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滚、摔倒、对抗、把身体掷入地面。
不断重复,没有一句对白、唯有时间流逝的重复。
这就是现代舞团“陶身体”所选择的舞蹈方式。
陶身体,英文是TAO Dance,对他们而言,舞蹈是为了探索“身体”。十五年前,陶身体成立,国内的观众对此几乎一头雾水,视之为与己无关的“先锋艺术”;而十五年后,一枚四四方方的口罩带来了一场漫长的社交冰河期,雪渐融时,我们终于意识到了“亲身”和“在场”是一种何其珍贵的实感,而不巧,AI和虚拟人又在同时抢夺我们对身体来之不易的所有权。“身体”议题越发有力,又越发面临失灵的风险。
最新作品《13》《14》排练结束之后,我与陶身体剧场创始人、艺术总监陶冶进行了一次对话。试图以“身体”为原点,来探讨陶身体的艺术表达和长期创作。这不仅仅是一套行之不易的艺术经验,还是一场向内探索的课题实践。
不必“进入角色”
也许说到“舞蹈”表演,你脑海中很快就会有画面感:身材颀长、容貌姣好、韧带发达的演员,在展示薄如蝉翼的身形和蜻蜓点水般的技巧。但说到“身体”表演,几乎第一次听到的人都会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再看陶身体的演出,更是惊人:他们一点也不轻,甚至很“重”。演员们有时叠在一起,有时又保持着绝不会擦到肩膀的距离感,从不交代身份、年龄、彼此关系。身体的不同关节与地面摩擦,不断重复、越来越强,似乎随时都处在跌落、折断、击碎的边缘。没有特殊的声光电,没有华丽的舞台布景,没有一切叙事的环节,最直观的感觉就是他们在“动”,如果还要加一个形容词的话,那就是“生命力”。
而这种“生命力”最初却来自陶冶对于“入戏感”的反叛。
作为学生接受舞蹈教育时,他被告知人人都要从经典剧目开始,去扮演一个人物。但他的出厂设置里偏偏又没有“饰演他人”这一项,于是他“笑不出来、浑身难受、违和性很强”,甚至怀疑自己根本不适合当舞者。后来接触到现代舞,才知道原来舞者不需要“进入角色”,而只需专注于自身的语言、专注于身体的能动性,他才终于像换上了正确瓦数的灯泡——砰,亮了。
陶冶认为,相比于文本,舞蹈表达一个简单的人物是困难的,所以有时候太习惯“拐弯”。跳朋友,跳爱人,跳父母,好懂;但要跳舅舅、跳侄女、跳妯娌,就要上道具,给背景板,甚至说台词。但他认为,前置身体、抛弃叙事功能,也许能找回表演中的想象力。因为无以名状,所以手舞足蹈。
“追根溯源,肢体语言本身就是人在最原始的时期的第一语言。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把舞蹈拉回到一种最原始、又最未来的状态当中呢?身体是一个这么大的弹性空间,里面充满了可能性,可以容纳所有抽象的、具体的或者是抽离的信息。而且它本身就有舞蹈苦苦寻求的特质:历史性、传承性、文化性。身体不是你‘赋予’他的,而是来自于你的父母,而你的父母又来自于你的祖辈,是一种生命的接续和传承。不同人种天生又有不同的肌理,白人肌肉比较强,黑人肌腱很出色,东方人身体的柔软度更突出,开放性、灵活性更大。人与人的差别,个体与个体的差异,足以超越某种脚本;我们专注身体的时候,这是一个无穷尽的一道题,一个谜。我们花了15年走到现在,发现还没有走完,早着呢,即便用一生去对待都不够。”
没有镜子的排练厅
因为自知不够,所以避免投机。
陶身体几乎在用一种反向行走的方式,与这个强调highlight的时代交手。
一出新作需要投入三个月的时间,前一个半月进行摸索、试探和实验,后一个半月开始合成,包括动作、服装、音乐、舞美。和普通上班族一样,他们一周也工作五天,每天六小时。除了《11》有即兴的部分,其他所有数位作品中碰撞、摩擦、对抗的尺度都是一遍一遍“试”出来的。
这里也许是国内唯一一个没有镜子的舞团。因为陶冶认为舞蹈是身体对音乐、对空间的当下处理,是一瞬间马上收获到的信息,是直接的、真诚的、不能作假的。“我能看到你,离我多远、在我什么方位、在干什么,我也能自观自己的身体,我的后脑勺对着哪里、手指向90度还是180度,这些既不用通过语言再说一次,也不需要借助镜子这种外在的东西来确认,你是可以感受到并作出回应的,这就是链接感,也是人与人面对面、身处现场的价值。”
陶冶也希望观众能够参与到他们的身体叙事中,所以拼命做减法,几乎减掉了所有明确的线索,或者说想象力的枷锁。
服装上,和简洁朴素的舞台风格一样,放弃了抓人眼球、强提示性的部分。在最初,陶身体几乎全是黑色、白色、灰色搭配极为轻薄的材质,为了“模仿人身体的底色”。随着表达内容的不同,他们又开始研究染色和廓形剪裁。比如作品《6》要突出脊椎的律动,就要顺势减弱手和脚,服装就被设计成了一个大大的裙摆,手需要去抓,动作就被限制住了。但谜底在服装和身体的互动中,而不是一种被印在衣服上的印花、字符或标语。
命名上也刻意进行了模糊的处理,数位系列从《1》做到了《14》,单看名字根本不知表演内容为何物。除了与舞者数量对应之外,陶冶还想以此刻意制造理解的余裕,让观众丢掉预设、忘掉答案、自行解读。
“就像小孩一直用涂色书去学习,久而久之也许TA就会忘记如何画画。进入作品之前给到过多的概念堆砌,也会形成一种无形的裹挟,损害观众的感受力。我们如果一定要给到的一个信息的话,我希望是现代舞的思辨精神。而且我们发现,没有选择用文字去叙事和勾勒人物,而是回到身体本身,反而成为了一种更通用的国际对话形式。”
“+”是一个审慎的符号
正如陶冶所说,陶身体在海外艺术市场有极高的号召力。在结束7月上海的巡演之后,陶身体即将进行海外巡演,陶冶也受邀参与荷兰知名舞团NDT的编舞工作。靠着十五年如一日探索身体的好奇心,以及出色的技术和经验,去年陶冶、段妮两位陶身体的艺术总监,也成为了史上第二位荣获威尼斯双年展狮奖的华人。加之解散风波之后、陶身体成功重启,外界理所应当地认为:陶身体当下的商业价值更高了。
但陶身体却并不急于“广告位招商”。
陶身体目前有三大主要业务,陶身体舞团、陶教育和服装品牌DNTY,陶冶明确表示无论品牌合作还是workshop,都没有一个固定计划,会放在“剧场活动”之后。也因为这份固执,陶身体最近的对外合作是杭州天目里的JNBY,上一次是2019年的云门舞集,再往上又隔了四年,才来到2015年与山本耀司&Adidas旗下高端运动品牌Y-3的巴黎时装周开幕秀。而且这次合作,也是品牌“三顾茅庐”最终促成的。
陶冶说,其时品牌的艺术总监去阿姆斯特丹看了他们的现场演出,觉得符合自己的理想,于是发来了第一份邮件邀约。但陶身体本身对于跨界合作非常谨慎,也正在排演新作品、时间紧迫,于是婉拒。直到第三次,对方直接带着正在巴黎巡演的他们去看了巴黎城市剧院的新空间,并进一步沟通了双方的共创意向,才终于敲定了这次合作。
在大秀现场,陶身体着标志性的黑色服装,表演了作品《6》。表演结束后,像一排挺拔而有姿态的行道树一样留在了舞台另一端,形成了一个气韵悠长又极为特别的构图。“我会避免我们的角色仅仅是一种烘托或增色,乍一下出来又突然结束抽身,和当时、当地的表达没有一点关联性。那场合作打动我的既是对方的真诚,又是品牌‘用身体来讲运动本身流动的线条’这一理念的匹配性。”
其实,客观来说,陶身体要找到一个合拍的品牌合作也并不容易。因为他们的表演中,有很强的“向内探索性”,观众能被强烈的能量所感动却无法亲历表演者的世界。如同语言在说出口时已经随风渐渐挥发了部分一样,身体的实感也无法传递给他人。尽管陶身体给出的解法是用workshop带领观众去开发身体的可能性,亲手击碎这第四堵墙;
但作为秀场或剧场的观众来说,“距离感”依旧存在,在离场时带着这份“无可奈何”的身体启示去回望自身,才是完整体验的一部分。
我愿意相信,陶身体是一群“见渺小之物必细察其纹理”的人。这一点体现在陶冶是我接触过的采访对象中,表述里没有任何一句网络黑话,也几乎不用“某人”这样的指代、而会把团队成员的名字清晰地说出来的人,不知道是对身体哲学的研究促使他们更珍视个体的能量,还是反之。十余年的人生变动,加上最困难的疫情,主创人员依然坚守,最长的团员也已经呆了8、9年。陶冶开玩笑说,段妮像是一个妈妈一样,看见谁的衣服破了,马上拿起针线缝缝补补,即便她是蜚声海外的顶尖舞者。这说明他们享受这种长线主义的创作模式,也把共同体验以建立合作默契的前提当成了一件极其自然的事。
聊到最后,我告诉陶冶,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陶身体有一种遥远的想象:他们像是一群居住在农耕时代的人,在一方天地里一边寻找意义一边保持劳作。因为少有流动和迁徙,所以形成了一种稳固的社区关系。身体并不是劳作丰收的春华或秋实,而恰恰正是劳作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