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竞争力
今天这个题目,我在台湾企业界讲过很多次。如果我们在大学里提到“美”这个字,或者讲美学,不太会联系到竞争力。可是在我离开大学以后,台湾有一些IC产业,很希望他们的员工能够在压力非常大的工作之余听一点课—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大概就是疏解一下,让他们绷紧的神经能够放松,因为绷太久会跳楼的。所以我就开始给他们上一些课,一两年之后,我发现他们其实更急迫地希望我跟他们谈谈竞争力,因为产业要的就是竞争力。
这几天大家都在悼念一个人,就是乔布斯,他在十几年当中把一个产业、一个品牌发展出最强的竞争力。我相信所有的产业都羡慕他,所有的产业都想打败他—这就是竞争力。可是平常我们谈到美,想到的可能是一朵花。很难想象当我们凝视一朵花,它跟竞争力有什么关系。
在美学课程里面我常常会用花做例子。两河流域发现了一个八千年前的雕刻,有一个美索不达米亚的女孩子,她看到地上有一朵落花,就把它拣起来,拿到鼻子底下去闻,雕塑家觉得那个动作非常漂亮,就把她刻成一个作品。如果我在这个季节走过北京城,地上有一朵落花,我也可能会看到一个女孩子,看到那朵花然后把它拣起来,放到鼻子底下去闻—我要讲的是,如果这个动作是美的,那它不是今天才发生,至少在艺术品上,我们已经看到八千年前就有这个动作。在大学上课的时候我们不谈竞争力,我们就谈这朵花:为什么她会拣起这朵花、凝视它,为什么觉得它美?
那时我在台湾中部的东海大学教书,校园很漂亮。如果有朋友哪一天去东海大学,你注意一下它有13个校徽,有金陵女大,有圣约翰,都是当初最有名的一些教会大学。因为当时庚子赔款那笔钱都带到台湾,成立了一个联合董事会,经费非常多,就有了这个东海大学。它校园好大,整个大肚山都是它的校园。校园到处都是花。四月的时候,从杜鹃到羊犄角,简直开到眼花缭乱。我在课堂上讲美学,教室的玻璃窗打开,学生都没有办法专心听课。我刚开始当然有一点生气,你在讲课、演讲,别人都不看你,都在看外头的花,你会觉得有点失落。可是后来我想,如果要讲美,我所有的语言加起来其实都比不上那一朵花。一个春天的花季,恰恰是那些二十几岁年轻的生命应该去感觉的,他们应该在那里面得到振动。所以我就做了一个决定,我说:“好,你们既然没有办法专心听我讲课,我们就到外面上课,就坐在花下。”他们全部都欢呼,毫不遮掩他们的高兴。那一天我们就坐在花下上了一堂课,看着那些花落下来。我们不谈竞争力,我们只说为什么你觉得花很美?有人说因为花有颜色,形状很美,色彩很美;可是接下来有学生说,有些花不一定有颜色,可是他也很喜欢它,于是我说:“好,举例。”台湾的栀子花、含笑花、茉莉花都是白的,百合也是白的,它们没有颜色,形状也很美,更重要的是它有香味。这个时候我们就开始把花的色彩、花的形状、花的香味全部加在一起,然后赫然发现—花表现出一种竞争力。为什么它要这个颜色?因为蜜蜂和蝴蝶是复眼,如果没有高彩度的红或者高明度的黄,这朵花很可能没有办法被它们找到;如果在三四天的绽放时间里,那些昆虫没有找到它,它就没有机会受粉,雌蕊雄蕊没法交配,这个花就等于白开了。我不知道大家现在有没有开始觉得花的美其实是一个计谋,它要招蜂引蝶—这个成语我们不太敢用在人的身上—可是我们会发现所有的生命都要招引它的蜜蜂和蝴蝶,这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个生命要扩大跟延续的竞争。它表现了一种竞争力。
植物学家后来告诉我,花很美,对,因为不美的都被淘汰了。什么叫不美?如果它没办法红,也没有办法紫,也没有办法黄,灰灰的,它早就已经被淘汰了。我们能够发现它的美,其实是它通过可能上亿年的植物学上的竞争,才形成今天这朵花的存在。我们后来又谈到了香味。为什么白色的花香味这么浓郁?你可以好远就闻到玉兰的香味,你可以好远就闻到含笑的味道?因为没有色彩去吸引蜜蜂和蝴蝶替它授粉,它就发展出另外一个竞争力,就是气味。嗅觉可以比视觉传得更远。平常我们觉得花好香、花好美—我们使用着这些看起来可有可无的字—它的背后其实隐藏着生存的艰难。
美是回来做自己,美是不可代替
刚才我讲到百合、栀子花、玉兰花、茉莉花,所有白色的花大概都有一个特征,它的香味非常强;后来我们做了一个练习—自从那天走出教室之后,我们的美学课就比较好玩了—我们把这些白色的花都找到,然后学生们用布把眼睛蒙起来,用嗅觉判断。比如我现在是老师,我手上拿一朵花,然后他说这是含笑—他可以完全用嗅觉判断是含笑,不是百合。我说你确定不是百合吗?不是百合。这个练习大家也可以做。它其实告诉我们,仅仅说花很香这个“香”是没有意义的字,因为它们的香都不一样:含笑带一点点甜香,茉莉花的香就非常淡远。由此我们会发现美是什么:让其他物种没办法取代,它才构成美的条件。
我接着问我的植物学朋友说,如果含笑香味和百合一样会怎样?他说:“那它就会被淘汰了,因为它这是东施效颦,它没有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跟价值。”所以我常常给美下的一个定义是,美是回来做自己。
我刚才提到的成语“东施效颦”,其实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大家都知道西施,她的故事我一直觉得有点像李安拍的《色戒》,因为西施就是最早由国家培养的女间谍。吴越打仗,越国打败了,勾践就有所谓的卧薪尝胆,过苦日子,要去复国,打败吴王夫差。可是谈何容易?因为军事力量不够。所以他就想到了一个现代人类还在用的方法就是美人计,训练女间谍—这些女间谍是在民间挑选的。当时可能一个村东姓施的叫东施,村西姓施的就叫西施,大概那一带姓施的女孩子蛮多。因为如果只训练一个女间谍,万一她失败了,你就没戏唱了,所以要多训练几个。所以那一次要送去大概有十几个美女,都是女间谍,训练她们唱歌、跳舞,训练她各种能力去蛊惑那个夫差,让他亡国。最后西施成功了。而西施成功最有趣的是—我们不知道西施到底有多美,因为那时候没有iPhone,不然就拍下来,至少知道她长什么样子—西施留下来的记录其实蛮特殊,就是她有心绞痛,一痛起来就会捂住胸口,我们叫“西子捧心”;接下来她还有一个动作,就是眉毛会皱起来,叫做“颦”—就是《红楼梦》里面贾宝玉给林黛玉取的那个字,眉头深锁,有一点忧郁的感觉。
今天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样的美,这个人每天忧郁症,你不见得觉得她很美;可是夫差非常喜欢西施。西施每次一心痛,眉头一皱,他简直要魂飞魄散。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一个雄性动物保护女性的那个部分被勾引起来。我们现在还常常用到一个成语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西施到底多美,你很难客观去讨论她,我们只知道她得到了夫差最大的宠爱。这个时候我们发现最痛苦的人是东施。因为东施觉得无论她摆出什么姿势,夫差都不大看她。可是西施一犯心绞痛,夫差简直眼睛都离不开她了。不知道如果我们是东施,会不会很受伤:我到底输她什么?注意,美一旦开始有输赢,有比较,其实是蛮悲哀的事。因为没有自信了。我到底输她什么?她每天都在想,心里面真的不是滋味:国王怎么就只看她,不看我?最后她下了一个结论,这种结论非常危险:因为西施会心绞痛,她会发愁,我不会。
我一直想问大家,有没有想到东施可能是一个非常健康的女孩子,像是那种跑400米的田径选手,皮肤晒得黑黑的。现在西方有一种美,皮肤晒成古铜色,非常健康—我一直觉得东施是这样的。电影里面故意把东施演成一个很丑的女孩子,我觉得不对。她如果丑,她不会被国家选出来,她们都是“国家队”的,都是训练出来的女间谍,只是她们的美不同注。悲哀的是,东施到最后也没有办法相信她可以具备一个美的条件,因为她要跟西施去比较—注意,刚才我们说到美一旦比较,其实已经开始输了—她没有办法回来做自己,她光想着“我没有办法心绞痛,我没有办法皱那个颦”。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她决定要模仿西施,东施效颦的“效”就是效仿。这么壮、这么健康的一个女孩子,一心绞痛,眉头一皱,所有人都快疯掉了。因为这是两个不协调的东西,健康和病态这两种美没有办法放在一起。所以在我感觉,这其实是一个悲哀的成语,而这个成语刚好也反证了我刚才想要强调的:“美,其实是回来做自己。”可是这一句话谈何容易?我就常常会想我怎么那么不如乔布斯。他的创造力怎么那么强?可是刚才已经讲过了,一比较你就已经输了,因为没有办法认同自己作为自我存在的那个条件。我最怕别人问我的一句话是,你是不是很喜欢百合?因为我开过画展,画过百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我如果说“是,我很喜欢百合”,他很可能接下来会问“那你不喜欢玫瑰”,那我就完了。人们常常习惯做是非题、选择题,可是我能不能回答说,我没有办法说哪一种花是最美的,因为每朵花都是另外一种花不能取代的。
我对美的定义第一是回来做自己,第二是他人不能取代你。60亿人口生活在地球上,而你是任何人不能取代的,你的存在就是唯一。每一朵花也是如此,都有其他花所不能取代的美。正如植物学家告诉我的,如果它可以取代,它就没有存在的理由,这个物种就没有存在价值。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我在大学里讲的美学,好像从来没有谈到竞争力,可是在跟台湾企业谈竞争力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它们其实是同一个问题。但不一定是讲那朵花—你跟IC产业的人这样讲,他会受不了。因为明天他的电脑就要出来,他紧张得要死,不晓得那个手机能不能卖出去,他的头脑里面只有市场这个东西—这个时候我们要谈“看不见的竞争力”,我们就谈乔布斯吧。
乔布斯就是那朵不可取代的花
我最近在写悼念他的文章。这个人十几年来把我搞得一直跟着他跑,从G5开 始。
我最早看到G5,是在台北的诚品书店,那时候我还没有大量用电脑,可是我看到那个造型,极简的风格,那么单纯、干净,因为我在大学里教美学也教设计,我就希望我的学生也能够看到这个东西。G5那个时候大概卖7万台币,比一般电脑高出3倍以上,功能其实也没有那么大差别,可那个造型那么单纯!我就跟他们说我要这个。他们说你确定吗,它多贵?我说:“是,我要,我想给学生做上课的资料来看。” 因为学生买不起,我还可以。你看花不用钱,苹果是要钱的。然后他们就告诉我说,你要等两个礼拜。我才知道这家真厉害,它的产品出来你要排队的。两个礼拜后送到我家里,我打了几个电话给我设计界的朋友,还有我觉得很不错的学生,还开了一瓶我自己很久都舍不得喝的红酒。大家把这些加起来,会不会觉得不像买一个电脑,而是一个仪式开始,为什么我会这么兴奋?因为我要让朋友觉得,我买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好漂亮。把它拆箱后,我就说我们已经喝了第一口红酒,可以开机了。那个时候台湾大部分本土做的电脑,在前面很显眼的地方,都写着两个大大的汉字“电源”,你手按下去它就亮起来。可我一看G5怎么没有电源?因为我用电脑的习惯,是先要去找那个“电源”,结果它没有—它把电源放到后面,我想用过G5的朋友应该都记得。当我发现它在后面的时候,我真佩服这个人!因为你知道这是我私人的电脑,它不是公用的电脑。我们身上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而触觉是最私密的感觉。在一个人的感觉里面,最深、最难以忘掉的记忆一定是触觉记忆。你曾经拥抱过的那个身体,你曾经感觉到他体温的那个身体,我们叫“耳鬓厮磨”—这两个地方会磨来磨去的,这些成语并不抽象,它非常具体—它就告诉你触觉是一个多么深的记忆。而且,你在用触觉的时候,你回想一下,大部分情况你的眼睛是不打开的,因为你陶醉在里面,陶醉在触觉里。所以我觉得这个品牌真不简单,因为它开发了人类最私密的触觉感受:touch,现在果然一路touch下去了,而且touch已经在改变我们的生活。我们指尖最细微的感觉,竟然被一个科技把它设计进去,也许会让你觉得它比妈妈都亲。以前最亲的是妈妈,因为她从小抱着你;后来你有肌肤之亲,可能是夫妻;但现在也许是iPad,因为你在touch,而且是很轻微的touch。我想用iPhone手机的人都知道,刚开始用会觉得手指好笨啊,慢慢就学得很轻巧,因为你要像对待爱人一样,不然它会乱跳。
一个设计者,他设计的不是产品,他设计了我们的伦理;他设计了我们的情绪;他设计了我们的感官;他把触觉完全开发出来。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在这个人去世的时候,忽然想起这十几年我被他带着走的那个部分。
还有iPod shuffle,我常常跟朋友讲,我那个时候买的随身碟记忆体,跟我身上佩戴的这块玉完全一样大小,形状也完全一样,厚薄长宽都一样,可这是春秋战国一个剑柄上的玉,难道乔布斯看过这个东西吗,还是他什么时候在旧金山看到一件东方玉器,他感觉到那个东西了?因为玉讲究温润,温是体温,是touch,润也有touch在里面,这些并不是视觉。如果大家回想一下,他所开发的苹果的白,是温润的,里面有质感的。这个时候,当我们被吸引,被这种美的竞争力征服,可能还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在他去世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应该要检讨这十几年为什么—他就是那朵不可取代的花。
第二名是谁,大概是台湾的某一个手机品牌。可是他们永远在研究怎么能够打败iPhone,现在还在做这个课题,我也帮他们上了课。大家都认为发展必须要有一个敌人,可是你找到敌人就像是东施找到西施,其实很辛苦。我说的“美是回来做自己”,其实是希望你先把敌人的观念根本去掉。
无用之用是为大用
这几天因为乔布斯,从花想到这个人,我那天做了一个工作,觉得很有趣。本来是找他的资料,这个人几年几月几日生,受什么样的教育,在里德学院,后来又不读那个书,浪荡来浪荡去,然后创立苹果电脑,后来又被开除,然后又再回去去,就是他的一个生平资料,大家都很熟悉,一上网人们都在谈这件事,他的授权传记也快要出来。可是我做的事情是:把文字都过滤掉,只把从1984年开始一直到去世的乔布斯照片连起来,然后我就看那个图像—有一点像看花。那是一张脸的改变,一个身体的改变。我觉得大家都可以去看一下,上网很容易找到。1984年的乔布斯蛮鄙俗的,就是一个美国的年轻人,然后在市场上打拼,后来拿了一个他新设计的电脑,还打了一个小领结,我们会觉得这个人不怎么样。可是他慢慢地在变,他的眼神在变,后来当他发现身体得了病,是非常大的一个跳跃,那种生命的难以解释的空无感、虚无感出现,那个眼神看的好像不是他眼前的东西,而是穿透我的头看到后面更大的空无。最后当他出来介绍一个很重要的苹果产品的时候,只穿了一条撕破的牛仔裤,完全自在。我突然觉得这个人已经像庄子了。庄子可以在他太太过世的时候敲着脸盆唱歌,然后讲了一大段的哲学,那是我们做不到的。所有讲庄子哲学的人也都做不到。
他背后是什么力量让乔布斯不再是一个产品的设计者,而是回来做自己的那种完全自在?所以我就跳跃了一下。因为我最近刚刚买了一个新的苹果笔记本电脑,我想看过那个电脑或者在用的朋友都知道,有人形容它像一把刀—它真的可以薄到像刀刃,日本好像还有一个厨师拿它来切菜,展现用它切萝卜多好切—就是可以薄到那个样子。我之所以买它又是因为好奇怎么可能薄到这样,笔记本电脑我已经用过五六台了,怎么可能会这么薄?我首先是对它的形式美着迷。回到家里以后才发现,要接网路线的时候,没有网路孔。其实只要有网路孔,它就不可能那么薄,因为网路孔本身就有一个厚度。我想糟糕!它难道永远是用无线的吗?如果在没有无线的地方,它要怎么用呢?
这里请注意,所有左脑的思维都是因为我们前面有一个笔记本电脑的概念,你不敢打破;可是他就说,我可以另外加东西啊。Airport出来,一接你就随地变无线,而且他还再赚你一次Airport的钱。这让我想到庄子说,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所有已经可以用的笔记本电脑,都不应该是我们探索美的对象;那个还没有被创造出来的笔记本电脑,那个无用的用,才是真正的大用。
庄子讲的其实是创造力。
有时候读庄子,觉得这个人好像整天在山里躲起来,也不跟人来往,其实完全不是。我觉得庄子是最积极的人。柏拉图讲过类似的东西,像是说你回家去睡觉的那张床是没有创造力的床—当我讲“床”这个字,你们懂了的知道那是一个“Idea”:它可以是木头做的,可以是铁做的,可以是一个橡皮袋里面装水的水床,也可以是吊在两棵树之间的吊床,它可以是无限形式的改变—我有讲清楚吗,他关心的其实是创造:在人类的文明中,床是会永远变下去的,只要我们的身体还有一个要躺下去的梦想,就永远会有新的床出来;而已经发明出来的床、再贵的床、再名牌的床都已经过去了。柏拉图的意思是这样。庄子讲得更彻底: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没有被创造出来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从花谈到了乔布斯,大家应该都能发现“美—回来做自己”的艰难。这句话讲起来很容易,可是不去跟别人比较、不让已经存在的东西成为想象的局限,做起来非常难。
老子在《道德经》里讲过一句话:“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我们刚开始会觉得这句话好难懂。其实,第一个美是创造,第二是模仿;第一个是西施,第二个就是东施效颦。很多人就在讲说毕加索很伟大,可是你模仿毕加索一点价值都没有。但是在我们今天所有的左脑接受的教育看来,没有一个范本就没有办法学习。这样慢慢习惯以后,结果就是我们一生都在找范本,最后完全不知道到底怎么回来做自己,因为有太多范本了。乔布斯当然也是一个范本,如果我们把他当成模范,可是又没有办法超越他,也会受限于他。
“看不见”的低调奢华
“美”这个字的本意,其实是说怎么“回来感觉你自己感觉到的那个东西”,从而把你的右脑充分开发出来。如果按照《说文解字》,上面是一个羊,下面是一个大:羊大为美—我教美学最恨这种解释,搞不清楚两千年来羊大为美,为什么牛大不美?我很害怕这种古书里面的解释,文字太精简。我看过一个日本学者做的论文,他认为“羊大为美”是误解—看到一头羊很大很漂亮—他说其实不是,他认为“美”是早期人类味觉感官在吃羊肉时感觉到的快乐。这个论文争议很大,很多人是很反对的。反对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现在讲美就是巴赫的大提琴无伴奏—精神性的美。女朋友长长的头发,你觉得好美,可是你不能说她美得像一碗羊肉面,因为这两种感觉不一样。我们现在讲的美已经提高到某一个很精神、很心灵的层次。可是对这篇论文我还是觉得很感谢,不是他的结论,而是他让我从味觉去思考这个问 题。
如果美这个字跟味觉有关,就让我想到另外一个字:“品”—我们现在“品茶”“品酒”,这个字是三个口— “品”字在南朝时被大量运用。有一本书,谢赫写的,叫《画品》,把最好的画家从上上品到下下品一共分为九等。有的画家,像顾恺之,画得很少,上上品;有的一辈子画了一大堆,下下品。所以这个“品”还不是用功不用功的意思,而是品质、品格,不是量能代替的。品跟口有关,而且不是一个口,是三个口。一个口是吃,是饥饿,是口腔的乞求;只有等到你不饥饿了,在没有饥饿状态里迫不及待的囫囵吞枣的时候你才能达到品,是味觉的第二层次和第三层次。
今天我们谈美这个字不一定赞成日本学者的结论,但他让我们思考到味觉跟感觉世界的关系。1750年德国哲学家波卡顿使用了一个字:Esthetics,就是我们今天讲的“美学”—这个词其实是日本人翻译的,翻译以后造成了一些误解,认为美学就是在谈美或不美的事情。其实拉丁文Esthetics的原意是“感觉学”,美是一种感觉,丑也是一种感觉;香是一种感觉,臭也是一种感觉,都在这个领域内讨论。
我们接着刚才说的谢赫《画品》,再谈谈钟嵘的《诗品》。《诗品》把诗分为九等:陶渊明诗不多,上上品;有些人诗很多,下下品。但这个“品”让人很为难——有点像西施,为什么心绞痛那么美——他的诗好在那里?陶渊明的诗: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简直像白话一样!可是两千年以后的我们读来还是有很大的感动:我们今天在座的不是兄弟亲人,可是“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他告诉你有没有可能在此时此刻的当下,我们可以爱一个人,比骨肉至亲还要亲。这是陶渊明了不起的地方,把一个诗的品拉到这么高,读他的句子的时候,我们需要慢慢地去品尝、去感觉它。这个时候“品”这个字就变成品质。
讲到品质,现在企业界不是常常讲品管吗?生产出来的东西80%有问题,就不要讲能有品牌了。品质、品管、品牌,最后成为名牌。名牌是什么?香奈儿、阿玛尼这些都是名牌,有人花很贵很贵的价钱买香奈儿就因为它是名牌。可是,有没有可能穿着全身的香奈儿,反而让人觉得这个人真是没有品位?有可能。为什么?因为不搭调。因此我们知道品牌的基础建立在品位上。
“品”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怎么样拿捏?
刚才提到阿玛尼,男性主管很多喜欢阿玛尼,就像女性主管穿香奈儿。我想北京阿玛尼的旗舰店你可以看一下,走进去大概就会有一个印象,它的色调偏黑跟灰,很少有会跳出来花的那种缤纷的颜色,你也许会想这岂不是没有竞争力吗?可是喜欢的人都会讲阿玛尼是“低调的奢华”。奢,奢侈;华,华丽。它奢侈华丽,可是让你看不出来,因为它低调。你要看很久才知道那个料子真好,那个黑里面是有光的。
之前我还想今天怎样把我们谈的美跟市场上最喜欢谈的竞争力连接在一起,原来只需中间加几个字:“看不见”。不是真的看不见,是不容易被发现,因为可以隐藏,它也可以让你看得更长久。它可以在品牌上和你建立更多的关系。
重要的是Idea
下面我还想跟大家谈香奈儿。在座的女性很多,大概对这个品牌不会不熟。它是可可·香奈儿创立的,最近上演她的自传片引起很多讨论。香奈儿这个品牌纵横20世纪到现在,非常了不起,持续近百年没有被别人取代,而曾经与它同时代的好些服装、时尚早就成为过去、过时了。香奈儿1920年代在乡下孤儿院长大,是一个生命力十足的女人。最开始到巴黎卖帽子,卖得不是很好,没有办法创品牌。后来她怎么成功的呢?1920年之前法国女人的服装—大家可以看印象派的画作—把胸部弄得很大,其实不是胸部大,是腰很细。腰要细到什么程度,17寸,在座有17寸的吗?很难!女人要一直吸气,很难到17寸,罗浮宫里的维纳斯是20寸。我在巴黎上课的时候看过X光片,那个时候的女性为了美去动手术,打断肋骨,就为了要17寸的腰—当然我们还看过一百年前中国女人的小脚的X光片,看到那些女人的骨头,我才觉得女性真了不起,为了美可以吃这么大的苦—因为她们打断肋骨,腰勒得太紧,气都上不来,所以讲话娇滴滴的,常常讲着讲着就晕倒,给男性很好的机会去扶她起来。这就是香奈儿创立品牌之前的法国女人。你们如果看莫奈的画,女人拿把小阳伞的画还是那个样子。但到工业革命以后,女性在工商业中的竞争力已经不输给男性。男性之所以主宰了三千年的人类文明,是因为男人是田里面的劳动力,耕田是靠体力的,所以女人输了。可是工商业起来以后,女人不一定会输,因为头脑的细致和精明,做房地产、股票可能比男人都行,所以工业革命以后法国出现了最早的女性主管。做了主管,常常要召开会议。你想想看,她17寸的腰动不动就会晕倒,大概很难开会,男人不会服气。香奈儿多么聪明,看到了大势所趋,她就用男人的西装,做出腰身,改出最早的一件女性套装,就是有垫肩的女性套装,这就是香奈儿最早创立的品牌。这个品牌跟整个社会大趋势有关。我们刚才讲乔布斯,他其实也是嗅到了下一步趋势,看清了竞争力往哪里走。很奇怪这往往不是左脑逻辑强大、永远考第一名的人能想到的,而是右脑的知觉。乔布斯有这种知觉,香奈儿有这种知觉,这种知觉是对整个社会心理的敏感。所以她一炮而红,不止设计了一个服装,改变了性别差异,还塑造了女性可以承担责任的一种形象。你知道林黛玉的肩膀是一定要削下去的,因为她没有办法承担;而香奈儿这个垫肩垫起来,让人觉得有一点担当的样子,其实是一个符号学—这个就是我要讲的看不见的竞争力。
还要提一下我在巴黎时有一个期末考的报告,非常有趣。老师让学生们利用暑假探讨女人裙子长短跟政治激进与保守的关系,刚开始你可能觉得老师是神经病,到下一个学期讨论时你才能发现它其实是多么有趣。法国在某一个保守党派执政时,巴黎街头出现雪纺纱,花边,垂到脚踝旁边,每一个人都很悠闲、慢慢的,有一点复古怀旧,这就是萧规曹随的时期;如果她穿着短衣裙,快步从街上走过,差不多就是在野党执政,她想快速,她想改变。我自己觉得Lady Gaga是一个符号—时代要改变了,也许回到上个世纪美国的嬉皮年代。敢于从体制里面出走的东西,已经能够嗅到了。美国从嬉皮变成雅皮,后来变成稳定的、保守的中产阶级,经过两任布什总统达到最高峰。奥巴马当选就是因为他明确答应带来一些颠覆性的东西,现在大家有一点失望:你怎么没有那么颠覆?Lady Gaga比他跑得更快,把牛肉都贴在头上了。我要说的“看不见的竞争力”就是在讲这个东西,所有的大众风潮的风起云涌不是没有原因的,背后一定有一个东西驱动,只是说不清楚是什么。可是有些人就能感觉到、嗅到那与风雨俱来的东西。
在巴黎大学上过这些课以后,我就很急迫地希望亚洲、东方这些在这100年当中、在经济、市场上直到目前还在跟着西方跑的,能够赶快追上去;追上去不是在后面追,而是能够超越地去想,是创品牌。我多么盼望我站在北京街头、上海街头逐渐能够看到的品牌是西方没有的、是我们自己的品牌。如果老是香奈儿、阿玛尼、宝马、奔驰,我们就没有自己的品牌。如果没有品牌,我们怎么去谈竞争力?而这个竞争力源于你必须从自己文化的根底上去思考,从而认识到“我要回来做我自己”,然后创造出一个不同的、新的市场哲学。
台湾上个世纪70年代经济起飞,成为世界的代工工场,苹果零组件有好大一部分在台湾做,都是我的朋友做的。但你会觉得好心酸,因为零组件代工分到的钱好少,而这些零组件组成苹果又是那么贵!其实整个亚洲都是这样一个状况,过得很辛苦,而且永远没有安全感。因为人工贵一点,它就转移了,从台湾可以转到中国大陆,从中国大陆到泰国,从泰国到马来西亚……因为你没有品牌,你没有一个美的Style,所以你永远没有办法真正建立起他人无可取代的那个东西。不像刚刚讲的可可·香奈儿,它就是他人无法取代的。所以重要的可能还不是设计—设计出一个什么样的服装—而是一个观念,有点像柏拉图讲的那个“Idea”,这才是最难的东西。
之前跟很多朋友谈乔布斯,现在写悼念的文章,回想这十几年来追着他的产品跑,最后一段是不是需要“告别乔布斯”?我想提出一个不同的观点,比如我常常跟朋友提到说,我每一次来大陆看到满街手机在用,又常常在换,年轻人更明显,其实连我自己都是苹果出来就去排队—粉丝怎么可以不去排队—这里面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现在的思考是如果13亿这么大的一个人口数量,每次换一个手机,光是周边包装、装饰的东西换掉多少?我们讲地球的暖化,还有环境污染,有没有发现乔布斯应该重新被检讨:一方面当神,一方面这种创造的推陈出新速度是不是有问题?我有个朋友跟我讲过一句话,让我觉得出书都有一点罪过。他说6打A4纸就意味着一棵树的消失。
不过你也可以发现,要是重新建立世界的和谐关系,其中还有竞争力的问题:谁以后保有更多的森林、更多森林里面的好的空气,他会不会具有一种竞争力?可能我们今天谁也不会想这个问题,当北京还在二环三环四环不断地扩大,有人会想哪棵树的价值比房地产价格更高吗?可这正是我所害怕的,我一直想这种竞争力会把人带到哪里去。
我因为心脏的关系,暑假到温哥华去,因为医生要我每天走一万步,可是台湾已经不是一个太有地方走路的城市,因为树也是砍得差不多。我跟学生说我小时午睡在大榕树上,满树都是蝉声—那不是形容,是记忆。那个时候“国父纪念馆”周围全是稻田跟森林—没有人相信。同样北京那些年老的朋友跟你讲些什么,你恐怕也不相 信。
曾几何时,我们追求的所谓竞争力,会不会把我们带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因为一棵树砍掉就再也挽回不了了。可是温哥华在它的市中心,就等于我们的长安街,有一个“王者之地(Camelot)”,那么大一片森林!就是因为当时有个史丹利说,这个城市应该在它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段保有一块原始森林。我想当时一定有很多人骂他,因为那块地开发出来地产价值不得了!可还是保留下来了。现在这个城市永远排在世界上最适宜人居的前几名,就因为有这块原始森林。所以我要讲的是,竞争力不是我们很容易看到的。我们不知道一条河流不见了,一个草原不见了,一座森林不见了,我们会不会退步到完全丧失竞争力。我们只看到我们希望有更多的iPhone和A4纸造出来,所以还要不断地、不断地砍树。
宋瓷:1000年的世界第一品牌
我们听到香奈儿从1920年起领先世界将近100年,会说好了不起,其实还有比这个更了不起的。因为特别迷信市场经济,我们会认为100年已经不得了了。大家有没有听说最近故宫坏了一个宋瓷,我看到消息心痛了一下,因为我知道宋瓷有多么珍贵。汝窑在全世界拍卖市场价格永远是最高的,全世界只有60几件汝窑,台北故宫有一个水仙盆,珍贵得不得了。宋瓷其实是世界第一品牌,而且是1000年的品牌。如果我们今天拿起一个古代的杯子,上面一点花都没有—它敢一朵花都没有,那就是宋瓷。唐朝的杯子是唐三彩,宋朝觉得单色系也可以很美,这是宋瓷的创造。全世界都觉得拥有一个宋瓷的杯子简直兴奋得不得了,瓷器是中国给世界最高的品牌,1000年来没有输过。
我想施振荣先生大家都知道,很重要的企业家,他从上个世纪70年代在台湾做起来很重要的一个宏电脑的品牌,很辛苦,但是多多少少是一个品牌,当然如果拿这个品牌去跟苹果比会好辛苦,因为价格永远没有办法像苹果那样高,也没有那么多人排队。施先生退休以后,年龄大了就更希望台湾能拿出自己的产业品牌来。有一次他跟我去希腊—我有时候带朋友去希腊走一走,去看希腊的雕像—到雅典北边一个山丘,上面是阿波罗的神殿,古代的人要求神、拜拜都到那里去,那里有很多的神庙古迹,全世界人都涌过去看。施先生那时候心脏动过手术,走那个山路很辛苦,走了很久、很累。到了阿波罗神殿现场,他有一点惊讶和错愕:我们为什么要走几个小时的山路来到这里看这个东西?他以为会看到很辉煌的场面,结果就是六根柱子,而且三根是断的。他问我这个问题:为什么?我觉得问得好极了,因为一般观光客不太敢这样问,都是好不容易走上来,赶快拍完照又下去了。我都好像有一点要被他问住了!我的回答是说,施先生,你一路上说我们要创造自己的品牌,那什么叫品牌?如果阿玛尼是品牌,香奈儿是品牌,这个柱子—希腊这些2000年前的柱子,你可以在台北找到,在莫斯科找到,全世界所有建筑的柱子都来自于希腊,全世界所谓不同阵营国家的国会大厦,全部依循希腊柱子。你也许很不服气,为什么是希腊?但你想不到另外的柱式。在希腊柱子之前,地中海沿岸文明最伟大的是金字塔,埃及的金字塔不是柱子的美,而是整体的美,其实我进到金字塔里面看到也有柱子,可是埃及人觉得那个太脆弱,他们认为完整的一个角锥状才是美。但是希腊人跟埃及人信仰不一样,他不是帝国,他是城邦。是一个个小小的政治体,比如雅典大概只有5000公民;斯巴达,柯林斯,迈锡尼,还有我们熟知的奥林匹亚,有投票权的公民基本上在5000上下,不会超过太多。他们都有一个圆形的剧场,因为他们要聚会在一起,拿一个石头在上面写一个他们最喜欢的人,然后算这些石头的数量,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谓的市长选举,“民主”这个字就是讲这个。可是它跟我们今天有一点不一样,他们还要用另外一个石头写最讨厌的人,那个人十天之内必须打包走人流放十年。我觉得这种民主制度对建筑美学有很大影响。他们认为那个巨大的金字塔不美,因为他们认为柱子更像民主体制,每个城邦公民都是一根柱子,每个公民都有他的重要性。所以这不只是一个建筑美学,而是整套的政治哲 学。
无中生有的创造
希腊最为著名的还有爱神Eros,就是我们都看到过的有翅膀的天使,两个人被他的箭射中就会相爱,而且有时候不一定是男人女人,可能是一头驴子,你也会疯狂爱上它—这个就叫Eros。为什么人会不可自制、情不自禁、疯狂地恋爱?今天的人类还有这样的问题,希腊人就从不同的角度去谈。有一个医生说,因为早期的人类其实跟我们今天不一样,有纯男性、纯女性,还有阴阳人。后来因为他们触怒了神,神就把他们劈开了。所以人都是不完整的,活着的目的就是寻找另外一半,往往是以为找到了自己那一半,最后发现还不是,所以人类永远在找另外一半,每次都是误解。我们有没有发现这个神话很有趣,怎么能想出这种问题?这就是《宴会篇》中的对话,千年以后读《柏拉图对话录》,你还是觉得好有趣。我觉得这种东西在中国不太容易出来,中国儒家的《论语》很伟大,可是里面没有这样的理论—“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这四个东西不见了,竞争力也少很多,因为你没有办法去幻想,没有办法无中生有。
刚才讲庄子的无用之用方为大用,那是可以无中生有的创造力,可以弥补一下儒家的不足,儒家太规矩了,所以没有办法在天马行空的世界里面悠游。我还是喜欢战国时代,有老子讲“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有孔子讲美受制于善和道德的约制,每个人对美的看法不一样,那是一个了不起的时代。一件事情发生,社会里面有不同声音是了不起的,因为这样才可能有不同的思考跟反省。
有时我想,我们文化精华的这些部分大概都还在。但是因为—不只是台湾,不只是中国,也许是整个亚洲—在20世纪有一点停顿,陷在被西方殖民的一个经验当中,一直没有办法真正走出来做自己的主人,而以前的经验中有太多压力。这100年的殖民经验其实并不好,不管印度还是中国,就算你在香港,这些东西都让人一直没有办法。要讲意见总是先看一看旁边:可以这样讲的吗?人如果这样子,他永远不可能大胆地回来做自 己。
但我觉得一个成熟的社会是可以自我修正的。我很喜欢柏拉图对话录的情境,常常是一个晚上一个聚会,半躺半靠,就这样斜靠着,还有人拿酒喝—我们现在网球比赛的金杯就是他们的酒杯。你在运动会上获胜,就用旁边的月桂树枝编成一个冠,另外给你一杯酒,喝完可以把杯子带回去做纪念。我常常讲,如果北京奥运会也是把旁边的树叶摘下来,大概没有人去比赛了;但在公元前776年,奥林匹克第一个运动场可以单纯到那个程度,只为了叶子编成的头冠,这是不得了的竞争力。还有,他们全部是裸体的,因为衣服不是神的创造,肉体才是神的创造,衣服远没有肉体高贵。我在奥林匹克运动场读他们的资料,上面说他们这样做是为了纪念天神,所以才完全赤裸地去跑、去跳。尤其跳高这项运动,总要跳到一个程度跳不上去了,其实是在找自我的极限。古希腊人在18岁到21岁之间,经由体能训练,谁跳得最高,就可以戴那个桂冠,然后大家为他做一个雕像,做成阿波罗、维纳斯。到现在人们都觉得他好美好美,连健身房都叫“亚历山大”。如果叫“孔子健身房”,一定没生意的。可是孔子也不见得弱弱的,谁说他身体不好?这只是我们对于古人的概念限制,我们自己把这个竞争力扼杀掉了,所以今天希腊的人像雕刻也变成一个品牌。全世界的人,只要到健身房练习,标杆都是希腊,因为其他民族没有提出过这种肌肉的概念。人们都希望经过锻炼,拥有古希腊人那样的身体。可是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在东方、在中国,过去教武术的老师,大概都是有一点肚子的,因为要气沉丹田。我们今天觉得希腊人的身体是一个美的身体,拿它做理想对象,可恰恰不太知道我们的身体美在哪里。芭蕾《天鹅湖》在全世界演出,都是欧洲的身体,俄罗斯那个腿一伸出来吓死人—人家就觉得你为什么要学我们,你腿那么短怎么跳天鹅湖?后来林怀民他们想,伸出去不好看,就蹲下去,开始气沉丹田。去年大家在北京看到的云门舞集,很多都是蹲马步。他们在全世界赢得掌声,就因为这是东方的身体,是符合东方美学的身体。我相信这又是一个“香奈儿”,而他们看到趋势了。
现在很多“希腊的”健身房慢慢关掉以后,多出来的是瑜伽,因为人们发现那套练肌肉的东西,练到后面会有一些不平衡,气功说肌肉练到那样气脉都断了。可是希腊人18岁到21岁不想21岁以后的事。我常常跟朋友说,我找出19岁生日的日记,上面写了一句话:“我不要活过21岁,我觉得活过21岁好可耻。”现在已经几倍可耻了。年轻的时候我对希腊非常向往,因为它让你在青春时刻完全绽放,不想后面的事,哪怕是就此结束也无怨无悔,但要让生命达到一个高度。现在我们不一样。现在我们身上有东方也有西方,我们很高兴过了健美的21岁如果没有死掉,还有一个可以让这个身体柔软的东方的东西,所以瑜伽越来越盛行。因为瑜伽是拉筋的,需要很长很长的气,要练呼吸。我曾经在印度恒河边看到一个老人,走路都走不稳;可是当他做“拜日式”,手拉左脚,等待太阳从恒河上升起,几个小时不动,你才知道好厉害!那不是21岁可以做出来的东西,里面有另外一种生命力。所以这个“看不见的竞争力”一直在讲的是:还有哪些竞争力我们没有发现?因为竞争力并不只是18岁到21岁那种体能上的大肌肉叫做生命力,80岁能够气很长地去完成身体里面的柔软度,也是一种竞争力。这有一点像我们现在说我好希望自己是狮子,因为狮子万兽之王,可是当我们看到电影里一只非洲狮身上爬满蚂蚁,你很难确定狮子是竞争力,还是蚂蚁是竞争力。我的意思是,竞争力是一个探讨不完的问题,可以一直探讨下去。
萎缩但未消失的竞争力
我一直觉得生命的美包含了好多的东西。也许我们可以闭起眼睛感觉一下自己的口腔里,有多少记忆能重新被找回来,把眼睛闭起来……有一次我把学生带到菜市场,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的菜市场,我说我们来找白天哪一个摊卖什么。学生就拿了布,蒙起眼睛,因为平时我们的视觉干扰了其他所有的感觉。我们就凭借着嗅觉找,一下子就找到了一个摊位有鱼腥的味道,因为气味都在。所以我们可以下一个结论吗,气味到底是什么?是当那个生命的肉体不在了,还在空气里留着的东西。我在母亲过世后,还能常常闻到她的味道,过去我一直觉得那是我的幻想,因为我跟她太亲,所以那个气味一直出来;还是真的有那个气味,我不知道……我们继续把眼睛蒙起来,我们可以找到卖羊肉、卖牛肉的摊子,甚至卖蔬菜的摊子。蔬菜很不容易闻,可葱姜蒜是可以分辨的。
那天我们才发现,原来鼻腔的记忆体这么灵敏!其实,有人就因为发现这个记忆体得了诺贝尔医学奖,他发现了一个腺体,能分辨一万多种嗅觉—一万多种!所以今天晚上的功课是你们都回去找找你的嗅觉真的有这么多吗?可以闻出这么多的味道吗?春天从北方吹过来的风沙的味道,去香山偶然遇到动物尸体的味道,潮湿的青苔味道……最后你也会发现,气味是最爱的人身上挥之不去的东西,我们讲气味相投,就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两个人总在一起。
法国的电视台很好玩,他们的综艺节目做过一个嗅觉的训练,找了10个男的,身高一样,体重一样,体型一样,穿同一个名牌提供的网球衣,一起运动过后出一身汗,然后把衣服丢出来,让他们的太太去分辨哪一个是自己爱人穿过的。大家刚开始还不好意思,都是看,最后只好闻,一闻都找对了。我们的身体是有气味的,但与人交往你发现不太敢动用气味,如果你在北京遛狗,会发现狗跟狗打招呼都是闻气味,人太礼教,所以这个一万多种的竞争力萎缩了。可是并没有消失。我以前在巴黎读书读到第4年,一次走在华丽的街道上,觉得入秋好荒凉,忽然我的鼻腔里释放了一个力量,让我一下子热泪盈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那个气味是什么?是台湾夏天七八月间,太阳晒了一整天、晒到土都发烫了—那个时候我在军队当兵,在台湾的南部—忽然雷阵雨,那个土就翻起一股味道,一种很奇怪的泥土湿热的气味,让我一下子想哭。我想我大概要回家了。乡愁出来了,我才发现乡愁是气味。你怀念你的家乡,可能是那些奇怪的小吃,把你心底所有的东西唤起,这不是左脑的东西,是右脑的东西。
除了鼻腔的嗅觉,我们身上还有多少记忆功能?我们的视网膜能感知2000多种颜色,可能还不止,目前的科学已经证明有2000多种色彩。大家会不会觉得很奇怪,有那么多吗?可是我们刚才不是讲到汝窑嘛,汝窑能成为第一瓷器品牌,是因为有一个聪明的皇帝。别人问他,你喝茶的杯要烧蓝的还是绿的?他就看着天:“给我烧一个雨过天晴的颜色。”窑工要等下雨,还要等雨停,要看天空很久,才能看出那个蓝跟绿之间有一种光,太阳正要出来时的淡淡的粉红。大家去看我讲的水仙盆,你想象不出蓝色绿色的釉料里面一层层淡淡的粉红,所以是第一品牌,全世界都没有办法烧出来,贵就贵在这里。这个贵,我们不是讲市场价格的定位,其实是它的不可取代。
我们再讲定窑,定窑是跟乔布斯关系最大的。定窑的特色就是白,可是它有甜白、米白、月白,让你吓一跳:原来白有这么多颜色!白加一个淡淡的黄是米白,米白是暖色系;加一点蓝是月白,月白是冷色系。比如手机,如果目标定位是很年轻的族群,加一点点不容易觉察的黄,因为有亲近感;如果希望卖得更贵一点,让中产阶级喜欢,有一点酷,就把一点点的蓝加进去。这个就是竞争力。我们说那个东西我要白的,这句话没有意义,因为白是有等差的。等一下大家可以看一看在座有多少人穿白衣服,你就会知道一个“白”字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如果这些人站在一起一比较,你的视网膜就会告诉你这些白全都不一样。同一个白色,把它放在棉布上、放在麻布上、放在丝上产生的光波也不一样,在视网膜上还是会有等差。这个是我要讲的竞争力,将来的产业不管是做服装,还是做车子的烤漆,做iPad,运用到的色彩的这些复杂度,如果我们的视网膜根本看不明白,就是看不见的竞争力。因为没有人能够复制—至少要能够分辨之后,他才能跟你竞争。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康德评论美的判断力,说你在判断的时候就把视觉打开了,把听觉打开了……听觉并不只是听贝多芬、巴赫,也可以听到这个季节的声音。今天是节气上的寒露,可能在入夜以后特别明显地能听到树叶里面那个沙沙沙的声音,就是欧阳修写的《秋声赋》。秋天最早来的是一种声音,叶子都还没有掉落,声音先来。古代那些好的文学里面表现出极高的敏感度,为什么他可以感觉到秋声?今天在北京还可以感觉到秋声吗?秋天的声音是什么?收在《古文观止》里的那些文章,如果年轻人只是为了考试去背诵没有太大的意义,应该把它带到香山去听。这个季节的银杏树全都在颤抖,还没有掉落已经在颤抖,所以那个“沙沙沙”的声音表示它要开始变化,是一个季节的预告。我今天也跟朋友约好再过几天到香山去看看,香山的银杏叶子掉落曾经给我很大的震撼,我曾经为找曹雪芹故居到那里去过,看到满山都是落叶。那么古老的巨大的银杏叶子变黄,一地的落叶,踩在脚下沙沙沙地响。
现在我们在讲竞争力,叶子掉了还有什么竞争力?为什么要变化?因为接下来是一个艰难的季节,在纬度这么高的地方入秋入冬养分不够是不行的,部分牺牲掉,保存最好的水分和养分,来年春天可以再长出来—所以还是竞争力。这个竞争力,你只看这个秋天可能看不见;我们如果在这个秋天只看到树叶凋零的悲哀,可能还不懂什么叫“看不见的竞争力”。看不见你就要等到来年,每一棵银杏都发出芽来,才知道它是有生命力的。但是如果秋天叶不辞枝,到春天它的生命力就发不出来。
我相信庄子讲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个天地每一天都在做美的功课,可是它没有讲话。所以如果你关心这个问题,跟朋友、跟孩子,或者老师带着学生走到大自然当中,我相信可以做好多美的功课。那个时候,也许我们都可以不讲话 的。
我最敬佩的老师—佛陀,一生没有写过一本书,都是在讲课,下面学生阿难记录“如是我闻”—“我当时听到现场是这样讲的。”所以《金刚经》、《金光明经》,所有这些都是他讲课的笔记。有一天他不想讲课了,就拿了一朵花给大家看—我今天有一点想学这个,但我担心一定会被打出去的—所有人不知道他在干吗。说你不讲课,你拿一朵花给大家看,我们怎么抄笔记?可是他的大弟子迦叶却露出了笑容,这就是“拈花微笑”。所以佛就把花给了他,说我一生讲了这么多经,就在这朵花里;你懂得了这朵花,就懂得了生命本身。这就是禅宗的由来。
一个文化底蕴这么深厚的民族,这些东西为什么不找回来?一个敢于不讲话,敢于在生命的孤独里跟自己对话,更敢于用“touch”让一个街头你不认识的人在最哀伤的时候靠一靠你的肩膀—那就是我最梦想的北京。这里有过齐白石,有过曹雪芹,有过沈从文,这个城市的文化底蕴是深厚的。它一点都不输给巴黎,也绝不输给纽约,我想看那个自信怎么找回来。林怀民先生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他第一次到北京的时候沈从文刚过世。他到家里灵牌前跪下去,沈夫人很惊讶,因为大陆这边没有这个习惯。可是我听到的时候很感动。因为我们在台湾的时候,沈先生的书是不能看的,我们叫禁书,只能偷偷在底下传。他心里面爱的那个作家,他觉得好可惜没有亲自对他说“你一直是我的老师”,在那边磕了一个头就走了。这个是我要讲的看不见的竞争力。他可以在很长的一个运动当中隐忍受苦,但他的竞争力一直都在;他的那个湘西的小说—《边城》,在不准看的环境里我们也都在看。一定要相信那个“做你自己”的力量、那个美的力量比什么力量都要大。
后来我让学生都要读《从文自传》,从湘西走出来的一个兵,到北大听课,最后从文,弃武从文—这都是北京的故事。刚才讲的香山,有几间房子,都不是曹雪芹住过的,但假的都要造一个,因为怎么可以没有?他曾经在那边生活过,在一个家族的败落里面回忆起自己一生的繁华,一定要把那样一本书写出来。他讲自己一生什么事也没有做,可是却认识了一些了不起的女子,这些女子不应该因为我没有出息而不传世,所以要为这几个女孩子写一部书。现在不是讲女权主义,讲女性书写吗,可是曹雪芹三百年前讲的就是女性书写,他要为这些他景仰的、活泼的女性立一个传记—就是我们今天读到的这些女性。所以,也许我们可以用一个更新的角度去看美,也许我们能够看到美所蕴涵的更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