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词汇有限,造句直拙,因此她的话往往是最生硬的,不加润色的现实。”
这是张爱玲在《年轻的时候》里用以形容外邦女子学着讲中文的句子。她自己则不一样,作为熟手,虽也是要下笔将“不加润色”的现实剖开展示给世人看,在文字上,却总是极尽精巧之能事。人们都爱看张爱玲写爱情,尤其是乱世背景下的爱情,支离破碎,甚至还有种变态的美,大约是恋爱中的人总带着几分癫狂,而张写人心理,又往往入木三分,于是那些畸形的人就恋着畸形的爱,其中普适的价值,更成为当代读者追逐的至理名言。
但张爱玲当然不止于此。既然能把相爱写得如此透彻,对人生恐怕也早抱着“堪破三春景不长”的态度。在她笔下,你能看到对青春的热爱和厌倦,对衰老的恐惧和渴望,那些矛盾的感情就如同小说里纠葛的情节,也如同我们在漫漫岁月里反复变化的心境。
一句“出名要趁早”掷地有声,她从七岁开始写作,七十五岁被发现死在家中,在故事中反反复复经历着年轻与衰老的起落。命运、人生、时间,每一次被她提及,竟都延伸出况味不同的金句。
就在她的生日,一起看看她对年龄的注解。
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倾城之恋》
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半生缘》
人家说“时代的列车”,比譬得实在有道理,火车的行驰的确像是轰轰烈烈通过一个时代。世均的家里那种旧时代的空气,那些悲剧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难填的事情,都被丢在后面了。火车轰隆轰隆向黑暗中驰去。
——《半生缘》
中年以后的人常有这种寂寞之感,觉得睁开眼来,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倚靠的,连一个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没有。
——《半生缘》
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更坏,比当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
——《半生缘》
两人默默相对,只觉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着。
——《半生缘》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金锁记》
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金锁记》
黄昏的天淹润辽阔,年轻人的天是没有边的,年轻人的心飞到远处去,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可是年轻人的胆子到底小,世界这么大,他们必得找点网罗牵绊。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不结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年轻的时候》
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
——《等》
他的一生是拥挤的,如同乡下人的年画,绣像人物搬演故事,有一点空的地方都给填上了花,一朵一朵临空的金圈红梅。
——《创世纪》
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
——《红玫瑰与白玫瑰》
当时的彩色片还很坏,俗艳得像着色的风景明信片,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个时候醒了。二十年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小团圆》
在小城里就像住在时钟里,滴搭声特别响,觉得时间在过去,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小团圆》
有句英文谚语“灵魂过了铁”,她这才知道是说什么。一直因为没尝过那滋味,甚至于不确定作何解释,也许应当译作“铁进入了灵魂,”是说灵魂坚强起来了。
还有“灵魂的黑夜”,这些套语忽然都震心起来。
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小团圆》
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见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阑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
但是她常想着,老了至少有一样好处,用不着考试了。不过仍旧一直做梦梦见大考,总是噩梦。
——《小团圆》
她看到空气污染使威尼斯的石像患石癌,想道:“现在海枯石烂也很快。”
——《小团圆》
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小团圆》
凡事牵涉到快乐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斤计较了。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公寓生活记趣》
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
——《更衣记》
从前的人吃力得过了一辈子,所作所为,渐渐蒙上了灰尘;子孙晾衣裳的时候又把灰尘给抖了下来,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惆,像忘却了的忧伤。
——《更衣记》
这些年来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连过去要好的时候,日子也过得仓促糊涂,只记得一趟趟的吵架,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快乐的回忆,然而还是那些年轻痛苦,仓皇的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使他现在想起来,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去,眼睛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
——《留情》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道,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烬余录》
她有过一个年老唠叨的朋友,现在不大来往了。她说:“生命太短了,费那么些时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起初我当做她是说:因为厌烦的缘故,仿佛时间过得奇慢。后来发现她是另外一个意思:一个人老了,可以变得那么的龙钟糊涂,看了那样子,不由得觉得生命太长了。
——《姑姑语录》
儿歌里说,“小女孩子是什么做成的?糖与香料,与一切好东西。”可是儿童世界并不完全是甜甜蜜蜜,光明玲斑,“小朋友,大家搀着手”那种空气。
——《谈跳舞》
我说过:“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越是性急,越觉得日子太长。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
——《童言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