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

文/蒋勋

 

 

很有趣的是,在我自己出版的作品里,销路比较好的都是一些较为温柔敦厚者。我有温柔敦厚的一面,例如会帮助晚上跳墙的学生回去,写在小说里就是有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我也有叛逆的一面,如《因为孤独的缘故》、《岛屿独白》两本作品,却只获得少数人的青睐——我很希望能与这些读者交流,让我更有自信维持自己的孤独,因为我一直觉得,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没有与自己独处的经验,不会懂得和别人相处。 

所以,生命里第一个爱恋的对象应该是自己,写诗给自己,与自己对话,在一个空间里安静下来,聆听自己的心跳与呼吸,我相信,这个生命走出去时不会慌张。相反地,一个在外面如无头苍蝇乱闯的生命,最怕孤独。七○年代,我在法国时读到一篇报导,社会心理学家发现巴黎的上班族一回到家就打开电视、打开收音机,他们也不看也不听,只是要有个声音、影像在旁边;这篇报导在探讨都市化后的孤独感,指出在工商社会里的人们不敢面对自己。 

我们也可以自我检视一下,在没有声音的状态下,你可以安静多久?没有电话、传真,没有电视、收音机,没有计算机、没有网络的环境中,你可以怡然自得吗? 

后来我再回到法国去,发现法国人使用计算机的情况不如台湾的普遍,我想那篇报导及早提醒了人与自己、与他人相处的重要性。所以现在你到巴黎去,会觉得很惊讶,他们家里没有电视,很少人会一天二十四小时带着手机。 

有时候你会发现,速度与深远似乎是冲突的,当你可以和自己对话,慢慢地储蓄一种情感、酝酿一种情感时,你便不再孤独;而当你不能这么做时,永远都在孤独的状态,你跑得愈快,孤独追得愈紧,你将不断找寻柏拉图寓言中的另外一半,却总是觉得不对;即使最后终于找到「对的」另外一半,也失去耐心,匆匆就走了。 

「对的」另外一半需要时间相处,匆匆来去无法辨认出另外一半的真正面目。我们往往会列出一堆条件来寻找符合的人,身高、体重、工作、薪水……,网络交友尤其明显,只要输入交友条件,便会跑出一长串的名单,可是感觉都不对。 

凡所有你认为可以简化的东西,其实都很难简化,反而需要更多时间与空间。与自己对话,使这些外在的东西慢慢沉淀,你将会发现,每一个人都可以是你的另外一半。因为你会从他们身上找到一部分与生命另外一半相符合的东西,那时候你将更不孤独,觉得生命更富有、更圆满。 

阅读《金瓶梅》了解情欲孤独 

我们谈情欲孤独,出发点是一个非常本能的感官、性、器官、四肢……我们急于解放、使情欲不孤独,不是今日才有的事,早从希腊时代开始人们就有这样的渴望,中国在明代不也出现了《金瓶梅》。我常建议朋友要了解情欲孤独,就要阅读《金瓶梅》,张爱玲也同意,她认为《金瓶梅》比《红楼梦》重要。 

你在坊间看到的《金瓶梅》是删节本,不能看到书的全貌,建议读者去找万历年本的原著,你将会发现,明朝是建立商业文明的时代,商业一来感官的需求就会增加;台湾亦是如此,我记得小时候,台湾还是农业社会,情欲刺激比较少,虽然存在却隐藏着,但是商业化之后,就变成一种行为,就变成到处可见的「槟榔西施」,情欲成为具体的视觉、听觉刺激着每一个人,难以把持、快速地蔓延,逐渐变成我们今日所说的「色情泛滥」,在书摊上就可以看到各种图像文字。 

可是我们回过头看明朝的《金瓶梅》,内容一样让人觉得瞠目结舌,你会发现感官刺激变成在玩弄身体。让自己的情欲压抑在释放的临界点是最过瘾的,所以说痛快,痛快,有时候痛与快是连在一起。在《金瓶梅》中有些情欲就变成了虐待,以各种方式获得肉体的快感。 

然而,他们并不快乐。 

《金瓶梅》、「槟榔西施」刺激的都是情欲的底层,无法纾解内心的孤独感,实际上孤独感的纾解必须透过更高层次的转化,例如前面所说,我的中学时代男孩子们会看武侠小说来转化情欲孤独。 
 

从小说谈孤独 

谈到情欲孤独,我想用我的短篇小说集《因为孤独的缘故》中第一篇小说〈热死鹦鹉〉来谈。这则故事是一个医学院学生告诉我的,他暗恋着他的老师,这是他的隐私。我不会把它变成公共的事情,但是这个故事给我很大的震撼,让我想把它写成小说。 

在学校任教,我有很多机会接触学生,他们会把心事说给我听,例如前面提到的那位女学生,当我听到她用四种身分在网络上交友时,我蛮惊讶的,可是我不能表现出来。一旦我表现出惊讶,他们便不会再说。我只能倾听,做一个安静的听者。 

听者是一个很迷人的角色。可以看到一个学生突然跑来,从一语不发到泪流满面,可能得等他哭上一个钟头,消耗掉一包卫生纸后,才开始说一点点话,四个小时后,他才可能说得更多。 

那个医学院的学生告诉我,在解剖学的课上,他看着老教授的秃头,听着他用冷静的声音讲孔德哲学和实验研究的结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恋。当时的我无法了解,一个年轻人何以会对秃头、稀疏的头发产生情欲上的迷恋,因为那并不是我会迷恋的东西。这就是孤独感的一个特质——旁人无法了解,只有自己知道,而因为我们不了解,就会刻意将它隔离,于是整个社会的孤独感因此而破碎。 

在〈热死鹦鹉〉里,当这个医学院的学生,听到老师引用实证主义者的话,说:「你应该用绝对冷静、客观的心态去面对所有东西,不能沾带任何主观的道德情感,回到物质性的存在本质去做分析。」他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他发现之所以会迷恋他的老师,是因为老师将孔德的实证主义带入他的世界,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迷恋老师是一件很荒谬的事;迷恋是一个客观的事实,他却无法接受,因为这是不道德的。 

小说里一只学人讲话的鹦鹉热死了,大家无法从解剖分析中找到牠热死的原因,而在牠热死前所说的三个字究竟是什么?也引起各界的关切。不过小说最后没有结局,鹦鹉只是一个符号! 

鹦鹉的出现是因为写作小说时,我到动物园玩,炎热的夏天让鹦鹉也热晕了,站在那边不动,我突然觉得很有意思。鹦鹉羽色鲜艳,非常抢眼,而牠又会学人说话,牠如果学了「我爱你」,是学会了声音还是学会了内容?而我们说话都有内容吗?抑或不过是发音而已? 

你或许也有这样的经验,和朋友聊天失神时,你看到朋友嘴巴一直动,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是又不会影响你继续对话。 

我想,人有一部分是人,一部分可能是鹦鹉,一部分的语言是有思维、有内容的,另一部分的语言则只是发音。我记得日本小津安二郎有一部电影,是说一对结婚多年的老夫妇,妻子已经习惯先生发出一个声音后,她就会「嗨」跑过去,帮他拿个什么东西。其中一幕是妻子老是觉得听到丈夫在发出那个声音,她一如往常「嗨」的答应跑去,但丈夫说:「我没有叫妳。」一次、两次,在第三次时,丈夫觉得他好像该让妻子做点什么了,所以在妻子出现时,对她说:「帮我拿个袜子吧。」所有的观众都看到,丈夫没有发出那个声音,但是妻子却一直觉得丈夫在叫唤,或者她终其一生就是在等着丈夫的叫唤。 

至今,我仍觉得这一幕非常动人。它其实不是语言,而是关系,我们和身边最亲近的人永远都有一段关系,卡缪在《异乡人》里也写到,他在巴黎街头观察带宠物出门的人,他发现怎么每一只宠物都跟主人那么像!这也是一段关系。 
 

意识到身体的存在 

我在〈热死鹦鹉〉这篇小说里,就用了鹦鹉作为一种符号,去代表医学院学生某种无法纾解的情欲。他去度假、晒太阳回来,躺在床上抚摸自己的身体,想象手指是老师手上的解剖刀,划过他年轻的二十岁的身体,骨骼、腰部、乳房……这绝对是情欲,但是纠结着他在解剖学里学到的冷静,也纠结着他自己无法抑制的热情。他感觉到在精致的肋骨包围着一个如灯笼结构的体腔,里面有心脏的跳动,牵动血液的循环,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肺的呼吸、胃的蠕动,他在解剖自己,也在宣泄情欲,所以最后他射精了。 

我在十六岁时读《红楼梦》,看到宝玉的遗精,吓了一大跳,但这就是一个认知身体的过程,也许在好多好多年后才会爆发。情欲孤独也可以说就是认知身体吧!在认知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沾带着两种情绪,一个是绝对的客观和冷静,一个是不可解的与身体的纠缠。从死亡意识里出来的身体,是一个肉体、躯壳,而死亡就是和身体告别。人要和身体告别很艰难,一来可能是因为长期使用产生的感情,一来也表示人们意识到「原来我的身体是现实存在的东西」。平常我们都只是在运用身体,却没有意识到它真正的存在。 

我认为,真正的情欲就是彻底了解自己的身体,包括所有的部位,从外表看得到的到内脏器官,甚至分泌物,但不能先有结论。 

或许有些人在〈热死鹦鹉〉这篇小说里,读到了耸动的师生恋,有的人则是好奇鹦鹉死前说的三个字——当然,现在已经有很多人读出书中以罗马拼音留下的谜,那三个字就是「后现代」,调侃当时各界把「后现代」当作口头禅的现象,没有特别的意涵。新书发表时,大家对那三个字都很感兴趣,我自己倒是没有做什么回应,我期望把这本书作为与孤独者的对话,因为我蛮珍惜这种孤独感,所以也没有多谈。 

 

孤独并非寂寞 

孤独和寂寞不一样。寂寞会发慌,孤独则是饱满的,是庄子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确定生命与宇宙间的对话,已经到了最完美的状态。这个「独」,李白也用过,在〈月下独酌〉里,他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是一种很自豪的孤独,他不需要有人陪他喝酒,唯有孤独才是圆满的。又好比你面对汪洋大海或是登山到了顶峰,会产生一种「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的感觉,没有任何事情会打扰,那是一种很圆满的状态。 

所以我说孤独是一种福气,怕孤独的人就会寂寞,愈是不想处于孤独的状态,愈是去碰触人然后放弃,反而会错失两千年来你寻寻觅觅的另一半。有时候我会站在忠孝东路边,看着人来人往,觉得城市比沙漠还要荒凉,每个人都靠得那么近,但完全不知彼此的心事,与孤独处在一种完全对立的位置,那是寂寞。 

 

蒋勋 孤独 生命 圆满 开始 金瓶梅
蒋勋: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
insun
2012-03-20 23:0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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