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村落门口有一棵特别大的榕树,一排四点金老屋(注:四点金,潮汕地区特殊的村居形式。),一个很大的广场,人们在广场上晒谷晾衣,邻里间相互熟悉……这些,是在地文化创始人Susan有关自己的故里潮州的儿时记忆。
她与她所创立的“在地文化”今天所做的很多事,对城市理想生活的追寻,对文化社区的打造经营,大都能追溯至对潮州生活的记忆与共鸣。
在地文化,看他们的介绍,你大概会有点儿懵:于广州东山口经营有橄榄山、白鸟之歌、PR.作者等美学空间,同时打造了深圳安云艺术设计中心,拥有自己的服饰品牌NISISS,亦为不少企业、品牌等策划落地了各式商业文化活动。利用人类天然的归类思维方式,很难一两句话把它解释清楚并归到熟悉的品牌或企业门类中。
用Susan本人的话来说,在地文化是一个“多维度关注城市人文及自然生态的生活剧场,以实体美学空间的深耕细作,来构筑城市具有代表性的社区文化”。
从东山口到安云,他们以对城市文化的不同理解,尝试构建不同的城市文化体验,前者之于她来说,是一次对重建熟人社区的探索,而后者则是一次充满不确定性的冒险。
“我想重建一个熟人社区”
在地文化的首个社区营造项目,选址广州东山口,这里是如今的网红文艺打卡地,同时,它亦是广州这座城市发展历史上无法绕开的地标式存在,“西关小姐,东山少爷”是坊间一句人尽皆知的俗语。
从广东咨议局的成立,教会兴建的礼拜堂、女子学堂,到中共三大会址、归国华侨修建的各式院子,Susan看来,东山口被最大程度保留下来的历史建筑群,带着强烈的混合文化风格,与此同时,从近代历史上看,这里不仅是民间谚语中那个达官显贵、军家少爷的聚集地,更是这座城市先锋性的缩影。这些,让它有天然的土壤培育她心中那个多元、创新的理想社区范本。
“我们所有的空间的构建都基于我们希望去建立一个多样性的生活剧场”,她说:“既然它是多样性的,它便要能承载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个性,不同的形态。在有了这样的思考之后,我们才有了一个又一个落地的空间。”
目前,在地文化在东山口经营有5个美学空间,橄榄山、白鸟之歌、PR.作者、二丁里和LPS在地公园,从家居用品到香水诗歌,从时尚买手店到设计艺术展览空间,这五个场所领域不同、风格迥异,又似乎带着一脉相承的气质。
在地文化试图透过它们实现的,是以消费行为,培育一种生活理念和价值观。
Susan回忆自己小时候,潮州人家很多院里会摆放一口大水缸,里面栽种着荷花。有时妈妈做饭喊她去买条冻鱼,她便会从缸里挑选一片最衰败的荷叶,摘下后带去市场。鱼贩子便会用那片荷叶将冻鱼包好,草绳一扎,便可拎回家了。“我觉得这种生活和消费经历,为我日后有节制或尽量减少生态破坏的消费埋下了种子。”
她进一步解释道:“我们城市的人,除了工作大多数时候处于一种消费的状态。于是,我就在想,这种消费方式如何转变成一种生活文化理念?我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所有消费的背后,都可能产生影响你的生活文化理念。因此,我希望通过对这一领域内容的建设与传播,对他人的观念和习惯产生一些影响。”
对她来说,这种影响不来自于一店一铺,而是一种物、空间与人的和谐统一,你要亲临其境,浸润其中才能感受到。她试图在这个庞大的城市中,重构童年记忆里乡村的那种“熟人社会圈”,并非大家同宗同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种熟悉,而是通过价值观、文化的认同链接形成的,能够产生共鸣的对话群体。
基于这样的思考和愿景,不同的空间内容于东山口一一落地。
从橄榄山出发,那里被最初定义为一个城市会客厅,以家居生活场为载体,为初到这座陌生城市或于忙碌生活中渐感麻木的人,提供一个有温度的自在空间;白鸟之歌,以诗与香水为切入点的试验场,通过抽象的感官体验,聚集起对这一领域有热爱和好奇的小众;PR.作者,反工业化、规模化的时尚买手店,为刚起步的独立品牌提供发声平台;二丁里,以“野”基底,搜罗各种孤品,让消费剥去品牌及符号,回归至真正的物与人的连接关系;最后,LPS在地公园,试图以更广的视角为各种艺术、设计和文化提供碰撞交流的空间。
Susan指出,东山口的每个空间都不大,因此适合以一个非常小的物质为媒介或触点来链接到这里的每个人。她将这些小而美的空间,比喻为身体的末梢部位,如手、脚、脖子、耳朵,我们日常会通过转换这些部位的装饰来切换心情,乃至身份,比如换对耳环或换双鞋子。而他们尝试做的,就是从“身体末梢”的精彩出发,和人们一起去挖掘新奇有趣的事物,以此为开端,构建理想中志趣相投的社群。
“以前大家总会问我,你们是针对什么年龄层、什么风格,有什么竞品,我觉得很无奈,因为那不是我的出发点。我的出发点就是所有东西讲求关系,比如没有不好看的颜色或材质,只有不好的关系,当你把一个物质放在一个对的关系里,它就是金子,你们就会相看两不厌。”
“文化空间为什么不能在CBD”
如果说广州东山口是在地文化基于它的历史与场域特性进行的“新式熟人社区”实验,那藏于深圳平安金融中心的安云艺术设计中心,便是他们对城市文化的另一种理解和诠释。
和拥有更多原住民的广州不同,深圳几乎是一个被“外来者”占据的城市。作为中国最早设立是四个经济特区之一,它历史不长,发展速度惊人,相较于东山口乃至广州渗透出来的相对稳定的场域气息,深圳在Susan眼中像一座巨大的、日夜兼程的航母,以一种要成为世界中心的勇气和活力,在茫茫大海里驶向未来,“它散发的是一种年轻的、不停不休的驱动性力量,和广州那种能唤起你强烈本土感的城市氛围是很不一样的。”
这里,你可能很难找到一处东山口那样杂糅了悠长历史与浓烈烟火气的社区,但快节奏、高效率的写字楼、CBD一点儿也不少见。这似乎是很多大城市的“共性”,但在此之中,Susan又看到一点儿微小的差别。
她说,如果你在泰国,曼谷城市中心的大型购物商场旁,会有一尊四面佛坛,东京极其现代化的城市街头,可能有一座神社隐匿在摩天大楼间,“当然,我并没有要制造信仰,只是想说,也许CBD这样的地方,除了满目可见的‘消费消费’,人们还需要一个空间 放空或沉思。”
于是,便有了这间建造于深圳最高的办公大楼内的艺术中心。
即使在艺术文化消费已逐渐开始流行的今天,CBD也并非设立艺术机构的首选地,不少于shopping mall举办的展览,大都也以服务商业为主,因此,安云的落地,从一开始便充满不确定性,“这是一个很冒险的行为,对我们来说也是巨大的挑战。”
身处商业综合体内决定了安云先天的“局限”,考虑到业主方的商业需求及整体的商场氛围,它不可能如东山口那么自由地营造最恰如其分的社区氛围。不过,由于定位与目标的差异,Susan对安云的期待,更多是为都市人或城市访客提供一个“惊喜”。
和东山口不同,虽然那里更具生活情调,却不是当下城市人的主流生活区,相反,平安金融中心这样的CBD及大型购物商场,才是更多人日常出没的地方。因此,去东山口,你可能是有意为之,但走进安云,更可能是一次上下班、出差或逛街途中的偶发性事件。
“我们是在这里创造相遇的,任何走进来的人都可能是没有艺术文化期待的,它更像一个城市中心能供你游览放空的公园一样的场所。”Susan说。在她看来,艺术文化空间不应该只在城市边缘,它也可以在CBD:“我觉得这种主动的介入更显文化气势上的宏大,它不是小的圈子或者那么的小众的,它本身一定是人人需要的。”
后记
在地文化当下关注的核心,不管是“城市”、还是“文化”,单拎出来都是很大的课题,但Susan却直言,自己是个很小的个体,而自己所做之事,都是从这个小个体生发出来的生活剧场。
我问她对自己团队的成员有什么要求,她想了两三秒,回答了一个字——“野”。不受训,没章法,不被惯常理解中的“经验”所束缚,即使会有点不服管,也没关系。她说这样才比较有生命力。
我想,大概这跟她自己多少也是“凭直觉”做事有关吧。
她说自己很少去看别人怎么做,因此在地文化也没有什么对标机构或企业。整个聊天过程,她多次提及自己的童年经历及故乡记忆,无论是放学路上蹲在小卖部门口看小人书,还是潮汕女子天生带有的“柔德”,所有她正在做及想要做的事,也许看上去宏达而庞杂,但在她看来,最后都与自己身上烙下的文化印记和时代经历密切相关。
今天,越来越多的创意、设计机构开始参与城市文化的思考与社区重构。过去,我们更多将目光聚焦在更宏大的城市蓝图上,但今时今日,更多的创造力与灵感,开始灌注至更基础的城市单元,特别在疫情之下,社区作为重要的社会单元,在满足居民物质与精神需求上的作用更突显了出来,大家开始更多从小处着眼以思考城市文化生活的现状与未来。
从东山口到安云,未来不确定走向哪里,或许正是这种以个体感受经历的“小”见城市文化之“大”的思考方式,让在地文化能更精准把握个体于不同场域的体验差异,进而营造出性格各异又令人觉得恰如其分的空间。
Susan说在地文化尚处于该好好练内功的起步阶段,以后他们会以怎样的社区形态回应城市文化生活的变迁与发展,尚有许多想象空间。
* 本文用图皆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