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同事们感概,上海的老人们真幸福。每当我早上咬着包子,急匆匆地一路狂奔着打卡上班时,在路上时髦的咖啡店里,总能看见洋气的老爷叔、阿己(阿姨)聚集在一起恰咖啡、抽烟,时间不再换成金钱,可以随意打发。而到了下午,她们又舍重金换健康,去练瑜伽或跳拉丁,恨不得一个赛一个的新潮。
身边也有不少年轻人们活的越来越像个退休金没那么多的老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大家学会了泡脚、八段锦、太极拳......能分享的养生小窍门一个比一个多。节俭、抠门也成了身边不少人往自己身上贴的标签,随即而来的还有各种囤积癖,柜子里塞满各色垃圾袋舍不得丢,柴油酱醋茶,超市打折买一送一都觉得是占便宜,甚至连爱好都从蹦迪变成了散步、逛公园这种不花钱或少花钱的活动。
如果一定概括一下“精神老年人”,那一定就是低耗能、低欲望、低成本的生活方式。这倒是让人想起来90年代日本经济泡沫破裂后的那段历史,因为经济放缓,年轻人进入低欲望状态,不结婚不消费,也鲜有性欲和活力,“平成废物”的称号便是从那时喊起。但抛去时代的影响,对于如今越卷越累,心理问题频出的年轻人,活成个“老人”也许真的不是什么坏事。
及时退出当代生活的年轻人
朋友小圆日常最大的“老年人爱好”是散步,每天下班回家先做饭,之后花上30分钟-40分钟在楼下小区附近独自一个人慢悠悠地走路,也几乎不会去刻意查看、计算步数,走累了就直接回家睡觉,一切自然而然。对于这样几乎没什么目的和计划的习惯,小圆解释能够获取很大的放松,“因为可以一直漫无目地走,不用像追赶一个目标似的急需完成什么,就像坐车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中途你会希望永远不下车,因为过程中,人不用积极主动追求什么这件事,有了一种合理性”。
迟缓、简单、持续性强,这不止是专属老年人的锻炼习惯,在豆瓣名为“精神上是老年人的年轻们来乘凉”的小组中,有两万个“精神老年人”开启了各种诸如八段锦、金刚功、长寿功等健身功法。
其中八段锦最被人推崇,这套起源于北宋,距今有八百多年的历史的体操,连爷爷奶奶都不熟悉的运动,硬生生被当代年轻人拍拍土“翻”出来。B站上各种练习版本,已有成百上千万的点击量。相比各种帕梅拉、jo姐整套跳下来大汗淋漓,减脂减肥,八段锦的练习更加轻松、简单易学,古人把这套动作比喻为“锦”,就是因为它似锦之柔和、优美,大家可以在过程中更加关注呼吸的吞吐和身体感受,让健康成为唯一的目的,而不用再附加任何其他效果。
除了诸如健身、锻炼这样的养生爱好,年轻人还有些特立独行,只需要一个人独享的爱好,比如养花鸟、听戏曲、盘文玩、垂钓。据中国渔鱼协的不完全统计,中国每年大约有1.4亿的活跃钓鱼人,其中18岁以下占比13%,18~24岁占比10%,25~45岁占比46%,并且还在逐年增长。
小文就是一位90后资深钓友,只要白天工作不忙,他就会早上5点多钟起床开车出门垂钓,甚至周末一整天都耗坐在湖边,不聊天、不沟通,就和一群头发花白,年过半百的中年人并排在湖边上钓鱼。对于小文而言,有时候呆坐湖边几个小时不光为了钓鱼,他享受的是过程。在他看来,与其每天抱着手机刷视频,跟哥几个喝酒、唱歌,不如去钓鱼,因为热闹都是短暂,过后什么都不留不,而钓鱼则有“甩竿见鱼”的效果,“一方面我可以清除杂念,好好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另一方面,钓鱼的获得感非常快,我们信奉有等待,就有收获,这难道不比生活中大部分事情都可靠么?”
除了国内的90后,钓鱼这个爱好似乎没有国界。身在东京的青年设计师阿泰,社交媒体上鲜少分享自己的工作,百分之八十都是最近钓鱼的成果,品种、色泽、尺寸,与欣赏一件自己成功的设计作品并无分别。
其实不难发现,无论是是垂钓、戏曲等爱好,都有一些共性,即减少与世界的参与感,以及加强自我获得感,所以与其说是老年人爱好,不如说是年轻人主动将自己和周围划分开来的独享乐趣。
内耗的归内耗,世界的归世界
“老年人爱好”这个观念究竟如何得来?或许还是因为年纪大了,社会生产力放缓,精力、经济能力和接受新事物的心态都随之减缓,甚至于收缩,而这让年轻人在方方面面构成了不同的生活习惯。比如在消费习惯上,年轻人越来越爱储蓄了。后浪研究所发布的《2022年轻人攒钱报告》显示,全国2200名40岁以下的人士中,90后这一职场主力军每月有存钱习惯的比例最高,占到41.7%;95后也紧随其后,达到40.6%。其中,90后存钱比例最高,有30%的人表示,会将月收入一半的钱进行储蓄。
小张就是一位上海工作的白领,到手上万块的工资,几乎每个月都要存下一半,而这也意味着扣除房租、吃饭、日常花销,他几乎不怎么在社交、娱乐等其他享受上进行花费。消费观念带来直接的影响便是生活方式的改变,小张日常的兴趣除了看书、看剧,就是经营自己的职场小红书,美名其曰做副业。对于他而言,每个月存钱几乎是一种上瘾的感受,尤其是经历了三年的疫情,在看到身边许多朋友失业、被裁员的消息,他的存款比例甚至提升到了每个月收入的60%、70%。最夸张的一个月,他甚至在每天计算着余额宝的利息进行生活,“我存钱存的不止是钱,更是一种生活的保障和控制感,哪怕工作再忙,再辛苦,我看看余额就能让我回血,知道自己在为什么活着。”
爱存款、低消费、缺乏冲劲,无论是消费或投资都愈加保守,看上去像是一种陈旧的老年人思想,但其实背后都指向着年轻人越来越缺乏安全感。有学者指出,在过去近几十年来,中国经济年均增长8%至9%。这种繁荣影响了中国年轻人将抱负内化的方式,他们往往大多来自中产阶级家庭,对生活条件和社会地位有所追求,然而当年轻人们在事业和个人生活中感到无法实现眼前的目标,就会趋向过一种“低欲望生活”。对于他们来说,不满的情绪并不是来自于物质匮乏的产物,而是缺乏能动性。面对不断上涨的房价、内卷的工作环境,在感受到生活目标已经失去了掌控感时,一种不让自己内耗,干脆让世界“耗损”的选择出现了——过一种更简单、低欲望的生活。
但低欲望不代表没有欲望,只是欲望被外部现实压制住,当外部挑战犹如大山一般,堵在面前难以人为跨越,年轻人又需要有足够的安全感和确定感,在上班和上进之间,年轻人开始选择上香。他们转向另一种精神寄托——逛寺庙烧香,求神拜佛。据相关平台数据显示,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往寺庙扎推。今年2月以来,预订寺庙景区门票的人群中,90后、00后占比近50%。且今年以来,寺庙相关景区门票订单量同比增长310%。
除了烧香拜佛这种求心理安慰的办法,“精神老年人”带给年轻人还有长期主义,更关注长线的投资和收获。这一点体现在大家开始抛弃“短平快”的消费体验,更关注个人身体健康,比如不再购买诸如手机这类更新换代很快的电子产品,2022年最新数据显示,2月份小米在国内出货量为360万部,同比下跌20.1%,OPPO出货量为400万部,同比下跌45.7%,就连龙头老大iPhone,都下跌4%。秉持着能够凑合用就先凑合,不再紧跟潮流,一轮轮地尝鲜,变得凑合这件事,不也代表着一种“老成持重”的态度么?
节俭、理性,注重实用性,这些都是老年人消费或生活方式的特点,但为什么年轻人“精神老年人”会被让人觉得稀奇,或许还在于精神老年人带来的另一面隐隐“不安”——活力低下,保守甚至于封闭,然而对于当代压力越来越大的年轻人而言,用“精神老年人”对抗的从来都不是自我“内耗”,而是令人不安、动荡的外部世界。
正如豆瓣小组中的一个问题,请问大家为什么会变成精神老年人?有人回答“这是一个压抑青春活力的世界,选择老年人是最轻松的途径”。当外部世界越来越难改变,年轻人又确实能通过“精神老年人”获取更多的安全和稳定感,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毕竟这是个人世界里最小代价的抵抗了。
“精神老年人”的下一个概念是什么?
“精神老年人”概念不止是在出现在当代的国内,在各个国家,你都能看见以不同的名称,不同的进化形式出现。比如人类学家詹姆斯斯科特就曾用“软弱的武器”来描述马来西亚农民所采用的日常抵抗策略,他们没有任何反抗,就是用默默偷懒、假装服从等更“平庸”的行为来表达不满。
日本经历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迅速发展期,平成初年迎来了繁荣景象的破灭,这代人见识过父辈的光鲜,国家飞速发展,原本对自我的高期待也逐渐在固化的社会阶级里渐渐磨平,直到完全躺下,于是他们欲望降低,希望自己的人生尽可能过得轻松。平成一代年轻人信奉“逃避可耻但有用”,拒绝融入现代竞争社会的生活方式,据2013年日本《产经新闻》的一项调查显示,年轻人当中“一生不想有所作为”的比例占到了53.8%。
平成一代年轻人生活追求简单,不买房、不恋爱、不结婚,成天沉溺在游戏、动漫、二次元世界。对物质、金钱渴望减少,拼劲也自然减弱,这在老一辈讲究实干派的“昭和男儿”看来,就成了懒惰、不上进,无法被寄予厚望的代表,“平成废物”的口号便在当时的网络口号被喊出来。日本作家在《低欲望社会》一书中,就直接了当给这群人下了结论,“日本年轻人没有了欲望、没有梦想、没有干劲,日本已经陷入了低欲望社会”。
日本主流学者对平成废宅也不乏抨击,经济评论家大前研一就认为他们是自我,甚至是不负责任的,“平成时代的年轻人只关心以自己为圆心半径3米内的事情,他们没有争取成功的欲望、学习能力低下也不知进取,遇到困难立马退缩,一需要思考就马上放弃,人云亦云,只追随别人的脚步。平成男性也不会主动承担养家糊口和养育生育的义务,都纷纷采取了逃避的方式,只顾自己的发展”。
日本社会层面对“平成废物”一边倒的嫌弃,或许不仅仅是高高在上地站在父权角度指责年轻人道德的瑕疵,很可能还有对他们直接削弱生产力和行动力的不满,因为躺平带来后果是经济下滑。
如今日本税务机构就开始给年轻人“劝酒”了,提出“清酒万岁” 的计划,希望通过年轻人的创新和消费使饮酒更具吸引力。鼓励喝酒,将“欲望”亲自捧给年轻人,听起来荒唐,但其实也是政府无奈之举。从十年多前开始,有数据就显示日本年轻人逐渐不再喝酒。日本成人人均年饮酒量从 1995 年的每年 100 升下降到 2020 财年的 75 升。而这也让日本税务账单变得难看,2011 年酒类产品税占政府税收收入的 3%,但到 2020 年已降至 2%。日本政府长期存在预算赤字,债务总额相当于该国国内生产总值的两倍多。
无论是“软弱的武器”还是平成废物,其实都刚好契合了当下国内“躺平族”的论调,用“自我”来献祭破碎的梦想,与其参与这场残酷游戏,不如保全自我,趁早退出,又或是仅仅在安全的地方当好一颗听话的螺丝钉。
当然,国内远没有达到日本九十年代低欲望社会的程度,新京报评论就曾表示,中国还是很有大欲望胃口,像是国内越来越强劲的旅游业,年轻的消费者愿意为旅行掏钱,度假也会重新提振零售业。即使是中国人想要的不多了,也不是欲望低下的表现,而是一种实际的风险管控。日本的低欲望社会更像是因为人们知道努力没有用了,在一个让他们觉得无关紧要的社会中,找不到任何希望和出口。
或许“精神老年人”真的不至于如同成平废物一样完全“躺平”,毕竟中国年轻人确实地在关注自己身体,也极其地爱存钱,在为长远进行计划、考虑,但“精神老年人”可能也预示着一种迹象,这代年轻人确实变得更加务实了,从经历过毒打和破碎的梦里走出来,再也没了那种天真、无畏、一往向前的乐观。
咨询公司奥纬咨询就对 4000 名中国人进行的一项调查发现,所有年龄组中,Z 世代对中国经济前景的看法最为悲观,其中约有 62% 的人担心工作保障,56% 的人担心更好的生活方式的前景,远远超过老一辈人。
当媒体和大众越关注“精神老年人”的话题,或觉得稀奇,或调笑或担忧,其实无论哪种态度,倒不如真正关心面前这个真实的年轻人怎么了,毕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选择,不愿意再像上一代人执着于宏大叙事,更愿意活在当下, 享受平静,也未尝不可。
也希望在“精神老年人”的网络概念之后,不会有“平成废物”这样的标签出现,毕竟无论哪一种生活方式,这都可能才是在这个绩效至上的时代,年轻人能为自己做得不多的选择之一,而这种选择的存在,可能也是划分出工具和人之间最大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