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河南卫视火了。
即便不看电视,也不妨碍你成为他们的观众。细数这些年走近大众视野的传统文化作品,似乎都与其有关。最早出圈的《唐宫夜宴》,讲了一群从博物馆仕女画里偷溜出来的大唐女乐官的故事,从形象、叙事、编排上打样了如何为传统命题“去神化”。龙门金刚与飞天仙女在石窟共舞,进一步展示了现代科技与传统文化融合的魅力。再追溯,还有洛神水舞、兰陵王入阵曲、舞千年等等。
社交网络的发酵,让这个地方台风光一时无两,同时撬动了5%的文化产业收入增量。以至于此后两年,很多卫视都形成了一种默契,钻井般用力地勘探着“国风“、”国潮”的可能性。而初代观众,则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审美疲劳。
若去细纠这些褒奖或唱衰,就会注意到站在话题中心的人——连续两年担任河南春晚总导演的陈雷。
他可能与你想象中威严的“大导”形象差别很大:热爱书写传统文化,却不是一个举止风雅的“老头子”,而是爱刷短视频的“80后”;在出圈后被争相采访,似乎到了每句话都被行业奉为圭臬的夸张程度,却认为“个人风格应退于作品之后”。
而交流之后,我反而认为他更适合用另一个质朴的方式来介绍:一个创作者。
制造一个4.2寸的舞台
其实面对一个“体制内”的采访对象,我内心并不从容。因为他们受过长期的思维训练,不会满一分,也不会浅一分,给出的信息规整、安全、震慑人心,却少有细节。但到了陈雷这里,我对忐忑的事前演练根本都用不上。因为,连访到他都成问题——他太忙了。
助理无法准确地给出一个“确定有空”的时间段,几次都在当天晚上会议结束,凌晨回消息。断断续续联系了一个多月后,直接给了他本人的电话号码说:“他明天XX点有电台录制,麻烦你一定要在XX点跟他再约时间,对不起,他现在得靠逮!”——而开始对谈之前,他又开了一个会,途中还处理了一些工作回复。
他的待办事项好像永远划不完。刚忙完中秋奇妙游,又要筹备一个全新的系列节目《中国发明》。
他说像奇妙游系列的录播晚会,一个5分钟的节目实际上要拍五天。《嫦娥奔月》的女演员也说:“原本告诉我拍摄五天我已经很意外,没想到是五天五夜。”幕后视频里,她累到不顾形象地倒地瘫睡,而镜头扫到的陈雷,却依旧在旁边大声说话——他不仅要决定去哪拍、拍什么、拍几天,还要盯着不同工种连续作业。
录播不比直播容易,线下也许比线上轻松,但陈雷还是坚持用短视频的思维做晚会。“我不想把自己当成一个导演,更想当成一个博主,当成一个观众,一个普通的UGC用户。”陈雷如此定位自己的角色。
在他看来,当人们在谈“XX有没有网感”时,实际上在说“每个观众都可以是用户,也可以是创作者”,以及这件事已经成为了一个稳定、客观的事实。既然如此,作为一个专业的创作者,就更应该去改变。打破习以为常的大舞美、几十个机位的录制方式,去思考如何在4.2寸左右的小屏上发酵。
陈雷和大部分人一样,也是“短视频重症患者”,所以他常常下意识“偷师”那些出圈短视频。“我其实一直在找一种新的创作状态,希望能够贴近彼此之间的生活和情感真实性。它一定不能炫技,不能主观,不能太官方主导,不能不接地气。”
“网友常常说我们「杀疯了」「卷王」,在我看来是因为他们在输出观点时想找到一个具象的东西。”于是陈雷也从一种具象化的角度,阐释了他将这一系列短视频做成品牌化节目的意图,“我做「奇妙游」(河南卫视根据传统节日延伸出来的系列晚会,采用录播形式)的设想是,「奇」是通过编排、舞美和技术一起想达到的一种刺激眼、耳、鼻、舌、身的感受,「妙」是由这些内容带来的情绪波动,而「游」不光是一种动线,更是在明确要用什么方式做这件事。其实(短视频)很容易给出太多「奇」的东西,反而就失去「妙」的感觉了。大家看到的「奇妙游」更多的是我在线上探索、夯实这个思维体系的过程,而未来它还可能被应用于线下、应用于文旅之中,是以不变应万变的。”
还给观众在节日里哭泣的自由
诚然,“短视频”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当代文本。
它可以很满,密集的梗、反常规的夸张表演、三秒一个反转,攻城略地般霸占注意力。又因为足够短,也可以故意留一段话口不说,尽情写意,让言有尽而意无穷。这恰恰对应了“喜剧”的由来:比古希腊悲剧晚了三十年才出现,因此有其变体的影子;又借着迷狂歌舞和滑稽戏的载体,传递了一种狂欢至上的强烈释放感。
陈雷对“节日”的理解也有趋于一致的地方。当你用“XX好春晚”的刻板印象去审视时,你会发现他选的很多节目并不“春晚”。
譬如说,《唐宫夜宴》关注的是大唐盛世的暗面,隐于大宴四方背后的底层乐官。她们摔跤、走神、互相打闹,会因为闲看天阶夜色凉如水而掉队,更接近于“人”而非完美妥帖的神明仙子。
《祈》惊艳背后,却是演员长达五分钟的水下憋气,主角洛神固然有“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之美,但真正投射的审美主体却是乱世佳人甄氏,在史书中的记载为“溺死洛水,为神。”
这些语境里有缺憾、有悲伤、有抗争,但陈雷看来,也是中国文本里惯常表达的一部分。这里他说起自己最近看的电影《隐入尘烟》,一个以“土”为叙事中心的西北农村农民夫妇的故事。打动他的不是诗意的意象或演员的演技,而是“一种真实的中国式表达,它不是完全欢喜,也不是绝对悲凉的,而是在隐忍之下又有乐观,在艰辛之中也保持向上。”
“月有阴晴圆缺”,那为什么我们通常只写那1/4的“圆满”,而选择性忽视其他的情感呢?于是,这次的中秋奇妙游晚会,陈雷从《水调歌头》中提取了四个关键词:相思、逐梦、疗愈和团圆。他认为“不用刻意回避和遮掩我们情感当中那些缺失的美”,只有完成一个从阴到缺再到晴和圆的过程,呈现这个完整的4/4,才更接近从古至今层层文化符号下真实的中国式表达,那些宛如涓涓溪水一样流淌在我们血液中的共同情感。而“中国人的情感表达方式,就是既浪漫又关照现实,既委婉又吐露真言。”
陈雷爱讲“中国”式表达,而非放在自己更熟悉的本地文化,即便河南素有“一部中原史,半部中国史”之称。因为在他看来,地域更多是一个管理区划的概念,而亲缘、情感是跨越这些概念而互通的,这个天然的语境无法切割。而不刻意启用所谓“国风歌手”等圈层艺人,本质也在于他认为国风、国潮等标签有待商榷。他依旧拿中秋奇妙夜的节目《一封家书2022》举例:
“这次我们请了东北rapper老舅(宝石GEM)来唱rap、搞街舞,还加了点rock。听起来不像(诗词歌赋等)传统印象里的「中国风」,但这些表达方式确实是当下我们中国年轻人正在做的,讲的也是我们在人生的各个阶段无法坦然表达的这种情感,其实非常中国化。我不认为中国式表达,一定是穿汉服、戴发饰,然后起舞弄清影或琴瑟和鸣。它的底层逻辑一定是我们血脉中的精神气质,让你懂得乡愁,懂得诗里曾经不懂的「慈母手中线」。”
“审美疲劳?担心也没用”
但是陈雷也坦言,尽管在旁人看来而立之年就拥有不少出圈作品,他亦有想要突破的瓶颈。
“其实我在之前,做过几年歌手,从校园歌手一直到录音棚里唱demo。”陈雷叙述起这份令人意外的经历带给他的影响,“声乐节目有音乐,舞蹈有音乐,语言节目有音乐,很多地方都有音乐。音乐需要一个很强的画面感,有时也需要塑造画面、烘托气氛,所以我可能会比很多人更敏感,经常(在节目制作中)自问:怎样才能让画面更立体?”
“但这也很麻烦。比如一张专辑有intro、outro(分别是歌曲的前奏和总结,区别于正式的曲目,用于阐释专辑的总体概念),一套很完整的叙事。当节目变得短视频化、碎片化时,这就变成了一个难点。我一开始很努力地想解决,后来发现实在太难了,权衡过后觉得现阶段还是做好单个节目更重要。这一次的话,我们用「心愿」作为一个主线索,首先是确保每个心愿能够真正地切合到每个故事,然后去用故事与观众共情。短期内这一点没有解决到最好,但一定是要继续探索解决的。”
至于“坚持深挖传统文化”带来的的另一面,观众的审美疲劳,陈雷表示“担心也没用”,因为“传统文化”并不是他想到的一个博取流量的卖点,也不是一个次抛的晚会主题,而是自己打算一直做下去的事情。
“如果想要在某个行业混口饭吃,到丰衣足食再到小富即安,我可能就不会在这儿了。我很喜欢传统文化,想做好传统文化,那既然决定了这个目的、选择了这个职业、承担了相应的职责,就得想办法给观众东西,让他们也喜欢上传统文化,这才是这件事的逻辑。”他又说,“担心?担心有什么用啊。西天取经先把所有困难都想了,那就先吓死了,还要出发干什么?当你决定出发时,千万不要担心,不要猜测,不要害怕,不要计算鲜花和掌声,那样就不纯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