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阿德里安·帕朗热(Adrien Parlange)是位特别的绘本创作者。从《丝带》到《大蛇》再到《一滴雨》,他不是一个你从画风上可以一眼识别的作者。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没有形成个人风格,但对阿德里安的作品来说,形式往往是更抢眼的那个。
他说,自己喜欢创作“之前不存在的书”。
他的绘本,往往最先带来的,是感官上的新颖体验,用一张透明色卡找出画中隐藏的图案,或者以书签带子来完成书中的画面,他总是在摸索阅读的可能性,扩展书本的边界和表现力。
关于这个,我们不妨就从他最新引进的作品《一滴雨》说起吧。
一个关于“瞬间”的悬疑故事
刚拿到《一滴雨》这本书的时候,我觉得它不太像一本绘本。至少,把它摆在书店的儿童区,它那全无具象图案的封面,会使它显得非常“不合群”。窄长的开本形式,书名《一滴雨 Les désastreuses conséquences de la chute d'une goutte de pluie》以及创作者、出版商信息等纵向排列,最底部是一朵溅起的水花。
阿德里安说,这本书的创作灵感,最初就源自自己想要创作一本“很窄的书”。
“每个新项目开始前,我几乎都会先问自己:一本怎样的书,拿在手里会让我开心?它是什么尺寸,什么颜色?我记得我当时很兴奋地想象着一本很窄的书,又高又薄。我知道这在设计方面会有很大的限制,但这是一个非常刺激的限制。”他说:“我很快想到,这将是一个完美的形式来展示坠落的东西,从顶部到底部。然后,我总是倾向于寻找对比,我想象一些微不足道、无意的和平凡的东西如何能引发一场大灾难。不久后,雨滴的想法就出现了。”
这里,他几乎已经讲完了这本书的全部内容,不过没关系,这并不是一本害怕剧透的书。
书的法文名字《Les désastreuses conséquences de la chute d'une goutte de pluie》,直译过来,其实就是“一滴雨的灾难性后果”,而我们的翻译版,以更含蓄的方式,隐去了它的结果,仅仅点出了这个故事中最核心的诱因。
“一个傍晚,平静如水,发生了这样一幕……”故事从树上一个摘樱桃的小女孩开始,每一页的画面,乍一看并没有太多变化,我第一次翻时,甚至带着些许不耐烦,直到最后一页出现——90%全无波澜的叙述,在一个鸡飞狗跳的瞬间戛然而止,甩给读者一个措手不及,然后,你忍不住重新翻看一次,想再捋捋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一滴雨》与其说在讲一个故事,不如说在讲一个瞬间。豆瓣上,一位网友非常精辟地概括了这本书——“阿德里安专门玩时间的书”。
面对一些意外,我们常说“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而这本书里,阿德里安就像一个施展了时间缓慢术的巫师,带你去逐帧检索事情发生的缘由。
这不仅对读者来说是一次很独特的阅读体验,对他本人来说,也是很特别的一次创作。他需要将一个短暂的瞬间,分解成不同的画面,“这很难,毕竟我不是一个动画师”。而在这个过程中,想象着一滴小小的雨水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一边铺陈线索,又一边隐藏故事最后的结局,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创作乐趣。
《一滴雨》的故事,在最高潮处骤然结束,跃起的小狗、坠落的樱桃、奋起反抗的小鸟……全都定格在这个事故的“高光时刻”。阿德里安说,他之所以在这里打住,是想将真正的结局留给读者想象,he还是be,全凭你看书时的心情。
温暖而孤独,像雨夜里的一盏灯
看《一滴雨》时,我时不时会想起阿德里安另一本书——《大蛇》。虽然是完全不同的故事,但有一个共同点:当答案揭晓时,你会迫不及待地重新翻看前面的内容,寻找那些藏在平淡叙述之中、躲在画面里的细节。
《一滴雨》,你会尝试抛开文字引导,自己查看每一页、每个角色的行动轨迹;而读《大蛇》时,一开始,你会像阅读所有书籍一样,被情节牵引,想要尽快知道“答案”,跟随小男孩,去看看那条庞大的蛇身尽头,到底藏着一只怎样的生物,于是,你快速向后翻,直到男孩遇见了大蛇,并告诉它:
“因为你,一对恋人有幸相逢;因为你,一棵脆弱的小草没有被行人踩倒……因为你,几只兔子安然无恙的过了河;因为你……”
然后,你赶紧翻回去,才发现自己因为急切地追寻一个结果,竟忽略了那么多。在二次阅读时,男孩走过的道路、森林、花园,遇到的人和动物,开始进入你的视线,你开始放慢速度。
当然,这也许是来自成年人的“人生感慨”,而孩子眼里,这种发现的乐趣也许第一次阅读时就在了。
阿德里安说,孩子在打开一本书时,不会有任何的预设或偏见,这种开放的心态对作者来说是非常奇妙的。他说,自己一直记着孩子们的阅读特点,当成人快速提取重要信息,然后进入下一页时,孩子们会好奇地仔细看每一页图画,不断探索当中的细节,“这就是为什么我藏在插画中的微小细节和平行叙事设计,总是最先被孩子注意到。”
孩子,就是书中那个小男孩,他们在找寻大蛇的同时,也能看到那些被大蛇帮助的其他人。
就第一印象而言,《大蛇》似乎并没有阿德里安其他作品那样先天带着独特的视觉吸引力或互动趣味,但在创作逻辑上,它仍旧遵循了他一贯的习惯和追求——创作一本前所未有的、有挑战的绘本。
“一开始,我的兴趣是做一本书,让一条很长的蛇穿过当中所有的插图,这是一个很具挑战性的设计限制。”他说:“直到很后面,我才意识到,这是一本关于孤独的书。”
“蛇无处不在,但它并未意识到自己对其他人生活的影响,因为它的头深深埋在一个洞穴里。小男孩告诉了他(外面的一切),这样它就不再孤单了。在写书的结尾时,我想到了我的祖母,她独自生活在一个小村庄,不知道她如何影响了我们的生活。”
《大蛇》是一本温暖又有些哀伤的书,当然,就像《一滴雨》的结局一样,你会被它治愈还是因它“致郁”,也全看你的心情和选择。可能受它墨蓝色的封面影响,也可能因为麻胶版画技法,让画面带着水一样的滋润感,我觉得,这本书就像雨夜里的一盏孤灯,有安静又柔和的力量。
“低科技”的魅力
关于《大蛇》,阿德里安还说过,孩子们阅读这本书有另外一个乐趣,那就是用手指沿着大蛇的身体一路画下去,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有时画个圈,有时画个小小的波浪……为此,我特意观察了一下我的孩子,发现他在阅读绘本时,确实偶尔会用手指顺着书上的小路或者轨道画,不管作者是不是有这样的设计意图。
这种互动性,某种程度也是阿德里安的一个独特风格。他非常喜欢“突破书的承载,但又紧紧围绕书的核心”来创作。
这一特点,从《丝带》到《小猎人》《女孩与海》,再到《Les Printemps》(这是阿德里安的新作,直译名是“春天”,目前尚无中文版),都有清晰呈现。
这其中,《丝带》是稍微特别点的那个,因为它并不是一本“故事书”。它更像一场有关一条丝带的头脑风暴,阿德里安用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为你呈现一条缎带书签的可能性。一根面条、一段绳索、一条诱饵、一线胜利、一种风险……它又像是一个demo,引导你去展开更多有关一条线的想象。
这本书的灵感,源自阿德里安的童年记忆。他父母的书架上放着很多厚重的书本,当中很多都夹着一根丝带。小时候的他为自己发明的游戏之一,就是在不同的书本里找寻这根带子。《丝带》,就像这种玩耍记忆的延续。
此外,《小猎人》和《女孩与海》应该也是很多人熟悉的作品,读者需要利用随书附带的色彩卡片,去寻找隐藏的绘画内容。这两本书,应该是阿德里安的作品中,最具直接“惊喜感”的——当卡片依着作者给下的提示摆放好时,啊,一只松鼠出现了。哪怕对成年人来说,这也如一场微型魔术般令人不住啧啧称奇。
互动性显然是今天越来越多绘本试图加入的,从简单地在书上挖一个洞,到使用点读笔,人们尝试以“技术”的介入,丰富阅读的体验感。因此,我们询问阿德里安,是否会考虑引入一些高科技,而他果断表示“也许永远也不会这么做”。
相比起借助新科技手段的互动,他更喜欢,用我的话讲,“低科技”内容,纸张、卡片、墨水、丝带等等。“这些我从小就很熟悉的东西是我非常喜欢的材质,”他说:“这也是我爱书的原因,因为我知道它们是由什么构成的。”
不知道你是否发现,“限制”是阿德里安在谈论他的作品灵感时,时常提到的词。
在我看来,他是个创作思路很特别的作者,似乎更喜欢先从形式上切入,再倒推故事和内容。他有很多收集灵感的方法,其中之一就是快速浏览出版商的目录,看看他们能做什么,比如独特的墨水、切割方式、折叠方式等等,从中挑选一个特别且有意义的为自己所用。
他说,自己喜欢在创作前先为自己预设限制,一本窄长的书、一条丝带、一张透明色卡……有了这些制约条件,他再在自己划定的有限空间里,创造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他将这一过程,形容为和读者的一场“游戏”——大家循着他设定的规则,进入他的游戏场,和他一起,感受阅读的快乐,又或者说,感受一本捧在手里,能够真实触摸的书,能够带来的快乐。
最后,我还是想回到《一滴雨》上。
它的封面很漂亮。阿德里安将他最近对图画诗(一种利用文字排版,将诗歌、谚语等排布成图案的形式)的兴趣运用到了封面设计中,把长长的法文标题变成了雨滴的一部分,穿过轻纱薄雾一样、绯红水蓝间隔、渐变的背景。
采访阿德里安前,我本打算问问这一背景的设计灵感,直到有一天傍晚,深圳刚好下过一场雨,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行道树上的一滴雨落在我头顶,我本能伸手一摸然后抬头,刚好看到雨后初开的天空,夕阳余晖犹在,卷云缭绕,那一刻我觉得我有了自己的答案,好像也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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