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出征巴黎”,正在成为这个夏天的热词。一百年前,第八届夏季奥运会在巴黎举行,一个世纪之后,这场全球瞩目的体育盛会再次来到这座浪漫之都,以运动的激情装点这座城市。海明威说,“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那是弥漫在这座城市上空、深入它最细致肌理里的流光溢彩,而街道,便是所有巴黎故事的最佳舞台。此刻的巴黎,或许已被奥运的氛围填满,但我们还是想将时间往前拨一个月,带你纵身跃入一场音乐盛宴,一场更“巴黎的”、由它的街道孕育的盛宴,去感受属于这座城市的恣意、包容与畅快。
想⼀本你最喜欢的书,每翻一页,都被新一页的文字惊喜到。夏至这天的巴黎,就是这样的书,书页是街道,翻页就是过马路。「夏至音乐节」,它不是发⽣在⼀个具体的地⽅, 而是在整个巴黎城——几百个音乐现场,在几百条街上,在⼀天里同时发⽣!
耳机可以放在家里了,上街去!
共和⼴场小路上,爵士三重奏给傍晚定下微醺的基调。走两步到圣马丁运河的街心公园,techno就等不及爬满我的神经、拽着胸脯摇曳起来。买杯啤酒,拐个弯,玛黑区狭窄的街道里,闪着金光的管弦乐队正在大力出奇迹,他们把五米宽的街道变成了建筑尺寸的音箱,音箱底站着的全是听音乐的人。 离开这个音量炸弹继续走,三区市政厅门廊下的灵乐合唱团给了我点心灵安抚;隔壁诺曼底路上,hiphop让我放松自如;OFR独立书店旁,加勒比人的鼓乐像是筋膜枪打在肌肉上;再到⼆区,路易十四高傲的雕塑附近,拉丁歌⼿随时把我快要完全清醒的头脑重新按进陶醉里……
步行半小时,你便能听到看到不同语⾔、不同肤⾊、不同风格的人在⼀起跟着音乐摇摆, 这就是“和平”的感觉。这是「夏至音乐节」制造的幻象,是巴黎在白天最长的⼀天⾥施展的城市魔法。
魔法的创造者是1982年的法国文化部。时任音乐与舞蹈部主任的莫里斯·弗勒雷特(Maurice Fleuret)把「夏至音乐节」作为音乐领域的⼀次革命推上街头。在他的想象里,“当音乐无处不在,音乐会便无须存在”。在巴黎街头,你不用走进任何场所、花掉任何钱、或是预定任何席位,就可以沉浸在⼀个音乐现场。这场音乐革命,“没有等级制度、没有基于风格或发源地的高低贵贱”,追求的是“声音的解放,⼀种醉意、⼀种眩晕,⼀种比艺术更真实、更亲密、更有力的表达”。
他做到了。1982年的夏至,法国⼈举办了第⼀届音乐节。几千场音乐活动在全国发生, 成千上万的⼈在街头徘徊,直到深夜。1985年,音乐节开始向欧洲传播,仅用三年,就吸引85个国家参与其中。今天,参与国家的数量已超过120多个,一千余个城市效仿巴黎,在夏至这天举办音乐活动。
回到巴黎,夏至这⼀天,几百条街,几百场活动,没有统⼀协调,完全去中心化地在城市里自由生长出来。活动官网只发布登记指南,任何音乐⼈——法国人、外国人、一个人、⼀群人、业余的、专业的——都可以在露天场表演,唯⼀要做的,就是征得场地负责人的同意,比如路边的咖啡馆、餐馆,或拥有公共空间的协会和企业。只要他们同意,你的音乐活动就可以放⼊节日的官方日程。有品味的店家会利用这个机会,毫不吝啬地向公众分享自己的音乐趣味。他们找到最符合自身气质的乐队,透过音乐,把自己的性格印在街区的记忆里。
尽管官方会发布细致的线上地图工具,供市民按时间、地域搜索音乐活动,了解音乐人和表演内容,但很少有真正的巴黎人这么做。真正的巴黎人,像他们的革命先辈一样,只负责走上街头,然后让历史自己发生。
「夏至音乐节」的精神是散漫的、流动的、自由的、肆意的,没有目的地的。这⼀天,地下的一切被掘到了地上,小众音乐、亚文化爱好和社会边缘人从四壁走出来,涌上街头,被人看见、听见。这一天,视觉让位,听觉成为首要感官,耳朵是每个人的领航员,让你在街巷间幸福地眩晕。
每⼀个走上街头的巴黎人和游客,都是这场夏日play的重要⼀环。
人们精心打扮,走入混着荷尔蒙和汗水的夏夜,短裙、甲片、眼影和擦肩而过、无处不在的肌肉线条,让眼睛吃得很好。街道真正意义上回归为步行者的乐园,你能看到坐着轮椅的人停在马路中间恋人约会,拄着拐杖的人和朋友⼀同钻进路口的人潮,戏谑的年轻人在堵得走不动的汽车前跳电臀舞……任何⼀个城市都可以复刻音乐节的形式,但你真的需要充满个性和魅力的巴黎人,为街头注入多样性。
没有露台的城市没法复刻巴黎夏至音乐节的盛况,也无法创造广泛多样的街头生活。
“露台是巴黎街道重要的⼀部分”——这是极为保守的说法,在巴黎,它是自由生活的象征。露台,通常指餐厅、咖啡馆或酒吧外的露天座位区。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没有来过巴黎的人,确实很难想象它对于巴黎⼈的意义。法国出版的儿童书里有这样的说法:“巴黎有两种⼈:赶时间的人和坐在咖啡馆露台上的人”。
2020年疫情紧要关头,总统马克龙曾发表讲话道:“我们什么都不会放弃,尤其是笑声、歌唱、思想和爱,尤其是露台、音乐会和夏日的晚会”。仅从这里,便能看到露台在法国人生活中的至高地位,它和那些抽象的东西——爱、思想、笑、音乐和夏日——排在⼀起,作为唯⼀可触可感的实体,像是能承载这一切的容器。
露台这种能承接法国人所追求的浪漫价值的能力,在「夏至音乐节」这天被具象化了。
音乐节这天,露台分为两种角色。那些举办音乐活动的店门前,原本放在露台区的凳子椅子被⼤量撤掉,换做DJ台和音响,或者让位给乐手和乐器。还有余位的,店家可能会补充一个临时啤酒吧,剩下的部分及更多的周边街道区域,便是“观众席”。另⼀些没有举办活动的店则会保留日常的露台,除寻常就餐功能外,还会成为狂欢人群歇脚的补给站。
我坐在露台上,面朝马路(巴黎露台的座椅大都朝向马路),正喝着冰啤酒,面前流水般的人群里突然传出⼀声:“用餐愉快(bon appétit)!”来不及看清说话者是谁,他便随着人流消失了。如果没有露台,这⼀切便不会发⽣。露台打破了墙的界限,拉近了休憩的人和流动的人的物理距离,也巧妙地拉近了心理的距离。
在露台上,你既是坐着休息的状态,又时刻可以出发。露台就像初春冰河的岸,人群是融化的河流,在并不遥远、但不清楚具体哪⼀秒的未来,露台上的人会像断裂的冰层,爆破进人流,为湍急的河水注入新能量。
可以说,巴黎的露台,不仅是店家的门前区域,更是正在被开发出更多功能的,独立于室内外间的第三种空间。疫情推动了更多店家在夏季合法地占⽤沿街停⻋位,建立临时露台——用木架和木板围出一小块区域,让原本只能亭⼀两辆车的地方,转眼成为可供十人休闲的平台。此外,政府也在授权越来越多种类的店铺架设夏季露台,比如书店、文化场馆和花店。这样,你无需走进店里,甚至无需来到店前,只要站上大街,抬眼眺望,每家店正在发生的事,便从露台蔓延至眼前。
有更多空间创造形式多样的露台,得益于巴黎持续多年的城市改造。
“把道路还给人,而不是车”, 是巴黎市长安娜·伊达尔戈(Anne Hidalgo)的核心改革纲领。在她的计划里,全城14万个停车位要在其任期内减少到7万。当停车位少了,人行道变宽,人们就更愿意在街上行走、散步,更容易在店门口排队,也给店家创造出更多不阻挡路人的露台空间。
你无法想象狭窄的人行道如何承载「夏至音乐节」的热情以及整个夏季的日与夜。在露台看巴黎人喝酒、聊天、看书、写作、画画、做手工,看一场全城音乐狂欢,便是巴黎浪漫感的重要来源。
“自由、平等、博爱”的价值观是巴黎人走上街头争取来的。街道的权利归属,是自由与否的象征。今天,「夏至音乐节」只是巴黎人街道享有权的冰山一角,在市长「巴黎呼吸」的政策下,每个月第一个周日,巴黎会把核心城区大约50条街道变成步行街。
平日里车水马龙的⾹榭丽舍大道,不仅会变为步行街,也成为了“巨型”市民文化活动的标杆场所。今年5月,27万人报名了香街上的“巨型野餐”活动,最终,4000人在红白格子的巨型桌布上,共进了午餐和下午茶。而在此之前,这条街曾变⾝为巨型电影院,用150平方米的屏幕播放露天电影,还举办过巨型听写大赛,让5000个人一起听写法语。
这些在大街上的大活动,也只是开始。街道的意义已渗透进每⼀个巴黎人心里,改变发生在每个区,发生在那些不被外人关注的小街巷里。非核心枢纽的道路正在更加频繁地于每个周日都禁行汽车,老少皆宜的木制游戏装置被搬到马路中间,二手集市、街区音乐会、小型足球活动、游行等全都来到路中间。
巴黎几乎没有小区的概念,也没什么内部道路,居民的活动就这样在公共街道上交错上演。
相比于卧室,街头似乎更加自由。这是⼀种奇特的感受。卧室看似更隐私,更易让人放松、不受限地“为所欲为”,但是在街头,你能闯进更多样的世界,世界也迎着你而来,总能遇到意想不到的事情、看到忘我⽣活的人们,自由的感觉便更加强烈地油然而生。在街头,情绪更飞扬、思绪更畅快、心情也更舒爽。
免费、公共、快乐和聚会是巴黎街道的意义。我想每个⼈都应该至少来体验⼀次巴黎的「夏至音乐节」,看⼀看巴黎人如何重新夺回街道,此后,你将重新认识城市街道的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