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飞:对谈白先勇

 

编辑/彼得潘

 

按:2011年12月3日下午15:00-17:00,在单向街书店,谭飞跟白先勇就文化、社会、小说、昆曲等话题进行了对谈。全程公开。以下内容根据现场录音整理,略有删节。

谭飞(以下简称谭):对中国的概念,有地域中国,政治中国及文化中国,我觉得白先生爱的国,是文化中国,你应该是个真正的爱国者。在你心中,什么是爱国,什么是中国?

白先勇(以下简称白):中国这个概念在我心中一直是清晰的,我的故乡在桂林,后来去了台湾。中国文化是世界上最美的文化,你看看昆曲的美。

:我看到你回忆最早在美国见到沈从文先生的时候,一开始的感觉是遗憾,觉得这么杰出的小说家,放下了笔,去研究古代服饰,太可惜了。但后来醒悟了,沈从文投身研究古代文物,不仅是消极的逃避,也是积极抢救,在继绝学,在扶植传统一线香火使之不坠。我们都知道,白先生也是优秀的小说家,推广昆曲让你没有时间和精力创作小说,这也是很多读者的遗憾。你之所以有这番取舍是受了沈先生影响吗?

:我想他有一种忧心,我们的文化。现在讲起来,我自己,那个时候,我们在美国,看到一些报道,看到电视上的一些画面,看到一些雕塑,很精美的,几百年前的,被打碎掉了,我的心都碎掉了。那时候我想,我们的文化恐怕毁灭掉了,那时候,恐怕沈从文也是这个心情。要抢救!他能尽到的力量,我想其实我们的心情一样的。

:我还看到白先生曾经在回台北之后写过一篇文章,说台北太浮躁了!我们面对中国当下的首善之区北京,或说当下的很多大都市,几乎能看到类似三十年前台北的忙碌的景象。所以我个人私以为,昆曲是可以让咱们中国人慢下来的一种艺术,这种慢是越来越少但必须的。我不知道白先生怎么看?

:你讲的“慢下来”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刚刚我问这几位是北大的同学啊,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看到我们在北大演的昆曲?

学生:我去的时候已经演过了。

:演过了,太晚了。2009年演的。我们三进北大。去北大演过三次,2005、06、2009,在北大演过三轮青春版牡丹亭。我们这个戏是个大戏!三天,九小时。你想想看,要是现在的大学生,坐在戏院里面去,三个晚上,九个钟头,还要自个儿掏钱买票,看九个钟头的戏。刚才谭先生讲的“慢下来”,的确,昆曲的节奏非常缓慢,优雅,缓慢。我觉得,我觉得中国传统文化的节奏,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也是中国式的优雅,中国人的这种雍容。你看看昆曲,一举一动,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派头!中国人的那种气度。

:可以叫精致的优雅。

:对,那种气度。而且,充分表现在昆曲里头。昆曲的音乐,它的舞美,它的整个的这个造型,把我们中国人的姿态美充分表现出来。西方人他们的芭蕾是最美的了,他们的姿态,他们是快动作的,蹦蹦跳,不过很好看,也很优雅。昆曲,中国式的优雅,那个勾动我们的哟。我们的北大学生,我们的北大学生在里边看了九个小时,天寒地冻!那天,十二月底,不得了,零下九度!晚上,冷的不得了,十一点钟了,看完了不走,几百个同学,拥上前去,把我团团围住,我冷的不得了,要回去睡觉了,学生们不让我走,我看他们的脸上在发光,我想他们就想跟我说一句话,他们等着我签名,其实不是等着我签名,我想他们不是在等着我签名,他们看完了兴奋地告诉我:“白老师,谢谢你,把这么美的东西带给我们。这是中国的美。中国式的美在昆曲中表现的给他们看到了。感动了他们,如果,昆曲不美,青春版牡丹亭不动人,我相信北大学生坐不了九个小时。而且,看完戏后快点跑掉了,他们不走,我真没的感动了,虽然自己很辛苦,可是我觉得,我们的学生,我们的中国人,一生中至少有一次看到我们传统文化的美。感受到我们传统文化的美,你会觉得,作为中国人很骄傲的,因为你有那么美的东西,美是朴实的,美是感动人的。昆曲是把中国人的感情用非常美的一种形式表现出来。如果那个情表现的不美的话,那个情也不会动人的。

:所以通俗地说,白先生认为昆曲,就算是现在的大学生在谈恋爱,你看完昆曲,或看完古典的艺术方式,你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可能会用非常优雅的方式来进行。我在北大看过南音的《韩熙载夜宴图》,看过昆曲,我觉得确实我们现在的生活节奏跟我们的想法,都太浮躁、太快。

:的确,像谭先生讲的这个,勾起我好多话来了。《牡丹亭》大家都知道,是一个很美的爱情神话。我说它是一个爱的死去活来的悲喜剧!一曲爱的死去活来的史诗!是我们的爱情史诗。我想《牡丹亭》所以动人,除了美以外,就是情,这个“情“字把我们现代的学生感动了,你想,它那么慢,两个人谈恋爱要眉来眼去二十分钟!现在你们看的好莱坞的片子,一拍两响,快的不得了!就是那个眉来眼去的二十分钟好看的!演的过瘾了。所以看得学生们乐得不得了。我们刚在杭州演完,几百个中国美院的学生去看!看到杜丽娘和柳梦梅两个人拥起来,两个人水袖一搭起来,学生们嗷嗷的,为他们鼓掌。我在想,那种情感动了。据我了解,就我晓得的,就有三对,因为青春版牡丹亭结为连理。有一对是北大的,本来他们两个不怎么认识的,因为2006年去看了青春版《牡丹亭》双双坠入情网,然后就成了夫妻。那个女孩子是人民日报的编辑,来访问我。访问完了,我说:“你对《牡丹亭》怎么这么了解?”因为她感动了嘛。问完了,她就要和我合影,完了之后他把门打开,外面有位青年男士,是他先生。她把他叫进来,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合影)。之后她很激动的告诉我说就是因为这样子他们才结为夫妇的,我没想到青春版《牡丹亭》还变成了月下老人。把他们牵在一起,可见得,明代的戏曲,它的情还是一样感动着二十一世纪我们的大学生。

:所以不要只是去看什么《非诚勿扰》,我们也得看看佳偶天成是一个什么样态。我插一段林怀民先生对白先生“笑”的描述。因为大家也都看到白先生的笑了,笑的非常的有魅力。他是这样说的:“白先生的笑,很独特“呵呵”有点像小孩的笑,呵了三五笑,恍若要断了,突然又抢着长声,没一点事儿他都能笑上一分钟。”我觉得白先生一谈到昆曲啊,他完全是陶醉和爱了。所以我也想问一下,就是,白先生一直认为文化不应该是摆在博物馆里面的,用玻璃罩罩着的古物。那你认为文化它应该是一个怎样活着的状态呢?

:我们所谓,现在讲的传统,“传统”两个字,“传统”你是要传下去的。你不传下去就不成为传统了。变成一个化石,死的。所以,传统它是活水,虽然有源头,还一定要流下去的。所以我们的文化传承是一个大问题。我们面临的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把我们中国几千年的传统如何搬到二十一世纪来,重新给它一种新的诠释、赋予它新的意义。这是我们当前最大的一个问题。我们几千年的一笔遗产,我们怎么把它挪到现代来。我们十九世纪、二十世纪我们整个世纪,所有的中国人都在努力!什么现代化了,其实都是在朝这个方向。就是我们有时候在做的时候做错了,现代化也没有达成,过去的传统也毁掉了。我们犯了太多的错误,我们现在要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很庞大、很复杂、很艰深、不得不面对的,如何把古老的传统赋予它新生。我在做昆曲,其实就是在做一个实验,青春版《牡丹亭》给我们最大的挑战就是,昆曲有六百年的历史,是我们现存的最古老的剧种,如何把这个六百年历史的剧种搬到二十一世纪的舞台上,让它重放光芒。而且保存原来昆曲的精髓,但是,又要引起现代观众的共鸣。讲这么讲,我们花了很大的功夫的,我一开始制作青春版《牡丹亭》的时候也是在考虑这个问题,我们文化的大问题,怎么把把古老文化搬到现代来,给它现代的一个诠释,青春版《牡丹亭》我就是这样做的,我们的昆曲古典的美学要保存住,所以我们的一个大原则就是“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我们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所以把现代和古典结合起来,这个结合点,分寸的拿捏,是我们最大的挑战,是我们最难的地方,也是我们现在最难的一个题目。所以我们,昆曲的四功五法我们统统保存住,但是在舞台上的舞美、灯光,这些东西,所有的东西,我们很仔细地考虑现在的元素怎么放进去。我们马上就要在国家大剧院上演了,上演第两百场。我们走了快八年了。国家大剧院是一个歌剧院,我们在歌剧厅演,歌剧厅是西方式的,所有的灯光是电脑控制的,一切的设备。客观环境完全变掉了,我们怎么在这样一个二十一世纪的舞台上表现这样一个古老的剧种,而不去伤害它。有的我看到的版本,搞得一盘霓虹灯,(谭插:有一部电影叫《霓虹灯下的哨兵》)干冰也上去了,那个太可怕了。那些是音乐剧,绝对不是我们古典美学。所以怎么拿捏这个东西很要紧。我在做这个东西的时候,做昆曲的时候其实就是个引子,看一下我们是不是能够把古典的东西重新赋予它新的生命。经过了八年了,演了两百场了,我们全世界都演过了,我们有三十多万个观众,他们的反应我都知道,我现在敢讲了,青春版《牡丹亭》可以说是一个成功的例子。

:而且可以告诉大家,所有的票几乎都全部卖光。

:票大概只剩第二天的,很少数和少数。大概还剩几张票。

:你想过这么好的票房吗?因为说实话,现在北京的演唱会的票都不一定好卖了。

:对北京的观众,我还是蛮有信心的,我们大概是十一次进京了。我们在北大,几千人的厅,虽然我要求有一半的学生票,可还是有一千多不是学生的,我们的票也都是卖光的,所以北京的观众我比较有信心,但也没想到,歌剧的那个座位好像两千四,也一下子卖光了,当然很高兴了。不过,刚刚我们在杭州演完,杭州是很难卖票的,杭州听说那些观众都等着人家来送票的,说杭州难卖,我们在杭州大剧院居然三天爆满!那个也是一千六一天的座位,居然三天爆满,他们说这个剧也还是蛮奇特的。我们演了两百场,全满座的大概有百分之八十。不满的也都是百分之七八十以上,那个卖座率是高的。我们在美国,演的十二场,一票都没有,全是满的。在英国,六场,也是全满的。在新加坡也是满的。台湾、香港不必说了,都满座。所以,这个剧有一点不同。真的很受口碑。我这样讲,大家听着,满是满,绝不轻松!那我们的前期工作,宣传工作,马不停蹄的。在杭州我在美院、浙大,都去演讲,因为我要学生去看,学生太重要了。美院去了几百个学生,天天去,看的欢天喜地的。我非常高兴。我要去影响他们美院的学生。因为,昆曲的美学很要紧,美院的学生真的要看它。我觉得学生太要紧了。为什么我老去北大演呢?因为,我想,可能有一天,我的学生里面,可能就有一个文化部长了,现在的文化部长就是北大的,看我们昆曲的,陶冶出一个文化部长来,昆曲就有救了。那就不必我那么辛苦啦。所以我在北大也开课。在被打开昆曲课。

:而且,好像还有学生在演。北大的。

:北大的我鼓励学生,我们有校园版。

:北大的学生,真正的学生,他不是什么的表演系的。

:不是不是,票友票友。北大的,北师大的,人民大学的,凑起来的。凑起来我们有一个校园版。让他们很出风头啊。到上海去演呐!演的很好!

:所以白先生让几大名校的校花有了古典气质。

:真的啊,唱了杜丽娘出来连走两步路都不一样了。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我们还是想讲讲当下的一些事情,大家都知道,白先生其实也是经常关心国内当下的一些事儿,包括我刚才有跟他交流,我说你怎么看中国现在的世态人心,包括什么小悦悦事件,我觉得其实就是反映人心的浮躁,社会不安的一些东西。因为其实白先生经历过这样的所谓的转型期,很多地方的转型期都亲历过,所以特别有了解,包括台湾的,包括在国外的一些经历,白先生以这种过来人身份来谈一谈怎么看现在的世态人心,就是说,这样的事件给你什么样的一种刺激?

:我看到这样的事情,“小悦悦”事件,网上的反应很多,激起很多大家的反思,我觉得很好。我觉得现在人的价值观,对人的价值观,现在是很大的一个问题。我想,人所以为人,我们很多的价值观是从儒家思想来的,儒家思想人者仁也,仁者爱人,这都是孔子讲的话,我们以前对人的价值观,基本上是儒家的这一套,所以,做人,怎么做人?人伦,人伦,一个伦字,很讲究这一套。还有,以前中国人信仰的教是佛教为主,佛教讲慈悲,讲众生,这种价值,精神上的价值,我觉得是要紧的,中国人所以为中国人,它是儒释道的价值酝酿来的,酝酿了几千年了。如果这些价值混乱掉或被拔掉,当然我们自己心中也会产生混乱,该不该去同情这个人,我们自己也疑惑起来了,从前,你是肯定的,有人快被碾死了,当然要去救,那被视为当然的,所以那种价值观很要紧,而且宗教的信仰我觉得也很要紧。拿美国做一个例子,我在美国住了那么多年,我也经常观察他们,美国人他们怎么立国,为什么会到今天这个样子?想一想,最主要的还是它的基督教,它的宗教。如果美国人没有基督教,那变成一群野人。而且他们的科技那么发达,那会更恐怖,变成一个恐怖王国。还好基督教,净化它的心灵,当然未必,他不一定信教。刚才我讲孔孟,你们一定要读孔孟的著作,它的价值已经老早上升到整个社会,它的基督教的价值已经上升到整个美国的社会。美国靠什么,一个靠基督教,一个靠法制。它的那部宪法是神圣的,谁也不能去碰。这两个柱子,一个是精神上的支撑,一个是制度上的支撑,这两个东西稳住了它整个国家。如果这两个东西松动,他们精神上也是有很大危机的,19世纪,一直也有,他们也是经历了很痛苦的过程,我相信,我们也是。你们在其中,不觉得,在外看,社会像洪流一样,你们怎么跟啊,怎么跟的上这个变动啊。所以我们的人性有些浮动,有些彷徨,有些焦虑,这是自然的。我是1987年第一次回中国来,从1987年我也是经常回中国来,也是看到加速,这么大的变动,所以人很难有一个固定的价值观。昨天是对的,今天就错了。太快!变动太快!所以怎么样在这个怎么样在这个变动的洪流中,能稳住自己,这是很大的课题。外面各种的文化入侵,西方的、日本的、韩国的统统涌进来了,你怎么去调节,我觉得很重要的还是固本,首先。我们依靠什么呢?我看我们还是要依靠我们的传统。怎么靠,靠哪呢?我们靠什么?我想,那个力量,那是对我们传统文化很大的一个考验,我们的传统文化是不是能支撑我们整个民族度过难关,它有我们的文化力量的。有的文化,像埃及文化,印度文化,很多古文化,中东那边的两河文化,说没有就没有了的。所以二十一世纪是对我们中国传统文化最大的一个考验。这个世纪是让我们最有契机文艺复兴的时候,因为我们经济条件整个社会的条件好像已经在为我们准备了,这个文化建设,怎么建设?这不是说我们拿个一千万出来建一个什么东西,拿出多少亿建一条公路,那个容易啊。

:跟白先生交流我听到“精神文明建设”这六个字,他说的这个和我们以前听到的一定不一样。我想问问白先生心目中的精神文明建设是怎样的?

:我讲的精神文明,我觉得是在文学中讲哲学、艺术、戏曲,这些表现出来的。我想每个民族她都有精神文明的一种成就。比如在英国他们挑选最杰出的一个英国人是谁?就一个!他们挑选的是莎士比亚!精神指引对他们来说是莎士比亚。意大利不得了的人很多,但我觉得作为一种表演艺术,对他们来讲,就是歌剧。德国人,就是古典音乐。俄国人呢,它的芭蕾。她都有在精神上代表它的一种精神成就。人家问我的话,我就说:“昆曲!”的确是。我们现在觉得昆曲好像没落到什么程度,其实在明清时代的时候它是国剧啊!那是我们中国人的国剧啊!北京的宫廷里面,康熙、乾隆他们国宴的时候都是演的昆曲呀。乾隆最盛的时候,它的皇家的班子供奉了有一千多人。昆曲那个时候是很盛的。上至皇亲,下至市井,昆曲就是当年的卡拉OK!大家都在唱它。昆曲它有一阵子她真的能够表现我们的美和情这两个字。所以我讲的精神文明是这个。你们讲的精神文明我不太了解。

:刚才白先生也讲到,就是我们现在信仰的缺失,我想问的是我们怎么重建信仰。有没有一条比较简单的方式?因为大家一说这个课题就是特别大,足以写三个博士论文,在座的都是一些年轻的朋友,对白先生经历这么丰富的前辈来讲,会有很多想法想跟我们分享,怎么样来重建这个信仰?

:我觉得,我们整个信仰的落实跟我们对我们整个传统文化失去自信有关系。19世纪以来,对比西方文化的建设,我们觉得事事不如人!可能我们整个二十世纪,历史都是一部追赶西方的奋斗史。

:马克思主义也是西方传过来的

:我们是超英赶美。我们一直在赶,其实中国人也是很辛苦的,因为落伍嘛!我们的科技落了人家几个世纪嘛。人家有工业革命,我们没有发生。我们为了赶上,拼命在跑。我们有一个错误的观念,我现在提出来大家讨论一下,就是说当初,从五四以来我们的学制改了,我们是新学堂制的,是抄袭西方、日本的,其中有一个,就是几乎是自主性的把我们的传统文化排除在我们的课程之外,我们从小学,中学到大学,越来越厉害。我们小学、中学的美术课不教山水画了,我们画石膏像。为什么要画石膏像,也不知道,我们有几百年、几千年山水画的传统,为什么不画那个呢?没有人问呢?奇怪!是不是画石膏像我们就进步了。我想,我们看昆曲的人也是可以去弄电脑的,这个不违背的。所以我们有个错误的观念,就是我们的戏曲是落伍的,好像如果再去唱我们的戏曲,我们的思想就跟不上前进了。我们的山水画是落伍的,我们画山水,我们的思想就跟不上时代,我们的音乐,我们吹笛子也落伍了,一定要弹钢琴,拉小提琴才跟的上时代。五四到现在快九十年了,九十年不变,中港台一体,在台湾,我也大声疾呼。现在毛笔也没有了。毛笔还存在,中国文化就存在,但是我们毛笔丢了就有危机了。我们的文化是一个线条文化。从我们的象形文字到我们的青铜器,到我们的建筑,我们对线条的掌握最准确。书法是我们最了不得的抽象化的艺术。充分的表现了线条的美,而且是抽象的线条。可是我很高兴,听说现在小学有一个小时的书法好像恢复了。我们又有希望了我们的毛笔又回来了,我们的文化又有希望了。所以说,是我们的教育有问题。是不是我们要坐下来检讨一下。我在香港也做了一个九十周年的检讨,检讨我们的课程。我觉得当务之急应该是对我们的文化,中国文明,作为一个全面的重新评估。因为现在那么多的出土文物,我们的文明是要重写了。应该从我们的哲学、文学、艺术、音乐、戏曲各方面,重新做一个评价,而且这个评价要客观、理性。要借助海内外所有的专家,一起来,对我们中国文明做一个最全面的重新评估。我们需要重写一部中华文明史。把我们二十世纪、十九世纪的边界纠正过来。当然要公正的,看看我们的缺点在哪里,我们的不足在什么地方,文化衰落下去,一定有它致命的缺点。五四时代,我们的理解是要救亡图存,什么都要大破大立,现在九十年过去了。写完这本文明是以后,至少我们的大学里头,要好好地写一本教科书。所有的学生,不管是什么科系,统统要念、统统要必修。西方的大学都是这样做的。我教的是加州大学,我的学生,不管什么系,他们都有一科西方文明史。学了之后他们对西方的文明都有一个打开的认识。他们还有一科也是必修的——非西方文明。可以选印度的宗教,也可以选日本的艺术,可以选中国文学。很多学生来选我的课,中国现代文学。所以你要认识自己的文明,也要认识人家的文明。不知己怎么知彼,我们中国人对自己的文明都稀里糊涂的,你怎么去认知西方的文明?他们的文明也是不得了的复杂。如果我们对自己的文化都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怎么吸收人家的,会误判!我们学人家的油画,你到法国巴黎的罗浮宫里走一趟,就知道的传统是横移不过来的。他们背后也有几千年。不能把人家的抓过来我们自己用,那个只是很表面的。我们画维纳斯,你到意大利看看那个本尊,那个才是真的东西,要想学人家的,好难!但是我要讲的绝不是排斥西方文化,了不起的文化,我们当然要学,可以给我们启发。但是在这之前,我们自己的文化先要有个底子。

:所以白先生其实是三个观点。第一个,五四解决了一些问题,但可能产生了更多的问题;第二个,真正建立文化自信,才能重建信仰;第三个:就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必须是经过从小的教育,深入到大家的血液和骨髓里面。这是白先生就这件事的想法,其实这让我想到著名历史学者陈寅恪先生说过的,他说:“中国如果把国外的东西一股脑的拿过来,不经过消化,它就成了非卢非马之国,这个“卢”是卢梭,“马”是马克思。所以有人说我们现在的国家就是“非卢非马之国”,当然,这不是今天要强调的要义啊。

其实我相信大家还对一个人感兴趣,这个人年龄和白先生差不多,就是李敖先生。但是我们看到李敖先生和白先生的风格是完全不一样的,李敖先生是嬉笑怒骂,然后一辈子都在破坏,大家觉得。最近几年李敖先生的变化非常之大,以前,大家认为他是一个斗士,一个勇敢的人,那么现在他好像跟主流政治离得越来越近。我们看见白先生好像一直是游离在政治之外,一直是在做建设的事,一直在做昆曲的普及,包括昆曲抗战,在大学里做传道士一样的工作。所以我特别想请白先生评价一下李敖先生,他对中国文化是否也是一种建设?你怎么看李敖?

白:我今天只讲我自己,不讲别人。我现在跟同学们接触以来,我觉得当务之急的是在学校里头。所以我在做昆曲的时候,我都是走进校园。我们去过二十九个重点大学。最远早兰州大学,最南边的到广西师范大学,然后厦门大学,这些都是昆曲从来都没去过的。我们到处去播种,我希望有一天他们至少看到这些东西,对他们有启发。有很多学生看了之后,都说从来都没看过这么美的东西。最让我感动的是我在英国的时候,演完了以后,有三个留学生,一个是北京的,一个是台湾的,一个是香港的,三个完全不一样的文化背景,两个女孩一个男孩,他们来接我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刚刚哭过。他们都感动的不得了,他们说看到中国的文化在英国,在别人的国家在发光,我在想他们的眼泪很复杂,第一个,看到自己东西的美,第二个,有一点就是也许他们也看到过莎士比亚,也许他们也是有所启发,有所感动,看到青春版《牡丹亭》,他们的结论就是说这是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们中国人的东西在异国的舞台上发光。当然他们的眼泪有一些民族情绪在里面。也启发他们对中国文化的一些想法。我们在美国,英国演出的时候,那些观众都起来拍手十几分钟。因为他们都中国戏曲的认知只到京剧,他们没想到京剧前,比京剧老了几百年的还有这么一个剧种。而且这么精致,这么成熟,这么恢弘,比他们的歌剧还早两百年。他们大吃一惊。而且对这个东西有了很大的兴趣,他们的研究态度特别好,马上就研究。伯克莱校区当年就开昆曲课!这就是西方人的精神。态度很严肃,也很认真的。我觉得我们在文化这个课题面前,态度要谦虚。无论是对西方文化还是对我们自己的文化。我觉得文化是一个太深渊的为题。

谭:要诚惶诚恐的啊。

白:就是这样,我在做昆曲就是这个习气。汤显祖的这个经典,希望怎么把它原来的精神还原,把它呈现出来。我们在做的时候,绝不是拿来随便改的。这是了不起的经典,你在弄这个经典的时候,你要很尊重它,要很虔诚的,这是一个艺术品,一个文化的范例。我们也是很虔诚的。我们也是在尝试中。我在这里先做个声明,绝不是我一个人,后面有一大队“昆曲义工”我是大队长。后面有一队,都是到顶的艺术家,用你们的话说,我是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谭:就是团结在以白先勇为核心的昆曲义工团团长周围。

白:他们也有一种文化使命感,我相信我想在座的大家都有。都希望把我们的中国文化复兴。我们的文化骄傲感是潜伏在我们的心中的。我们吃瘪吃了一个多世纪了。心中憋了很久了,当然每个人心中都希望我们辉煌的文化重振大汉天声。有一天我们希望这样,但是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要谨慎的。要很虔诚很谦卑的态度来处理我们文化的问题。

谭:但是我在《树犹如此》看到白先生几十年前写过“人定胜天,逆天而行”。其实在现在的中国,对“人定胜天”这件事,很多人在打问号,因为会认为人要敬畏自然,刚才讲了人敬畏文化,其实都是对天的一种敬畏,白先生现在观念有改变吗?就是对于“人定胜天,逆天而行”。

白:的确我们中国,我们看到最严重的问题就是我们的环境污染。我想这是马上火烧眉毛的问题。从前,日本、西方他们都经历过。我们的生态的破坏很可怕,我们的经济建设和生态是两难的问题。我们要去向人家借鉴,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自然会反扑的,反扑的力量不得了!这是会影响全人类的,当然希望“人定胜天”但是自然地东西有自然地规律。太违反它,是要闯大祸的。

谭:所以还是要顺天而行!

白:要顺天,不然会闯大祸。

:那么接下来两个问题,在座的读者也很感兴趣,就是白先生的个人作品,白先生的很多作品都改成影视剧了。《牡丹亭》你也是作为一个改编者,你怎么看你的作品被改成影视剧,你认为改编的原则是什么?

:有的作品我是没参加的,有的我们甚至都没有授权。

:你哪个作品没有授权?

:就是一个电视剧,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没授权的那个呢,就完全是在我的控制之外的。我的作品改成电影、舞台剧、电视剧、还有舞剧,甚至于绍兴戏、上海戏,有的我是参与的。电影我也参与过,电视我也参与过,我自己写过舞台剧,我有一篇小说叫做《游园惊梦》,后来我自己写成了舞台剧,也在有连个版本,一个是台湾的版本,是1982年的,那个戏演的好极了。后来1988年大陆有个版本,是另外一个风格,也不错。电影呢,也有,有一部是我和谢晋合作的。

:《最后的贵族》,本来是请林青霞演的,后来林青霞来不了了。

:对,本来是林青霞演的,林青霞现在还懊恼的不得了。后来给潘虹演,潘虹有潘虹的那个味道,她是个好演员,演的也很好。那个电影你们这个年龄也许没机会看到。

:有看过《最后的贵族》的吗?

(有学生举手)

:有人看过!怎么看到的,看的碟子吧?

学生:是入座网放过一次。在法国文化中心放过。

谭:也是一种沙龙活动放的。

:很不容易,很少人看到过这个戏的,后半部谢晋拍的非常好,他是一个大导演!还有其他电影,《金大班的最后一页》,还有一个《玉卿嫂》。

:是拿过金马奖的。

:是的,大家有看过《玉卿嫂》的吗?

(有人举手)

:我有好几部电影。

:其中最满意的?

:都不同。

:选一部。

:只选一部啊?这很难啊。可能是《玉卿嫂》吧。整体来说。可是《金大班》的那个姚伟演的好,他把金大班演活了。刘晓庆演的又是另一种,我说她是麻辣金大班,她是四川人嘛。她一站出来,可以镇得住台的。

:气场特别强。

:是的,她有那种霸气,她演过武则天,演过慈禧。当然有那个霸气。

:我还想问的一个问题就是,白先生的写作计划。应该说是当了八年的“昆曲义工”啊,获得了阶段性的成果,我们看到票卖的非常好,而且很多大学都兴起了“昆曲热”,那么我想问问作为小说家的白先勇,是不是有机会闲下来,实现一些私人的愿望?

:我现在欠了一身的“文债”!当然小说是我的最爱,是我第一最重要的终身追求。我闲下来的时候,第一要务就是要写小说,我的读者们都等得不耐烦了。请大家再耐心一点吧!我还会再写小说的。现在在忙的是关于我父亲的传记,我大概明年春天先出一本我父亲的影集。

:画传吧?

:对的。所以我现在在忙这个事,大概在明年二三月吧。我在写的时候发现我父亲有许多照片,照片背后的故事,只有我知道的,我要把它写下来。

 

via 谭飞博客

 

 

谭飞 白先勇 昆曲
谭飞:对谈白先勇
insun
2011-12-16 10:5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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