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疯了”的《苦尽柑来》,是什么好东西?| 清醒蹦迪

一部披着父母爱情主题外衣的年代感偶像剧;一个催泪效果堪比催泪瓦斯的女性代际托举故事;一部不曾高举性别议题大旗或滥用独立女性字眼,却为很多女性观众提供了真实的感受参照系的女性友好剧目......这些似乎都可以视作对最近大火的韩剧《苦尽柑来遇见你》的一句话总结。

当然,它也同时充斥着离地半尺的童话性,不乏令人感叹“果然完美男人和童话爱情只会出现在电视剧里”的梦幻元素,甚至有为某些有毒男性气质洗白的嫌疑,但作为一个受够了夸张悬浮的国产大女主戏码,却也不愿意看到女性角色完全被命运扼住喉咙、没有一点点能动性的苦情戏的普女观众,我仍旧愿意给这部剧打出9以上的评分。

(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一次撬动一块砖的女性史诗

故事的开篇是标标准准的苦情年代戏配置:父亲早逝、母亲改嫁的9岁女孩吴爱纯日日苦守在海岸边,呼唤着总是最后一个上岸的海女母亲。前夫早逝、现任窝在家白吃白喝的济州岛海女全光礼年纪轻轻已被育儿、养家、潜水作业的压力弄得形容枯槁、身心俱疲。真实的苦难面前没有完美的人性,全光礼不愿把昂贵的鲍鱼分给生病的海女前辈,也不懂得人人平等的大道理,她像老黄牛一样替人犁地,只为借一条珍珠项链搭配自己最体面的套装,再带着一身伪装来到学校,谦卑地向势利眼老师奉上礼物和红包,好让女儿爱纯获得公正的对待。

苦尽甘来的转折也没有发生在这位苦命一代的年轻母亲身上,她尽力托举爱读书、爱写诗的女儿爱纯的人生,但她没能等到女儿送她珍珠项链、带她坐飞机的一天到来,甚至没能等到女儿迎来11岁的生日,就死于常年潜水引发的呼吸疾病。

够惨的吧?但与此同时,编剧并没有将她塑造成完全受制于苦难命运、丧失思考能力、自怨自艾的悲情女主,而是让她成为第一代敢于在某些时刻掀桌的女性。当得知爱纯叔叔苛待爱纯时,她冲到吴家掀翻饭桌,接走了蹲在地上洗碗的女儿;当第二任丈夫提起让爱纯学习潜水为成为海女做准备时,她破口大骂“你会让你女儿去潜水吗?”;得知女儿当上副班长,她开心地表达“多亏了我女儿,我有了一个重要的头衔”;生病后她已不适合潜水作业,海女同辈提出要帮她养孩子,她断然拒绝,声称宁肯讨生活送命也不要当乞丐。

如果说环境加之于女性身上的苦难是一堵高墙,全光礼并没能完全突破时空的限制,完成华丽的蜕变,一举推翻高墙,她只是撬动了一块小小的砖头,为女儿的生命引入一束微小但明亮的光线。也是这束光,让第二代女性吴爱纯在年幼失怙、青年丧子的一生坎坷里一次次触底反弹,度过那些如潜行深海或鞋里有沙的艰难时刻。

吴爱纯也是如此,卖甜白菜无法让文学少女的梦想扎根进现实的土壤,将她捧在手心的王子在现实生活中也只是个勤奋靠谱但能力有限的小镇男人。当年幼的女儿金明要被婆家送去做海女,她怒而掀桌,和婆婆分了家,但当丈夫宽植伸出手邀请她登上自家渔船,她却犹豫了(女人上船被视为不吉,会惹海龙王生气)。她奋力托举女儿金明的梦想,但在儿子银明眼中她是那个偏心姐姐,让自己从小活在爱与关注的饥渴之中的不完美母亲。她发誓不让女儿一辈子困囿于厨房,做盛饭舀汤、服务全家的人,但看到女儿在准公婆面前将舀剩的汤底倒进自己的空碗里,她一下子想起是曾经的自己在年幼的女儿心里种下了这颗牺牲自己、“顾全大局”的种子。

她尽力做到最好,但总是被出身、性别、金钱、精力、能力的有限性困住,甚至拖进泥潭,艰辛地养大孩子,挣扎着度过充满遗憾的普通人的一生。她的有限性也代表了所有呼吸现实空气的普通女性、普通母亲、普通女儿的有限性。

编剧似乎想用这样一次只能撬动一块砖的慢节奏前进来解释,一蹴而就的赋权神话并不存在,女性困境的解冻、真实的女性代际托举故事,就是这样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地向前行进。至于那些飞离地表、彻底摆脱生之重力的大女主故事,不仅虚假,而且可能有毒。

 

没人应该为贫穷且渴望独立而羞愧

《好东西》里餐桌上的女权表演艺术家那一幕堪称经典的讽刺,但它最让人感受到真实生活气息的却是小孩与王铁梅因为写作文而爆发争吵的一个段落。小孩因为没有出国旅行的经历而羞愧,因羞愧而愤怒,当王铁梅指责她不应该撒谎和攀比,她高声反问:“那我比什么?”

这也是一个“娜拉走后怎样”式的问题,她独立了,然后呢,她如何生存,有能力选择怎样的生活,如何抚育孩子,用什么换取自由,是自尊吗?《好东西》将这个最现实的问题——阶层,以模糊而非关痛痒的手法处理掉了,这是让人遗憾的。而《苦尽柑来》的编剧却对着这个问题痛下狠手,以手术刀般的精准剖开了贫穷可能会带来哪些锥心刺骨的体验。我们当然不会天真或蛮横地认为这是专属于女性的问题,但看着金明会让我们再次清晰地意识到娜拉问题的另一种版本:小镇做题家女孩突围成功,她出走了,然后呢?她如何面对托举她、被她蚕食掉人生的父母?如何面对物质上不对等的亲密关系?她应该为了自尊放弃爱情还是反之?她如何面对内心深处想飞得更高的渴望和永远牵扯她的内疚?

自由或独立之路走起来远远没有那么洒脱、光鲜和体面,女性的赋权(自我的或社会性的)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复杂问题。

编剧和导演在爱纯和金明这一对母女身上投射了许多现实的影子。当金明拒绝教授的资助,揣着父母卖掉房子换来的学费登上飞往东京的航班,爱纯正在济州岛将全部家当搬进没有电梯的老破小。她看着飞过头顶的飞机,三代女性的梦想终于飞上天空,“托举”这个饱含努力与辛酸的动作有了具象化的呈现:浸泡在海水中的光礼用力向女儿挥手,幼年爱纯在阳光下奔跑欢笑,“妈把梦想托付给我”;中年爱纯仰视飞机飞过天空,金明坐在飞机里哭泣,“妈把梦想托付给我,一个沉重却又炽热的梦想”。

贫穷在母亲和女儿之间筑起高墙。女儿愧疚着自己吃掉了妈妈的人生,到嘴边的“谢谢你”“对不起”却变调成“妈你为什么总是没有钱?”“我讨厌看你在路边摊铺着报纸吃饭”。

贫穷之于“首漂”女孩金明,不仅意味着与爱人财富上的不对等,也意味着双方呼吸着不同世界的空气,感受着不同的生活水温。英凡看着金明脚上的创可贴,问她:上班很辛苦吗?不好玩吗?你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吗,上班不是你的梦想吧?金明则只能想到“独立”,“凡事靠自己,是相当了不起的事”。

被全家托举起来的金明注定无法成为忍气吞声的儿媳、放弃事业的富太太、盛饭舀汤的仆人,因为她始终背负着母亲那沉重但炽热的梦想,这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幸运。

 

 

关不掉的滤镜

梁宽植,吴爱纯悲惨童年里为数不多的明亮色彩,却也是这部显然以女性角色为叙事核心的剧集中最被功能化的人物。换句话说,宽植的存在是爱纯人生中的童话滤镜,也是编剧为爱纯开的金手指。

当爱纯需要护佑时,宽植是有钢铁之心的护花使者:十岁的他用小小的肩膀担起犁杖替爱纯犁地;少年宽植呆呆地跟在爱纯身边,替薄脸皮的文学少女叫卖甜白菜;做了父亲的宽植敢于成为济州岛第一个和妻子、母亲、女儿同桌吃饭的男人;中年宽植为了养家糊口日日出海捕鱼,二十年间只休息过三天。当爱纯需要被理解时,宽植又成了最细腻的解语花:他会和她一起哭离世的母亲,真诚地赞美她写的诗,给她买各种各样的漂亮发夹,无条件支持她为了金明求学做出的一切牺牲。

他强悍又细腻,与世无争又原则明确(一切为了爱纯),看着这个仿佛从男德教科书里走出来的完美男人,我心里的警钟随时准备铃声大作:这是世上不存在的男性......他如同《盗梦空间》里cobb用来区分现实和梦境的那枚陀螺,不停转动,提醒观众正身处一个人造的梦境。

我们可以乐观地想象,没有宽植,爱纯的人生依旧有各种可能性,但是会少了童话般的梦幻色彩。而编剧朴尚春显然在现实和治愈之间选择了后者,她好像想用温柔之手轻抚观众的肩头,告诉观众:爱纯们也有不孤独的可能性。

如果说梁宽植是编剧开的金手指,既是推动剧情的功能性担当,也是喂给观众的续命糖,当这一策略重复使用时,这颗糖就多少带点工业糖精的味道而且略显草率了。故事的终篇,失业后的金明踩着互联网的风口,一举创业成功,不仅让病入膏肓的父亲看到自己这条来自溪流的龙最终一飞冲天,也用高学历、家庭幸福、事业有成这一优绩主义判断体系之下精英人生三件套的标准配置,为留白出来的爱纯和金明的人生篇章罩上了一层看起来异常完美的滤镜。不好吗?没那么不好,但总让人觉得离那个因真实细腻而格外动人的普女史诗又远了一些,能够用来对抗现实的真实性力量被削弱了一些。

与之相似的,完全作为梁宽植对照组而存在的夫商吉一辈子傲慢势利,脾气暴躁,出轨不断,从不尊重女性、甚至不尊重任何弱者,却在垂垂老矣之际变得与人为善、默默付出而不求回报,看得人很想问一句:这个地是一定要洗吗?


 

从在黑暗海水中无数次与死神擦肩,挣扎着欲完成母职责任而不得的光礼,到一生渴望求学、渴望写诗、渴望将自己不曾得到的好东西都交到女儿手上的爱纯,再到被母亲炽热的寄望灼伤过、被冷眼和偏见刺痛过、被爱情的幻灭打倒过,最终看清了自己也理解了母亲的金明。在《苦尽柑来》中,女性的进步不是神话,而是写满眼泪、牺牲和艰辛的家族史,是一只只蚂蚁迈着小小的步伐向前一点、再向前一点的旅程。拯救女性命运的不是男性,而是光礼用临终遗言传递下去的心灵力量:告诉自己你不会死,只要使尽吃奶的力气,你就能挣脱暗潮,见到天光,你就能再一次呼吸。

 

韩剧 《苦尽柑来》 女性 影视 奈飞
“杀疯了”的《苦尽柑来》,是什么好东西?| 清醒蹦迪
阿诚。
2025-04-03 07:20:21
最新评论(1)
虽然,但是坐列车怎么会看见车头的半圆形隧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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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只大橘……猫?
“小孩能看懂,大人能看深。”和群玉山聊聊他们的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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