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线城市里,不花钱能做多少事?
当所有体验都被明码标价,“不花钱”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无解的公式。而上海女孩陈菱怡把它改成了一道开放式的问答题——她不仅实现了在上海“不花钱过一百个周末”,还把不花钱的经验总结成一本小册子,让它在全国各地流动。
2022年5月,在那段所有人都必须呆在家的日子里,消费能带来的快乐断崖式减少。习惯了买买买的陈菱怡不得不开始思考:如果金钱不是唯一的货币,那么我们还能通过什么方式获得快乐呢?带着对不花钱的探索热情,她和朋友们成立了“走地鸡”兴趣小组。
就像自然放养、靠农家剩菜成长的走地鸡一样,小组成员们也希望重新发掘城市里的公共资源。秉持着“走地鸡式”理念,她们每个人都提出对“不花钱”的定义。有人说“不花钱,花心”,有人说“尝试共享,物品、资源、好点子甚至是积极的能量”……虽然定义各不相同,但走地鸡们发现、所有观点背后都有一条共同的价值观:用物品共享和更具创造性的活动,来代替直接消费。
和所有女孩一样,陈菱怡也喜欢新鲜的穿衣体验。但在无数次穿一回就闲置、然后对着塞满的衣柜哀叹没有衣服穿后,她和朋友开启了“共享衣橱”计划。
于是,自己一年只穿一次的斑点裙成为朋友的心头好,哥哥不用的毛线帽又成了自己的新宠。每逢朋友搬家,更是一场令人目不暇接的闲置派对:健身卡、书籍、唱片......在不花钱的前提下,依然能获得足够的新鲜感。迄今,她已经三年没有买过新衣服。
除了衣物,城市空间、公共服务也可以通过不花钱的方式获得。以上海和杭州为第一站,就有公共攀岩墙、艺术夜校、免费健身房、免费图书馆......走地鸡们惊讶地发现,不花钱能够获得的体验,竟然覆盖了大部分日常爱好。
就拿被高度商品化的“健身”来说,动辄上万的健身卡、私教课令人敬而远之。但走地鸡们发现,其实很多城市都有免费健身空间。比如杭州为鼓励全民健身,在每个区每个街道都会配至少一个免费/低价百姓健身房。上海和广州虽没有杭州那么多,但也有不少渠道可以追踪到免费健身的新闻。从如何搜索到具体平台名称,走地鸡不遗余力地推广免费健身的方式,致力于打破人们在“不花钱”这方面的信息茧房。
“不花钱过周末”的另一面,就是主动创造。陈菱怡说,她其实并不喜欢“创造”这个词,好像要做一些开天辟地的壮举才能被称之为创造。因此,她换了一种称呼:破坏。
打破日常生活的惯性,给自己带来一点惊喜或惊吓。比如她曾收到一个问卷回答:那位答题者喜欢泡一壶茶,坐在西湖边上看大爷大妈吵架。比起在商场里喝精致下午茶,看人吵架这件事似乎多了点横冲直撞、甚至“不体面”,可这份真实的张力和趣味,恰恰是消费的确定性不能带给我们的。
在丰富的实践后,走地鸡们将不花钱的方法做成一本小册子,四散在全国近百处不花钱就可以歇脚的场所里。她们用具体的方法、真实的案例,向更多人展示走地鸡的可持续生活。陈菱怡说,做了这么多事,其实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因为“我本质上真真切切地相信,每个人酣畅淋漓的生命体验,本身就和消费没有关系”。
把可持续变成90%以上的日常是怎样的体验?近年来席卷社交媒体的stooping,提供了一种答案。
Stooping原意为“弯腰”,现指重新发现并循环利用废弃物品的生活方式。“一个人的垃圾,就是另一个人的瑰宝。”而早在stooping流行起来之前,武楷斯已经以此为信条、跑出一整套商业和社群的运营模式。
2015年,武楷斯还是华南理工大学法学院一名大四学生。他素来简朴、个性十足,曾因华工食堂定价不合理,专门写了一篇阅读量10w+的文章对其进行“批判”。暑假时,他去美国参与当地跳蚤市场,发现竟然可以用千分之一的价格买到基本全新的二手物品:1块钱的蔻驰包、10块钱的萨洛蒙,还有可以免费搬走的冰箱……这是一个极具冲击力的启蒙:原来交换旧物这个“不靠谱”的爱好可以成为一门职业,甚至一种生活方式。
回国后,武楷斯开始逐个探访广州二手市集。直到囤积的旧物塞满三个大学舍友的柜子,他终于决定把旧物当作自己的事业,于是有了“永续旧物”。以旧物收集、改造和出售为圆心,展开了国内早期的Stooping实践。
为什么对“捡垃圾”这么感兴趣?这是武楷斯在采访中被问及无数次的问题。
这个答案,或许能从店铺名“永续旧物”当中得到线索。“旧物”是一种更中性的称呼,仅仅代表物品年限已久,但依然可能有使用价值。况且对于stooper来说,除了使用价值外,旧物承载的故事和记忆是更迷人的部分。
三年前,武楷斯在广州天光墟(即二手市集)淘到一包被水泡过的信,主人是中山大学86级外语系的祝敏。里面包含了她从高中到大学、再到第一份工作的各种信件往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让她扔掉了这些青春。”唏嘘之下,武楷斯将信件拍照发到社交平台,题为“敏的信”。没想到这则帖子竟被原主人看到,才得知信件是多年前被亲戚误丢。尽管对方提出了有偿收取,但武楷斯仍决定将信件无偿归还。
“能亲口说出‘你好,敏’,也能听到她讲述这些信件背后的悲欢离合、沧海桑田。这似乎就是旧物的意义罢。”武楷斯在帖子中这样写道。他称这一类旧物为年代旧物,其中凝结了不可复制的经历与时光。因而就算物品本身老旧不堪,其中的故事和艺术性依旧熠熠生辉。
回到更加现实的层面,大部分人起初接触stooping,是因为它能提供一种更具性价比的生活方式。就像武楷斯在stooping深圳小红书号上写的:“甲之破烂,乙之瑰宝。”而这些极具性价比的循环旧物,便是武楷斯社群内流动的主要“货币”。
作为国内早期开始践行stooping的人,武楷斯创立了一批受众庞大的stooping社群。仅深圳就有多达21个群、覆盖四千多人。
在群里,有刚来到深圳的年轻人,捡到了一整套卧室桌椅;有人免费淘到了向往已久的绝版书籍;还有人为无家可归的猫咪找到归宿,还一起在群里探讨小奶猫的抚养方法……与其说是二手交换社群,这更像是在线上复原了千禧年的社区生活,人与人间的距离很近,邻居之间可以随意借用、交换物品。在这里,人们以旧物为媒介,产生奇妙的联系。
武楷斯也会不定时在群里“冒泡”。现在,他已经形成了从旧物回收到出售的完整流程。提供的二手“产品”小到饰品、书籍,大到家具、电器。还有人给武楷斯留言,想要“一站式”购买:我给一个预算,可以帮我配一些东西吗?他回复:没问题。
武楷斯形容自己是“像堂吉诃德一样在坚持”。当科技日新月异地趋向便利,对高效和新鲜的追求成为包裹生活每个方面的主题,他却依然“想做那个回头看的人”。每天不是在修补旧物、就是在收集旧物的路上。这是一种“不标准”的活法、一种看起来很理想主义的生活。
可与书中单纯理想主义不同的是,武楷斯通过自己的行为和故事影响到了更多的人。就像他的店名“永续旧物”一样,通过二手循环,不仅延续了旧物的生命,也让这个听起来有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成为链接人与人的温暖锚点。
在可持续这条链路上,如果说旧物循环是偏向下游的环节,是对已被使用的物品价值进行重新发掘,那么“无包装”就是上游的部分,让商品在出售的时候就以更加环保的方式出现。
新北市三重小巷弄内,Unpackaged.U无包装商店(以下简称“U商店”)就静静坐在这里。通过一排透亮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木制层架上整齐摆放着商品。从米面粮油等食材,到洗洁精、洗衣液等日用品,全都收纳在透明容器中。走在这样的空间里,即便什么都不购买,也能体会到一种井井有条的舒适感。
U商店是新北市第一家无包装商店。2017年,创始人黄尚衍在新闻中看到德国推动无包装售卖的新闻,对比新北市美食街里食物和塑料盘堆叠的现象,素来节俭的他“DNA动了”,U商店便有了雏形。
但在当时,可持续观念在大众中的接受度并不高,对于已经习惯了只带手机出门、万事便利为先的用户而言,自备容器可以说是在“挑战”大众消费习惯。“一开始真的很少人,到打烊可能只有十个进店客人,遇到下雨天就更少了。”
一开始,来的一半顾客都是出于好奇。黄尚衍和店员就一遍遍解释为什么要无包装、如何自备容器购买。“先称容器,再取自己要买的食材,最后一起称重后扣去容器的重量。”
当时每天都有许多商品因为滞销而面临过期问题,联合创始人周孟宣就把能吃的都自己解决,导致体重飙升。黄尚衍说:“当时市场上没有太多可以参考的例子,我们就土法炼钢地把它做起来。”这样磕磕绊绊地走过两年,店铺才开始盈利。
对于很多顾客来说,“无包装商店”是个新鲜的词汇,但进入其中购物,就会发现它带来的体验其实有某种怀旧的成分——每个人自备容器前来购物,就好像回到了上世纪末,街坊邻里的居民们各自挎着菜篮子、去集市上挑选产品。没有了物品的包装,人和物、人和人之间都“被迫”产生更多交流。你需要亲手一铲一铲取出自己需要的食材,再由店员帮忙称重、结账。而U商店复刻了这种熟悉感。
和过去集市不同的一点是,U商店对顾客购买的分量有极大包容度。黄尚衍说:“我们不会去限制客人消费的量,就算2克我也可以卖,因为磅秤最低秤重是2克。”
在这里,一切都可以散装。从常见的大米、酱油,到大蒜粉、生姜粉、肉豆蔻。因此,一个常见的购物场景就是:附近居民在做饭时突然发现少了点调料,便带着小瓶子来U商店买几克回去。
“随用随来、按需购买”是U商店的特色,也让它成为一家充满人情味的社区店。每年冬天,店员们都会推出定制化调味的红酒,只要自备容器即可盛取;夏天还会开办编织袋工作坊、二手交换市集等活动。前来参与的用户,从一开始听到自备容器就转身离开、到后来甚至有人连续三年都用同一只布袋前来购买。
“多么让人振奋且有成就感啊。”黄尚衍在社交媒体上这样形容。
另一方面,黄尚衍坦诚地告诉我们,商店至今在进货、储存等环节上还难以达到百分之百可持续。但他并不为此感到焦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对黄尚衍来说,可持续不是“要么一百分、要么零分”的苛求,而是在有用、好玩的同时尽量够到可持续的准绳。
今年7月,U商店度过了他们的第七个年头。从一家小小社区店、到开设三家分店,U商店已经成为台北一带的标杆性可持续品牌。与此同时,无包装商店也在上海、广州、香港等城市接连破土而出。
和U商店起初的经历一样,许多顾客第一次来时一脸懵懂,但在店员的耐心解释下,第二次来就自备了编织袋。这便是无包装商店的意义——从日常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折角开始,用长期主义感染周边邻里的人们。从某种角度上说,这也是一种可持续的实践。
让我们再次回到开头的问题:提到可持续,你会想到什么?
或许是和朋友一起追逐日落,度过一个不花钱也很快乐的周末;或许是用一盘闲置的CD在二手社群里换到一只vintage戒指;又或是在看到新奇调味品时抑制住“我总会用到的”想法,只购买一次需要的分量。
这些都是“可持续”熠熠闪光的时刻。你甚至不必专门思考如何去过可持续的生活,因为它早已融入日常的细微褶皱中。一个念头,一次克制的冲动,一个可以替代的选择……生活中最小尺度的改变,构成了可持续坚固的基底。当我们对它有了更加具体的想象后,就会发现可持续不是一个强硬的要求,而是选择以一种更健康的关系、获得更长足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