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记不清这是建筑师托马斯·赫斯维克(Thomas Heatherwick)第几次舌战评论家了。
今年6月,原本专门为女王铂金禧年庆祝活动设计的“百林之树”再次遭到了评论家批评。 “树”高21米,以钢材为枝干,“种植”了350棵小盆栽,整体形成一个巨型的树形结构。
创意不错,但卫报的建筑设计评论家奥利弗·温赖特 (Oliver Wainwright)却认为这完全就是对碳钢和铝等建材的严重滥用,并且还虐待了350 棵树苗。
Thomas的回击一贯“正义”,称这是为了强调城市对更多自然环境的需求。这又让人想起来上海的“1000棵树”,建成初的造型被嘲“诡异”,后期树的维护问题也在被争论不休。
遥想2010年,这位39岁年轻气盛的建筑师一举打败“女魔头”扎哈,赢得了上海世博会英国馆设计。一朵“大蒲公英”带来惊艳,至今还残留在无数人的记忆里。
12年过去,名气是越来越大。青年才俊成了年近半百的“网红建筑师”,Thomas大胆、创新的风格依旧和他那张娃娃脸一样没什么变化,攒出来的作品集却换了画风,越来越像个吐槽集。
而Thomas每一次的回应也逐渐让人有了些许的疲乏。
01
big idea和不可持续性
建筑界能被一直吐槽的建筑师其实不多,因为这意味着他高产且手上项目足够被重视,就算被批评,依旧我行我素,风格不改。
被誉为“当代达芬奇”的Thomas恰好都符合。
探索城市和自然一直都在他的设计理念里占据很重要的部分。在这位建筑师看来,将建筑和自然联系在一起,不仅是为了保护环境,更能够提升全人类福祉。而对于一位有着艺术家气息的建筑师而言,“自然”作为一个大命题,足够有包容性。
去年魔都落成的1000 trees(天安千树),外立面柱子顶部,高低错落地种了灌木、多年生植物、攀援植物等约25000株植物。承载着绿植的混凝土花盆,从柱子中升起,就像巨大的洗手池水槽。
作为城市里的花园建筑,1000 trees原本应该是一次打破当下城市里“千楼一面” 的大胆尝试,垂直森林设计带来的物种多样性也更加环保,能让人心情愉悦。
但相比有趣的创意,专家们做了一道冰冷的算术题。建筑的花盆和柱顶大约使用14 吨钢筋混凝土,而每公斤钢筋混凝土在生产过程中释放 0.111 公斤二氧化碳,一棵树前 20年每年仅能吸收 10 公斤。这意味着树木吸收的二氧化碳大约需要 155 年才能抵消混凝土花盆生产过程中排放的二氧化碳(保守数字)。
针对这样本末倒置的结果,可持续建筑专家 Philip Oldfield 用词犀利,毫不客气地指出,该项目中的“自然绿植为表面装饰”。 但托马斯坚持认为是树木让建筑变得人性化了,并且强调融入自然是一种非常经济实惠的方式,可以让立面变得复杂和动感。
至于是不是经济实惠,上万株腾空的植物究竟如何打理,随着树木的增长,混凝土的花盆能不能承重,可能还需要时间检验。
无论如何,000 trees好歹是被建造出来了,还有机会翻盘。在这一点上看来,耗费了纳税人4600万英镑的伦敦花园桥显得有点冤了。
早在2013年, Thomas就爱在建筑上画树。作为计划连接泰晤士河两岸的桥梁项目,桥梁计划种植大量植物,同时容纳2500人,被当做一个旅游景点开放。
估计是考虑到增加财政收入,当时还时任伦敦市长的鲍里斯·约翰逊 (Boris Johnson) 对这个项目相当支持,但随着建造的过程,项目的功能性越来越遭受质疑,安全和实用以及观赏性之间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一方面这座桥将成为伦敦交通主干道,但因为不能骑车,明显又会耽误都市人日常的生活节奏。而如果允许骑车过桥,就必须建立单独的自行车道或更宽的通道。这样就会减少周围的植被,花园桥的游览价值也会递减。
另外也有安全风险,花园桥大概有6000平方米,而植被只占了2700平方米,面积比半个足球场还要小,泰晤士中心开发组织就指出,因为与地面连接的桥墩太重,南岸将有30棵树被砍掉。
没想到一场没完没了的建造终于先让英国财政受不了了,成本超支,新上任的市长决定罢免了这个项目,于是千万英镑公款打了水漂。
面对夭折的项目,Thomas虽然觉得可惜,但也认为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小心思,“将城市更好地结合在一起,创造我们以前从未有过的新公共空间,为我们所有人提供新视野,这怎么可能是一件坏事。”
02
“雄心”和不佳的体验
Thomas并非建筑科班出身,这成为了他被专业人士攻击最多的一点。他的祖母是布艺设计师,母亲则是一名珠宝设计师,在伦敦有一家知名的珠宝店。相比理工科建筑严苛的系统教育,天马行空,脑洞巨大的Thomas受得最多影响可能是在充满感性的设计领域。沿袭家族传统,他最早在曼彻斯特工艺学校学习三维设计后进入皇家艺术学校,之后又拿了文学学士的学位。
Thomas从小就接触过制造业、手工业,对各类材料的运用十分感兴趣,他曾提到过很多小型发明和大型发明都是无神和冷酷,反而是那些小物件,耳环、陶罐、乐器很有神韵。所以从这一点上来看,如何将日常生活化的建筑变成一项有趣的发明,且具有灵魂,成为了这位设计师大半生的母题。
最典型的一项“实验”是和伦敦交通局合作设计的公交。坐过公交的人都会有体验,人被困在一个不开放的空间里,大多时候只能站着,枯燥、乏味。Thomas着手设计了新的开放式双层巴士,让人可以站在露天的空间里,欣赏一路的风景。
同样是被前伦敦市长鲍里斯看好,2010年,一辆原本寄希望于改变城市居民生活的双层巴士首次亮相了。
然后这份成绩单交的并不理想。创新的公交投入使用后,乘客却开始抱怨高温,上层车厢温度高达30多摄氏度。
公交设计和珠宝以及小工艺产品毕竟不同,结构性的任何变化都会影响系统使用,说是公交设计,其实更像是参与公交系统的重新研发,从结构到设计再到建造以及美学都要进行调整。尽管Thomas已经极大地参与到研发过程中,但想要诞生改变原始运行的公交系统,仍然很困难。
因为生产费用过于昂贵,为了缩减开销,英国的双层巴士在仅生产了1000 辆之后,就被后期新上任的市长叫停了。尽管项目又没成,但Thomas依旧保持着阿Q精神,表示自己的工作室一直热衷于提升乘客的体验,但如果没成,那也值得骄傲的,毕竟提高了阈值(这话也只有他敢说)。
“如果我们的新Routemaster 让人们对所有公交车的期望变得更高了,那么我们很高兴。” Thomas在他的设计被废弃之前说。
敢于创新,一直是Thomas身上很重要的标签,喜欢他这点的人会认为他将生命力注入了建筑,认为他已经不止是建筑师,更是发明家,几乎改变了建筑原有形态。
但这也成为他的雷点。因为超前的“雄心”,带来的总是体验感不佳,况且Thomas的作品已经涉及公共建筑,而公建最大的作用是“使用”,影响使用者生活的方方面面,有时候甚至是生命——
位于纽约哈德逊广场,已关停了一年多的Vessel就将Thomas推上过风口浪尖。作为当地年轻人最爱去的网红打卡地,Vessel楼高16层,近50米,但就是这样拥有2465级台阶的建筑,却只有1部电梯。
截至目前已经4人选择在此地跳楼,且都是年轻人。除了社交网上通过传播带来的自杀连锁效应,在市区内建造这样缺乏防护且具有强烈视觉冲击的建筑,本身就遭到了业内人士的质疑。
《建筑师报》前副主编Audrey Wachs提出:“当人们爬上建筑时时,尽管栏杆高度一直保持在人腰部上方,但人只要站在是高处时,就会有跳下的倾向。”在建筑心理学里,色彩的运用,都会对人的情绪产生很大的波动, Vessel高调、炫目的鎏金色赚足眼球的同时也蕴含着一部分的风险。
Dezeen 的一篇评论文章中,评论家 Alan G Brake 指出了Thomas设计里一贯被批评的论调,太注重“设计”本身, 称Vessel为“一件都市服装首饰”,“一件除了浅层装饰之外没有任何目的,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
对于外界批评,Thomas仍在辩解。在他看来,人们不喜欢这座建筑其实也很正常, 但人们真正赞赏的应该是伟大想法实现的雄心。
“雄心”是Thomas作品里常出现的关键词,这也成为了他遭受批评声外另一层绚丽包装,甚至让人忽略了建筑最重要的一道防线,就是安全。
早在十多年前,他为纪念英联邦运动会创作的公共建筑B of the Bang就已经饱受批评。
这是一件被安置在曼彻斯特Eastlands体育场门前,56 米高的艺术雕塑品,由 180 根钢钉组成,外型就像一个巨大的爆炸烟花。不到半年时间,这座雕塑真的成了人们心中随时会爆的作品。
在露天的暴露和风化后,夸张、吸睛的钢刺真的逐渐掉落了,先是一根两米长的尖刺掉到了地上,接着四个月后,第二根巨刺产生了松动,幸运的是很快被消防员拆除,该艺术才终于对公众关闭。
虽然在当时,Thomas等相关公司支付了170 万英镑,但这件威胁公共安全的事件对于一个建筑师的名声无疑是致命的。
然后面对这样一位有才华的建筑师,仍有一部分人想要维护他的“雄心”和创意。BBC的艺术记者就曾写到,“托马斯是一位独创性的思想家,这次的挫折不应该促使人们对他不屑一顾。”
不管是体验不佳的英国的双层巴士还是具有安全隐患的B of the Bang和Vessel,或许都有个人无法“预见”的时代局限性,无法将责任全部都归结于建筑师。然而作为一名早早成名的建筑师,Thomas一次次地被包容,被允许,是足够幸运的。
03
流量以及跟不上创意的“时代”
Thomas接手的建筑类型里,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个人或商业体制投资的建筑,例如纽约哈德逊广场投资的Vessel以及商业巨鳄巴里·迪勒(Barry Diller)捐赠的纽约市小岛,这些私人投资的建筑在Thomas看来,可以弥补公共部门对于建设城市大胆项目的不足。
而对于投资方,无论是Thomas的名气或是设计都足够吸睛,出手就是地标的设计,注定了能为他们在社交平台带来流量以及话题。
耗时7年的纽约小岛就是这样的地标。它是座占地2.4英亩的公园,“飘浮”在纽约哈德逊河的河面上,以132个混凝土“花盆”为支撑,形成了由数百种本地植物组成的起伏景观(有些熟悉的造型)。
尽管纽约小岛经历了预算严重超支,政府为了安全叫停,一度难产(又有些熟悉的桥段),但最终这座漂浮的公园还是落地了。
抛除设计师满意、投资方出了名,真正使用者的体验却不佳。
在纽约这个繁忙的地区,风景优美的公园却只有一个棒球场那么大,骑不了自行车,也远远承载不了慕名而来的游客。夏天的小岛不仅炎热,同时前来的市民还要大排长队,想要悠闲的体验很难。
《建筑评论》严厉批评了落地的纽约小岛,写道它“过头了”, 并且认为一个棒球场那么大的公园在已经挤满了游客的小镇上并不是一个好主意,游客们一旦新奇感消失,人群可能会消退,小岛永远不可能像建造方案里渲染的那样宁静。
但Thomas似乎也很清楚,作为一个私人投资的公园,本身就需要完成“客户”需要的作品,而非大众需要的。
“公共空间可以以很多形式存在,建筑师无疑应该挑战这些东西的极限,但是当一个空间被亿万富翁希望的那样存在时,它真的能为公众建造吗?也许。”
梁思成曾说过,建筑虽然是一门技术科学,但它又不仅仅是单纯的技术科学,而往往又是带有或多或少有时极高度的艺术性的综合体。这也意味着一个大型的建筑,在社会层面,往往具有复杂的多面性。
设计师出身的Thomas可能正是没有接受过建筑师这一套严苛的说教,所以他的创意不会亦步亦趋,总是大刀阔斧,变化着各种形态,令人充满着惊喜。
在当下越来越缺乏创意以及胆量变革的城市建筑群里,Thomas当然是极富才华以及勇气的,也值得被敬佩。
然而在时间的检验之下,Thomas的设计似乎也越来越成为一场不断权衡下的产物:
超前的创意,但敌不过无法落地的现代施工能力;带着一颗雄心壮志,想要完成一座超前的未来建筑,但又不得不受限于甲方预算以及各种需求;无数令人大跌眼镜,突破建筑本身性质的创意方案,却满足不了普通居民最需要的体验感......
这些似乎同样也是无数创意人共同的难题,但答案或许还是那个最简单的反问:
创意到底为负责?
因为无论未来如何,真正的使用者永远是在当下。尤其是对于大体量,耗费高昂的公共建筑,它们的“生命”可能只有一次,留下被长时间使用或逐渐荒废,而一旦荒废,对于城市而言就不是“实验”,而是一道伤疤。
所以究竟是做一遍遍被体谅,被赞叹创意和“勇气”的网红建筑师,还是做一位真正能留下时代作品的大建筑师,留给Thomas的时间不多了。
参考资料来源:
dezeen.《Eight of Thomas Heatherwick's most controversial projec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