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东枪
1.
初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约在1997年,当时读的是上海书店1989年的繁体竖排本。后来买过五、六个不同版本,其中中文的大都是张振玉译本,英文的有美国John Day公司的原版,也有外研社的引进版。有些朋友知道我喜欢这书,又送我几个不同版本。最近读的宋碧云译本《苏东坡传》,就是西安的相声演员王声老师所赠。
2.
宋碧云译本是1977年于台湾出版的,较张振玉译本要早一年出版,我看到的这版是大陆的简体重排版,应是照台湾远景公司出版的繁体本翻印的,但并无版权页、无简体版出版社名、亦无定价,或是某机构私下翻印内部流通的版本?
3.
上海书店1989年版《苏东坡传》中,目录里列有“译者序”一项,书中却没有。猜是因为张振玉写的序言中曾采用民国纪年,且有“国运日隆”等语,所以才被删掉的。
4.
宋碧云的译序中提到考证书中诸多引文出处的艰辛,并提到翻译该书不敢奢望“传神”,但求“尽量不出错”。看她译出来的文字,也就必然拘谨,不敢太过发挥。相比之下张振玉文字确实气韵生动些,只是有时似乎发挥过头,曲离了林语堂的原文,反倒不如宋碧云版的老实、准确。
5.
比如林语堂原序中的一句“A vivid personality is always an enigma.”宋译为“鲜明的个性永远是一个谜”,张译为“元气淋漓富有生机的人总是不容易理解的。”再如第十一章的第一句话,“Hangchow, then as now, was a magic city, sometimes called Paradise on Earth.”宋译为“当时的杭州也象今天一样,是一个神奇的都市,有时候被称为人间天堂。”张译为“杭州,在当年一如今日,是一个美妙难言的都市,谚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元气”、那“难言”,显然都是张先生的发挥。此类细节举不胜举,比如原文只说“斩首”,张先生就非要写成“斩首示众”,似乎不示众就算不得斩首了。
6.
张振玉在译序中说他尽量避免生硬的英文句式文法,尽量用地道中文。这倒十分符合林语堂生前的主张,可是在我看来,反倒在这一方面,他做的还远远不够。其译文中还是太多新派句式,尤其是很多句子的断句、结构,恐怕若林语堂在世,是会不满意的。
7.
天秤座的林语堂对他人的译文向来苛刻,曾公开批评过当时《吾国吾民》等书的翻译者,而且,若不是对译文要求苛刻,也不会预付重金特地找郁达夫来翻译他的《瞬息京华》,并且还千叮咛万嘱咐写好详细的翻译注意事项寄给郁。林语堂是个“文章一般,文字俊俏”(似乎是韩寒说过的?)的人,张振玉宋碧云的译笔,恐怕都入不了他的眼。
8.
张振玉翻译林语堂的书不少,《苏东坡传》还算好的,我的感觉是《京华烟云》就更差很多。那里边张先生自由发挥的部分就更多,如书中所谓“献词”——“ 全书写罢泪涔涔,献予歼倭抗日人。不是英雄流热血,神州谁是自由民。”我若没记错的话,英文原文只是一句朴实的“献给抗日将士”之类,并不是诗体,也并没有什么“泪涔涔”。(书没在手边,没法查证。)
9.
第十九章,提到苏东坡与钱勰以“三毛饭”、“三白饭”互相戏谑的趣闻,但张、宋二位译的都不恰当。原文应是“毳饭”和“皛饭”,很多古代闲书里都提过此事,从来不是什么“三毛饭”、“三白饭”。再看英文原文,林语堂译的就是“whitewhytewhight dinner”和“noughnoknow dinner”,用心多了,也高明多了。第十九章中还有一则“怕馒头”的笑话,宋、张译文都不够好。其实这笑话的原文在笑话书中不难查到,完全可以参考。
10.
一直有人说林语堂这本《苏东坡传》并不是严谨的传记,但林语堂在自序中说“have taken care to make only statements which can be backed by sources”。我并未读过太多与苏东坡有关的原始史料,亦非历史、文学专家,对此并无判断能力,不敢乱说,但据我揣测:林语堂这么个做事认真精细的天秤座人士,应该不会乱说。
11.
当然,就算确如林语堂所说,他书中描述的苏东坡是否就是历史上真正的苏东坡也不确定。资料未必真实,选择亦有角度,描摹难免主观,更何况林语堂是那么喜欢、敬仰苏东坡。好比让杨丽娟去写《刘德华传》,怎么客观的了呢?其实从书中可以看出,有些段落,林语堂写作时恐怕就已入戏了,笔下写的是他想象、揣测中的那个苏东坡,甚至是他希望自己可以做到的境界。林语堂所写的是一个他所期望的完美的人,是一种完美的人格,一段完美的人生。当然,此处的完美并不是指全无瑕疵、一马平川。如林语堂说要了解一个人先要喜欢一个人才行,了解此种完美恐怕也得先喜欢这种完美才容易些。
12.
苏东坡是林语堂追慕的完美人格,林语堂笔下的苏东坡也确实很像林语堂本人——热情、真挚、幽默、豁达的文人性情之外仍有精明、缜密的一面,但终究又因其热情真挚而不免天真,且因此天真而遭受磨难。当然,我所说的林语堂更多的是林语堂自己文字中的林语堂,但考察旁人记述的林语堂事迹、传记,比如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序言中对林语堂性格的评价,也不难看出林与苏在性格上的相近。包括苏东坡的种种弱点。
13.
细想想,苏东坡在政坛上的挫折与林语堂一生中的很多坎坷都有共通之处,林语堂为苏东坡所作的一些判词,后来在林语堂自己身上也有应验。一切都是令人无奈而又不可避免。该书第十四章结尾处提到,苏东坡刚刚被保释出狱,就又写诗发起牢骚来,写罢掷笔说:“我真是无可救药!”林语堂这一生中,恐怕也没少发出过此类感慨。(btw,这句话,张振玉译本中译为“掷笔笑道”。但原文只是“threw down his pen and said”,我真没看出哪儿提到苏东坡笑了。)
14.
苏东坡钻研制墨及工程营造的劲头与林语堂后来研制中文打字机、发明新式牙刷的执着何其相似。(林语堂发明牙刷的事不如他研制打字机的事情著名,但确实有过,福建漳州的林语堂纪念馆里有一幅林语堂亲笔画的设计蓝图。)而林语堂描述的苏东坡与其夫人的关系,完全可以用到林语堂与其自己的太太廖翠凤的身上。一个才华横溢热情生动的丈夫,遇到一个豁达智慧温柔包容的夫人——于是丈夫甘愿听从太太的劝告,且因此受益。
15.
如林语堂所说:“一个杰出的诗人和一个只有普通常识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结果往往是妻子比丈夫显得更聪明。”林语堂一直将这类通情达理、有世俗智慧、偶尔有男子般开朗气度的女性视若珍宝。他喜欢《浮生六记》里的芸娘、也喜欢李香君。他笔下的姚木兰的形象,以及姚木兰与其丈夫的关系就更加典型。(另外,洋派的林语堂也多次在各种文章中宣扬过包办婚姻的好处。)
16.
苏东坡的结发妻子去世时只有26岁。“十年生死两茫茫”就是写给她的。娶她时苏轼18岁。
少年夫妻。
17.
《苏东坡传》好在是一个真挚有趣(说“元气淋漓富有生机”当然也可以)的人写另一个真挚有趣(说“元气淋漓富有生机”当然也可以)的人。
18.
“一切艺术的问题都是节奏的问题。”林语堂在此书第二十章中如是说。我很欣慰。
19.
林语堂说王安石的《字说》分析汉字的方法是“幻想语言学”(水之骨、水之皮的笑话流传甚广,想必很多人都知道)。这种“幻想语言学”近几年似乎又风行起来了。信口胡说的可真不少。
20.
“神圣的目标向来是最危险的。一旦目标神化,实行的手段必然日渐卑鄙。”
“每一个革命党未得势之前都能显出最大的力量和团结,一旦得势根除反对派之后,就开始因内哄而分裂。”
“他有一个美梦,他的一切都指向那个遥远的目标,不求国家快乐、安详、繁荣,却希望国家富强有力……”
“那时也和现在一样,人民对一个政权是否爱戴,只有在那个政权失势以后才能知道。”
“无论古今中外,每一个极权论都以国家、人民利益为口号。历史上多少政治罪恶假人民的名义而推行,现代读者不难了解。”
——以上都出自这本《苏东坡传》,大都是就王安石变法所发的议论。林语堂出版此书是在1947年。林语堂并无多么高超清醒的政治智慧,幸亏他当时已有了这样的认识。
21.
据林语堂女儿记载,林语堂曾感叹老舍糊涂——其时老舍决定应邀回大陆。老舍之糊涂,恐怕就是没有上边这些见识。
22.
看林语堂对王安石那些变法措施的解读和评价,亦可看出林语堂在经济学方面也不糊涂。当然,这其实也并不难,所需的无非是足够的常识和一点独立的评判力。
23.
第十四章中,苏东坡被抓走前,与妻子说起杨朴妻子送行诗句的事情,引用不完整。结尾部分省略掉了一些,我觉得不该。省略掉的是最传神的部分。
24.
第十一章中提到宋词早期多为情诗,并且说“诗词中的情欲和真爱很难划分”。之后又找补了一句“真实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读到此处时乐了半天。有这一句才是林语堂。我也格外喜欢书中这些作者忍不住跳将出来说两句闲话之处。觉得宛如评书艺人正说到王侯将相征战杀伐之事,忽然住口,看看窗外,抿口热茶,对台下看客信口说句:“看这天儿是要下雨吧?”然后话锋一转:“来,咱们接着说这小将呼延庆……”这才是林语堂所谓Familiar Essay之本色。
25.
读到苏东坡为筹粮救灾而与整个官僚体系作战时给朋友信中的“谁肯稍助我者乎”,读到全书最后一章,见苏东坡为堂妹夫妇所写祭文中说“我厄于南,天降罪疾。方之古人,百死有溢。天不我亡,亡其朋戚。如柳氏妹,夫妇连壁。云何两逝,不慭遗一……”时,心下恻然。
26.
苏东坡死前曾对儿子们说“我一生没有做过坏事,我不会下地狱。”林语堂早年间文章中也对自己有过类似评价。
27.
数年前我曾说,《苏东坡传》告诉我们,一个有智慧、有理想、有爱的人应该、而且可以生活得洒脱、旷达、乐观。现在我想:苏东坡并非生在一个完美的时代,事实上,所谓完美的时代或许永不会出现。但苏东坡(也许只是林语堂笔下的苏东坡)可以证明,不完美的时代,也可保有几近完美的人格,度过几近完美的人生。我猜,林语堂写作此书,要说的就是此事。
via 枪·东东枪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