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试图描述冬日夜晚的城市时,便会陷入词穷——因为金爱烂在短篇小说《三十岁》开头的那封信里,已经把一切写到了极致:
“现在是凌晨,亮灯的人家不多。几栋建筑因为寒冷而散发出更加美丽的光芒。位于最顶端,进入新城的公寓每天傍晚都亮起模仿公司招牌的霓虹灯。飘浮在黑暗的虚空之中,有时看起来像天上的岛屿,有时又像各方面都得到所有人认可的本世纪最具代表性的纹章。……今天也是这样。红色、黄色、白色、蓝色的灯光,像糖果撒在远处漆黑的都市上空。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漂亮的首尔,我在这里。”
趁着冬日的余烬犹存,2024旅行的第一站,我来到了她笔下的首尔。“韩国人已经把睡眠进化掉了”,由于想要验证这个半调侃半写实的都市传说,我特意筹划了几趟夜间漫步。沿途擦肩而过的路人,有在club门口带着“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般高涨情绪、大喊大叫的弘大学生们,有在路边呵着气、和卖年糕和米肠的姨母们攀谈的商务男子,也有锦衣夜行但眼角挂着些许疲惫的“妍珍”们……我不确定他们是否抱着某种暗自的兴奋,想要独享城市的“糖果”;但已知的是,无论是成熟到眼花缭乱的咖啡产业链,24小时营业的连锁打印店,还是凌晨四点依然运转的巴士,首尔的城市设计就在有意地引导你,不疾不徐地走进夜晚。
想必是夜晚太令人眷恋,首尔的早晨从11点才开始。这里的门店没有整齐划一的门头和装潢,而这份“各执一词”,更显得招揽客流的决心懒洋洋的。
景福宫和光化门是很多旅客清单上的“必打卡之地”,但避开人群,买一杯咖啡,绕着褪色的宫墙走一走也不错。景福宫到安国地铁站附近,有许多错落有致的咖啡店、香氛店、买手店。尽管这是一场需要提前在naver (韩国本地兼具地图+大众点评功能的app)做好功课的citywalk,但它在门店设计和品牌表达上完整、清晰,相比于“商场”的功利与浓缩,能给人更多价值感。
比如在景福宫西村,香氛护肤品牌Aesop旁边就是法国服装品牌baserange,baserange二楼曾经是艺术杂货商店RP.zip,后门又紧靠着芭蕾风格的品牌hai,仅驻足这条街的三分之一,就能窥见四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场景营造。
再走个十分钟,便到了韩国本地设计师品牌amomento的门店。和很多showroom一样,在策展型思维下,能感受到突出的挑高以及相对空旷的环境。色彩严谨而低饱和度的衣服被悬挂起来,突出品牌所擅长的优美廓形。此前的快闪中,还用白色的人体模特,奇幻的地毯以及衣物搭建了一个美术馆一样的场景。
这些不靠“方法论”堆砌出来的“盒子”里,似乎没有任何关于“标签”“品牌”“趋势”的蛛丝马迹,但从货架到试衣间原本5分钟的距离里,又能走上很久很久。
不爱喝咖啡的我,原本以为会成为这座咖啡成瘾的城市的“异类”,但实际上,摄入的每一度咖啡因,都意外的合乎心意。归根结底,在首尔,咖啡早已褪去了流行文化或者社交货币的属性,变成了一种日常用品。
Protokoll是一家自习室+咖啡馆的复合空间,在弘大、延禧洞等几处都有门店,这种业态在国内并不常见。从写有slogan“How to spend your own time in protokoll”的画报上楼,现场登记便可到吧台等位,待其他客人用餐完毕后分配座位。
这里可以有三块相对独立、可容2-3人的靠窗位,还有10个4人桌位,每个区域都有足量的圆形插头和简单的文具,一共可容纳50-70人。自习属性但没有格子间的刻板和疏离,反而像大学图书馆里的whisper区域,可以小声交谈。
店内的餐单并不是为了“点缀”而设计,而是提供三种特色豆子供顾客选择,还配套了一些自营产品,比如咖啡豆、挂耳咖啡、外带杯、保温杯等。口感细节不一,但三种里两种都是深烘,整体有种“让人能够清醒学习”的风味,配合玛德琳等小食并不觉得阻涩。
微凉的冬日阴天,在功能为主的室内空间,手里拿着这样一杯咖啡,怎么想都是一件极其相衬的事情。
即便公共区域积雪未消,大林美术馆的工作人员依然告诉我们“20点停止营业”。习惯了国内美术馆16点禁止入馆的规定,顿时觉得生命中多出了珍贵的4个小时。
截至3月31日,这里都将展出布鲁克林创意团队作品回顾展“没有什么是神圣的,NOTHING IS SACRED”。如果打造“爆款”是韩国文化的一部分,那么这个能用脑洞经住艺术和商业考验的展览,如此火爆也在意料之中。
正如MSCHF的主理人之一、还有好几年才满30岁的David Greenberg所说,他们不以艺术家的姿态自居,仅仅是“一个网络文化品牌,以任何形式发布我们想讲的故事。”展览以展示他们官网上的“drop”(是作品,也是盲盒)为线索,戏谑地“爆改”了那些生活中的日常之物,小到一盒薯片包装,大到被奢侈品追着要律师费的“恶搞”。涵盖100多件展品,包含绘画、摄影、包装设计、互动游戏、艺术装置物品等。
去年刷爆互联网,神似阿童木造型、时尚人士一双难求的大头靴,也被大方地摆在这里,欢迎人们试穿、拍照,不出意料,永远都排了长长一列队伍。喜欢艺术或者想被冒犯的人都应该去看看顶层,基于“摘下名人滤镜看作品”的反思而设计的赝品博物馆(Museum of Forgeries)。他们将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的早期原版作品(价值2万美元)与999个高仿伪造品放在一起,撑满一整面墙,让人深陷于“真假美猴王”的困境之中。
从深居巷子的大林美术馆离开,望着荒诞不经的海报墙,以及悬挂的天上的月亮,很难从这个精心设计的“圈套”里走出。甚至禁不住向旁人提问:关于此时此地,真的是100%真实的吗?
当时间通通后置,似乎胃也有了饥渴的钝感。迎着冷风去汉江公园煮泡面不太适合已经对韩剧情节祛魅的人,一顿世俗又美味的加餐(要有酒)才是最优解。
另一个适合夜游的证据是,首尔街头已经运营了十年的深夜巴士。这些“N”字开头的巴士,从23:40开始最晚运行到5点,因为显示屏上有一个小小的“猫头鹰”,故得名为“猫头鹰巴士”。不困的人,乘坐着不困的巴士,去街头找不困的老板们点起炉子,烤一份香喷喷的放题牛小肠,也是一种别的地方无法达成的成就。
以夜生活著称的弘大附近,有两家金德厚,最晚营业至凌晨3点。被询问“有没有满20岁”之后,阿加西端来了一瓶Kelly。这是一种韩国传统啤酒,麦芽香气伴随着有轻柔的口感在舌尖“砰”地绽开。隔着临街的塑料卷帘,听到刚从跳舞机上跳完ive歌曲的大学生吵吵嚷嚷,也会消解掉内心仅剩那一丝关于“熬夜”的负罪感。
但还是从包里摸出了刚买的红参口服液。
为了不至于落入赶不上末班车的窘境,和朋友约定以走到最近的一家大头贴店结束。夜色中更直观地感受到韩国强大的24小时业态,包括:大街小巷的无人大头贴机、每晚服务生都不一样的便利店、有灯的咖啡店等等。
作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这些无人自助的大头贴店似乎从不担心“撞款”。虽然几乎都是4张10000韩元(约人民币56元)的平价,但有的按不同颜色设置隔间,有的以十级美颜的超厚滤镜为特色,有的还模拟了车站、电梯等场景供人挑选。在无人时刻,这里还是情侣们谈天、约会的地点,借由有限的空间以及夸张的拍照需要黏着在一起,就像变冷的年糕和酱料一样牢固和显眼。
在这座城市里,出于不同的目的,大家各自投入在夜色里。借由它在整个时间跨度里的模糊、暧昧、隐蔽,将一些在白天里不敢声张的欲望和不够从容的悲伤一一铺开,再经那个不会透露秘密的月亮尽情晾晒。有的人赌着气不肯睡,而有的人,借由清醒供给自己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