国潮”在当下变得盛行,对于服装设计师来说机会变多了,但也很容易被快速的“流行”淹没,你怎么看待流行和传统文化之间的关系?
阳:我觉得传统不一定只是放在博物馆里,也希望它流行起来,让更多的人所知道。虽然大家现在穿的不一定是传统的汉服,它可能只是改良过的国风服饰,但是至少让大家知道了国风是什么。喜欢它的自然会继续去深究我们的传统汉服。其实我觉得“流行”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它可以用另一个词来代表,就是大众化,普及化。
T:你现在在古典题材领域设计服装会很小心吗?这种“小心”会阻碍你们做一些创作么?
阳:这是双刃剑,看你在做什么样的作品。舞台戏剧空间相对大一点,影视戏剧则要更多地承担文化责任和文化担当的,不止是设计得好看而已,更多的是在向观众讲述这段历史,首先不能误导他。譬如在做中国古装历史剧(服饰)时,不能出现日本的服饰,这个是绝对零容忍的。还有在做唐代(服饰)的戏,不能出现唐代之后的譬如清代的服饰,这个也是零容忍,但是说其他几个时代有没有共通点,我觉得是有的。因为其他时代的服装不是断代的。所以创作要谨慎严谨,我们现在做创作的时候会秉承这点。但对艺术而言,有没有一个阻碍?有,这就是我们一直在聊的一点,艺术创作不是说天马行空,胡编乱造,它一定是在一个有限的空间之内去寻找无限的创作可能。
赵丽颖饰周翡 人物造型设计图
T:你怎么看待创新这个问题?目前古装市场服装很受诟病,似乎大家都在共用一套设计语言?
阳:“创新”的问题我套用两个字,就是“守正”,首先一定要守正,要守正才能创新,守正你可以理解为,你要保有中国传统服饰文化的根基不变。第二你也可以理解为保留你的个人艺术设计魅力不变的前提下去创新,不能丢失了自己的个性,艺术家的个性,因为你的作品代表了你的情绪,你的设计理念,你的情绪表达,如果你连自己都迷失掉,就像你说的,它很容易流俗。有的创新它套用了模板,可能是N个作品都是一样的。怎么样才能不一样?就是一定要保有自己对于世界独特、深刻的认知,再去做创作和设计,这样的创新,它是有生命力。
王一博饰谢允 人物造型设计图
王一博饰谢允 人物造型设计图
T:目前你在影视以及舞台服装设计领域多有发展,你会对哪些方面更感兴趣?
阳:其实我并不是仅仅局限在服饰设计上,我从上学的时候,并没有一直去看服装专展,反而我会经常去看很多现代艺术展览。上大学之前我就很喜欢现代艺术,当时我考的专业是和现代艺术有关,但学习了服装以后,我会发现之前对于现代艺术的热爱,无论是在现代装置、艺术、平面设计领域也好,这种热爱会一直影响、促进我进行服装创作。
并且我读研期间经常会做一些兼职,关于一些平面设计工作。我会发现平面设计的这种概括和简洁的能力,它其实是可以对服饰设计师产生很深的影响,所以我认为如果要积累,不一定要仅仅局限于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而是对艺术不同类型都应该有所了解。
T:你有很喜欢的设计师么?
阳:我很欣赏日本的美术设计师石冈瑛子,她不光涉及戏剧,也会设计影视服装,提名过奥斯卡,会做一些跨界的艺术作品。我觉得不要给自己设限,不要觉得我做服装就只能做服装,未必对吧?我们可以做一些现代装置的思考,也许某一天我可以去做视觉传达设计,或者哪一天我去做一个让你感觉好像和我过往经历完全没关系的事情。我觉得人生可以做各种各样的挑战,好玩就行。你抱着一种这样的状态再去工作,再去设计,我觉得作品出来会有不一样的轻松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