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闪/文
在一则文化新闻中,CCTV给米开朗琪罗雕塑的私处打上了马赛克。虽然重播新闻时这个技术处理又神奇消失了,但“大卫·阿波罗”变身“大卫·马赛克”的故事还是成了网络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冷笑话。
然而,这仅仅是一则冷笑话吗?恐怕未必。尽管我们不知道使用这一马赛克技术的央视当事人出于何种具体的目的,不过他们传递的某种情绪大众全然接收到了。这种情绪可以名之为担心,也可以称之为害怕或焦虑。当然更准确地讲,它是从貌似稳定的秩序中溢出的一丝歇斯底里,一种对未知后果的莫名恐惧。
生物学家认为,恐惧是动物共有的生理感受,它强烈地提醒每个生命体,施展各种手段避免自己受到伤害。然而,除了生理变化,不同生命的恐惧有着不同的心理变化。一个人会因为未来的收入预期而害怕房贷,但是一只兔子不会因为明天可能出现的老虎而忧心。“大卫·马赛克”之所以显得滑稽可笑,甚至有点儿荒诞,就是因为这种恐惧明显过度,以至于超越了常人心理的合理性。
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卡内蒂(Elias Canetti)对恐惧深有研究。他写道:“没有什么比未知事物更令人恐惧的了。”(《群众与权力》)与之类似,对后世影响颇深的恐怖小说家洛夫克拉夫特(H.P.Lovecraft)也写道:“人类最原始、最强烈的情绪就是恐惧,而最原始、最强烈的恐惧就是对未知的恐惧。”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管理恐惧是人类历史中不灭的主题。有人甚至说,恐惧是人类文明的基础,它激发人类创造出了世上一切文明。比如房屋和城镇,工具和武器,法律和政府等等。(《恐惧的哲学》,拉斯·史文德森著)
在《新科学》一书中,伟大的政治哲学家维柯(G.Vico)论证的就是这样一个假设:所有的人类文明均起源于恐惧。当一群人意识到他们所有人都害怕同一件事物时,他们就有了共同点,有了团结的基础——社会就是如此产生的。较早的政治哲学家马基雅维利和霍布斯则认为,文明并非起源于共同的恐惧,而源自彼此的恐惧。但是无论怎样,他们全都同意,谁控制了恐惧,谁就能控制社会。霍布斯宣称,所有能维持至今的社会,其建立的起点都不是人们的善意,而是彼此的恐惧。马基雅维利的话更经典。他说:“恐惧永不失灵。”
在20世纪的人类眼中,以上论述都还是显得太天真了。20世纪上半叶,生产恐惧,而不是利用恐惧,成为了极权主义国家控制社会的主要途径。然而事实证明,由于恐惧的对象过于明确——例如集体暴力,结果这种政权生产的恐惧就太单一了,造成社会控制很难长期维持。反倒是那些恐惧的对象模糊或不确定的情况下,恐惧的“产品”才会多元化,利于社会的长治久安。
可见,基于恐惧的统治的确是一门复杂的艺术。首先,它不能制造高烈度的恐慌,而要源源不断地提供低强度的恐惧。它还要深谙人性,懂得利用文化,以及操弄媒体。更重要的是,它要营造整体上不用担负责任的自由幻象,还有薄雾一般的玫瑰色的未来全景。在这门艺术中,有效调动每个人的注意力是社会控制的重要手法。而“大卫·马赛克”的出现,显然是这一手法的拙劣运用——央视想遮盖的不是私处,而是道德混乱以及社会失控的可能后果。尽管这一后果是滥用想像力所致。
社会学家弗兰克·富里迪(Frank Furedi)在《恐惧的政治》中尖锐地指出,恐惧正在主宰人类的公共生活,而培育人们的脆弱性乃是这门艺术的关键所在。把人们的注意力从公共事务上引向私人领域,暗示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不值得任何人冒任何风险,从而将公民培养成习惯于屈服的脆弱顺民,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培育人们的脆弱性就是要培育出这样的观念来——你别无选择。正如霍布斯所说,应该劝诱民众相信,“他们胆子越小,对国家和他们自己就越好。”如此,恐惧就能够有效地压制顺民,使其不再生成任何倾向于社会变革的心理冲动。
其实,只要稍微留意就不难发现,改造民众的心理冲动,一直是培育恐惧文化的惯常方法。比如刚刚报道了一条有关泥石流的骇人消息,电视画面可以在数秒钟内切换到欢快的嘉年华。无论是播音员,还是电视观众,也能够在瞬间切换表情和情绪,以适应新闻的即时滚动。这样的心理习惯,这样的行为模式,难道不是特意培育的结果?从这个角度看,用马赛克对雕塑名作进行技术处理的那些人,实在是不懂恐惧心理的菜鸟。他们不明白,他们的行为实际上给那座雕像的私处添加了惊叹号。这样的媒体人,永远进不了《楚门的世界》(The Trumen Show)电视节目组。
Via 西闪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