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晓明 在“清風峻骨:滬浙山水畫家交流展學術研討會”上的講話 刚才萧老师讲了一个问题,就是“高高在上”,(蕭海春老師認為山水畫不要有什么普及與發展,要有一種高高在上的超越精神。)我非常赞同。我想接著這四個字講下去。最近参加了一个座谈会,华东师大的兼职教授许嘉璐先生也来了,讨论中国文化如何让走出去的问题。我就在会上讲了一个观点,一些领导也不一定赞同,但跟萧老师有沟通的地方。我的观点就是中国文化走出去,基本上是很难的一件事情。我在欧洲待过一段时间,也在美国待过,“中国文化走出去”现在是很热门的一个话题。走出去的一个困難就是中国形象的脆弱性。在海外的时候,小悅悅的事件一出来,形象就完蛋了。中国文化如果走出去,最大问题,中国人的很多生活方式,比如随地吐痰,比如不排队,在公共场合喧哗,一下子中国的形象就崩溃了,中國文化最大的傳播載體是人。别人是看人。比如说日本人彬彬有礼,法国人很有礼貌,其实中国形象是很脆弱的。许先生当时讲,今天我們講中國文化,要上达天听,我就說,好呀,說給上面的人聽。我的一個觀念是说中国的文化要有适当的切割,跟現實中国的形象。不是说当代中国不行,中国当代有很多很好的东西,但讲到中国高雅的文化,中国的精英的文化,中国最精华的核心的东西,是传统的中国,不要跟現實中国混到一起。因而中國文化走出去是個可疑的概念,至少是個未加分析的概念,要做一點區分的工作。 我接触到一些法国的汉学家,他们非常清楚这个观念,就是刚才萧老师所说的“高高在上”。你把古琴放到歌廳里,就是玉石俱焚。歐洲一些漢學家,把传统中国和当代中国做一个适当的切割,他们不认为这两种东西完全是一样的,在他们心中有一个想象,一种乌托邦一样的东西,比如说传统中国的和諧美好,比如说温柔敦厚的君子,比如那种青山绿水,林泉高致的那种生活方式。在法国在欧洲的很多汉学家心里,是有对传统中国的这样一种美好的想象的。所以他们经常讨论中国到底走向那里,是走向环境破坏、道德沦丧迷失的中国呢,还是走向一个天人合一、温柔敦厚带有传统中国的有礼貌,做人温良敦厚、善良的一种方向。无论怎么说,我们传播中国文化的时候,当然在中国讲中国文化是另外一回事,就是我们在海外传播中国文化的时候,我们要尊重西方人的观念,适当的区分两个不同的概念,传统中国就是古典中国的文化就是刚刚萧老师讲的那个“高高在上”,柏拉图其实讲了“Idea”,就是这种理想、现实,适当的切割,不然的话一损俱损,中国很多的遗产,核心价值还是在这里,回到刚才我讲的话题,刚才很多老师都讲过这个问题,比如山水畫要不要發展的問題,山水畫的普及問題,山水畫的境界的問題,我們所批評的很多問題,都能最終歸到把传统中国和当代中国混到一起這樣一個思想的誤區里。 还有一个,就是近來文化理论界非常注重的一个概念,叫做“文化自信”,我们中国文化为什么总是跟在西方的理论观念话语背后来看世界,就像张老师说的我们看世界的眼光都不会了,我们自己看世界的眼光,看山、看水、看树、看石,都变成了西方式的眼光的话,我们的文化自信首先没有建立起来。二十世紀的中國,沒有文化自信,現在大家漸漸都能承認這一點。但是,所謂文化自信,也是一個需要分析的概念。理性的精神就是要將概念拿來分析分析,經不起分析的東西我們不要盲從。因而首先文化自信不是盲目的自信,不是有一個敵人如西方文化在那里,然后我要與之戰斗的那種自信。文化的問題,不是你死我活,而是相互學習。其次,中華文化自信的重建,是一个很大的文化工程,许嘉璐先生那天讲了一个很好的话,一句话,讲的太对了,他说:“中国文化的复兴要一百年。”为什么呢?你看跟宋代比,没法比的,不用说跟宋代比,跟清代比也没法比的,不用说跟清代比,跟民国都没法比,人的素质、教养,基本的功夫,写一篇文章的章法,不如民国人。我上学期到台湾呆了一个学期,客座,台湾的学生,彬彬有礼,发短信E-mail都称呼胡老师,最后落款都问好,有章法,最后名字落下来之后有个“上”,上下有章法。我们这里呢,我有一次收到一个学生的E-mail,我给他回信说,我差点把你的信扔到垃圾箱里。为什么呢?他没有称呼的,上来就是论文提纲,我不知道是哪里的邮件,所以你们的E-mail,你们的短信都要有称呼,打电话也不要“喂喂喂”,打完也不讲结束语直接挂断,台湾都比我们做的要好,我们这里真的要一百年,所以文化自信这个东西真的急不来,不是靠我们怎么样普及文化,大家都去学山水,美院招很多学生来,文化就能够复兴,办很多很多孔子学院也沒有用。文化自信这个东西現在其實是“机缘未熟”,我们今天是机缘未熟,很多东西都不到位,我们这辈子也许都看不到中國文化的復興,说老实话。 我在台湾讲一个题目,台大的老师说让我到故宫博物馆去讲,他说我这个东西讲的很有自己的东西,就是讲《富春山居图》为什么画这么久。我们今天讲传统,汪涤策劃這個座谈会,第一个主題词是“传统”,其实传统看起来是最好讲的,传统,境界,发展,传统是最不好讲的,台湾的那些研究黄公望的人,他们都是台湾故宫博物院的人,他们研究之后讲了很多,黄公望如何承续,他如何承续了元四家,赵孟頫,钱选等的传统,他笔墨的传统还有技法的传统,但是黄公望背后还有另外的三支传统,比方说道教的传统,黄公望是个道教徒,而且他是卖卦的,他在富春江边上卖卦为生,他对《周易》对道家烂熟,他在那里,三教的人坐在一起,儒道释三家辩论,他能對著他們辩论一整天,黄公望是这样一个大师,所以他们背后深厚的传统,我们现在怎么可能比肩,我们现在时代已经崩溃了,那些价值系统,那些观念整个架构都没有了。等于說,山水畫背后的那一整套系統,我們都抽空了。黄公望还有一个系统,后来我讲完之后台大一个老师回应我说,胡老师你没讲,就是从陶渊明、謝靈運、白居易等,一直發展下來的中國文化的园林生活的傳统,中国古代的文人会把自己的生活园林化,比如白居易的庐山园林,謝靈運以及后来很多文人都有园林的传统,有了园林的传统之后才有山水的家常,都有自然生命的親切,臺大的老師有一句话对我很有启示,他说黄公望就是把富春江整个地“园林化”了,变成他生命的親切環境,变成他家园的一部分,所以在园林化的过程中,黄公望又加进了自己很了不起的创作,园林化这个传统也是我们没办法有的,我们有一片天地,有一片立锥之地就不错了,所以中国文化的复兴真的是遥遥无期,真的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是看不到边的事情,所以很多东西是不能急的,慢慢来,真的是机缘未熟。今天我们能看到萧老师、张老师能带领这样一个团队这样一个传统能沉浸在超越的山水的世界里,自已成為一個世界,我觉得是很了不起的,有這個世界的存在,让人觉得另外一个世界还是很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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