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我在户内绽放,如一朵不该开花的连翘;我闭户乃为开展。”
安妮·迪德拉这句话,道出了潜在冬眠症候群的心声——尽管树梢上挂着蓬松的白雪,阳光比平时更柔和美丽,但还有什么,比窝在家里取暖更惬意的呢?
如果还有一个附加条件的话,那就是在没有工作也没有心事的傍晚,泡一个暖暖的澡。再贪心一点,希望拉开百叶窗就能看到窗含西岭千秋雪,或是飘着浮冰的海。
是的,泡澡也可以很优美。
先从那个创造了熊本熊的男人说起
日本电影拍什么人都不奇怪,包括澡堂师傅。
这句感慨的依据是,即将于今年二月上映、生田斗真和桥本环奈参演的《汤道》。而编剧一栏则写着小山熏堂的名字——创造了“熊本熊”形象的人。
除了熊本熊之父,他还是奥斯卡影片《入殓师》的编剧、京都造形艺术大学副校长、美食评论家,而这些在履历上金光闪闪的身份,只是他“为了寻找幸福”而尝试的策略。
这部电影也是小山熏堂“想把泡澡发扬光大”的宏伟蓝图的其中一步。2015年的某一天,他突然灵光一现:“如果茶和花经过漫长的岁月变成了‘茶道’、‘花道’的话,那么从现在开始思考‘泡澡’,那么到了400年后它也会成为一种优秀的文化吧”,于是他发起了一个名为“汤道”的策划。
几年间,他坚持一本正经地做这件看起来微小的事。先是撰写关于“汤道”的科普文章,从礼仪、浴室条件和泡澡工具三个维度充实汤道的理论基础。
又在宫崎县帮忙开设第一家体验汤道的店铺“おゆのみや”。天井画请了日本画家立山周平,庭院轴线设计请了「音禅法要」发明者山田和尚,汤船、浴场砌砖都请来当地的职人进行制作,试图让日本传统工艺与汤道更加渗透。而在汤道具部分,浴巾采用了天然蓝染、贝紫染等手工艺,长椅、木桶等采用了CNC加工、3次元加工等特别技术,连藤笼、取水器都被要求体现“汤道之美”,实属用心良苦。
他还提出了很多大胆又有趣的倡议。比如,既然有国立美术馆,为什么不可以再建设47个国立澡堂?澡堂既然不赚钱,为什么不可以和民宿结合、变成Airbnb的前台,继而发展出旅客间的文化沙龙?
——但就跟他写了一部电影一样,以上这些“一点都不好办的猜想”真的被写进了他最近的工作清单里。
风吕文化与“荒谬”的执行力
小山熏堂在阐释策划的原点时,用到了许多感性的语汇,“热水让人感动”这种朴素的有之,“用泡澡,重新寻回在快速运转的现代社会里稀缺的‘等待'之美”这种宏观的有之,“澡堂可以成为不逊于咖啡店一样的文化场所”这种言之凿凿的预判有之。但能让人打消对于执行层面套路话术的疑心,除了小山熏堂过去确实有为了整蛊同事而伪装出一个品牌、最后真的将它商品化的“荒谬”执行力之外,还有肉眼可见的日本人对“泡澡”的迷恋。
在日本,泡澡被称为“风吕文化”。1950年,在“五右衛門風呂”(用大铁锅烧好洗澡水,在铁锅上架起木板,人在木板中沐浴的模式)的普遍风潮下,一个名为太田敏郎的人率先尝试了“能率風呂”(使用燃气热水器冲澡,其时热水从底部涌出,仿佛天然温泉),大为感动,随即出版了《洗澡让人幸福》一书。为了推广这一澡堂和新技术,他创办了“能率浴池商会”(即品牌Noritz前身),并在后续开发了可一键加热和控温的热水器,加速了全球人民在家泡澡的进程。
原研哉也是泡澡爱好者,他的私人旅行频道“低空飞行”中有不少关于泡汤的侧记。比如他曾经推荐过一家酒店Guntû,像是漂浮在濑户内海的一叶扁舟。这个酒店由建筑师Yasushi Horibe设计,最大的卖点在于自然、本土又不失高雅的日系风情。再具体一点,除了与价格相符的餐饮服务之外,就是采用柏木搭建、结合沐浴与桑拿两种功能的无边浴室了——为了能反射日光和海洋的颜色,船体通体采用了银色,自然能将不断变换的海景尽收眼底了。
除了在泡澡中模糊水与水的边界,体会“寄蜉蝣于天地”的宏大与落寞之外,日本人也借“泡澡”更具象化地去感受似乎看不见、摸不着的时令、节气、更深或露重。
最有名的当属“红叶醉”,即体验秋季层林尽染的温泉之旅,这也是知名高端度假酒店品牌星野集团最突出的业务之一,甚至于在官方网站,按“兴趣”进行检索,第一栏便是“温泉”。尤其是旗下子品牌“界”系列酒店,甚至就以当地的温泉命名,在建筑设计上也以充分体现温泉与自然的关系为命题。
例如鬼怒川便设计了整片大落地窗,辅以十和田石建造的露天温泉,在深深浅浅的橙红色之中,依旧维持着一种典雅质感。而箱根则强调一种被浅溪包裹着的寂静,通过一个半开放的庭院环境,希望客人能在泡在古代扁柏打造的浴桶里,面对着枫叶或冬雪覆盖庭院,进行这场好梦之前的仪式。
能够将“泡汤坐爱枫林晚”这样听起来私密且偶然的日常活动,变成一种蕴含美感的生活方式,甚至发展为一个成熟的产品、一种产业,其对“泡汤”的理解和诠释可见一斑。
不精英、不中产的沐浴术
不过,泡澡这件事可大可小。我想,将“汤道”称之为“道”,也只是因为这个字有极强的概括性和参照性,并不代表门槛。甚至有人会觉得所谓的温泉旅行,像是真人秀里被安排进入一个场所、去执行可预知性矛盾,有些制式化或形式大于内容,也是可以理解的。归根结底,没有精英或中产疑点的泡澡方式,也并不少见,而最擅长营造的便是遍地公共浴室的芬兰人。
芬兰人最爱“桑拿浴”(“桑拿浴”又叫“芬兰浴”,够说明问题了吧?),一个极为罕见的愿意让北欧人克服社恐、主动社交的地方。数据显示,芬兰只有5550万人,却有超过300万间桑拿房。这里还有一句很有趣的民间谚语,“如果桑拿、烈酒和尼古丁都无法治愈,那你一定得了绝症。”
除了赫尔辛基历史最久的老牌公共桑拿浴室Sauna Hermanni和因外观和环境而变得网红的Löyly之外,这里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形式。比如能俯瞰波罗的海、在摩天轮之上的“天空浴”,能在高空隔着玻璃、享受皑皑白雪之美的“缆车浴”,如果你看到爱骑车的芬兰人正驮着一个大木桶也别疑惑——这叫桑拿房车,除此之外,还有桑拿帐篷等等,这些都不是个别行为。
值得一提的还有SOMPASAUNA,一个堪称伟大的民间发明。
这个公共浴室位于赫尔辛基的东边,海洋填埋后开发的新土地。2011年夏天,有市民自发地修缮废弃的小屋,并把炉子带进去作为桑拿开始使用。之后人们渐渐聚集起来,通过捐款和回收铝罐、塑料瓶获得的资金一步步完善这个“野生浴室”。尽管如此,这里依旧没有更衣室、淋浴室、卫生间、贵重物品储物柜,但允许任何人免费使用,男女共用、裸体或泳衣都可以。只用遵循这个规则:第一个来的人打开炉子,最后一个人记得关掉及打扫卫生。
这种原始的桑拿吸引了很多人,2013年秋天成立了公益组织进行维护,2018年又新建了两个桑拿小屋,深受人们的喜爱。
在这里,浴室不仅仅是浴室。除了陌生人之间开盲盒般的自然社交之外,有的地方还会定期举办音乐、文学集会,让人人都能收获“躺着,然后得到快乐”的体验。
擅长写都市奇幻故事的森见登美彦,曾在《有顶天家族》里写过这样一段可爱的对话:
——“狸猫也喜欢泡澡,那真是绝妙的发明。”
——“入浴时间那么长,在里面干什么呢?”
——“数毛吧,我父亲就曾让我泡澡时数毛,还得数到一百呢。”
——“原来如此,狸猫也好人类也好,都是有毛的啊。”
是啊,即便不懂汤道或桑拿,也不是狸猫,但关上门,回到这个私人的、37度小水泊里,似乎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也能立即随着水流渐渐溢了出来——这也许是冬日最温柔的馈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