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艾伦与他毫无意义的人生

“他最近很低落,什么都不做了!”

“因为宇宙在膨胀。”

“宇宙在膨胀?!”

“宇宙就是一切,如果它膨胀,那么总有一天它将会四分五裂,那时世界末日就来临了。”

“那和你什么关系!你都不写作业了!”

“还有什么意义?”

《安妮·霍尔》(1977)

在《安妮·霍尔(1977)》的开头,孩童时期的主人公神态恹恹地与母亲的对话,伍迪·艾伦的观众在收获微笑与共鸣之余,难免将他与导演本人联系在一起:

“哦天呐,伍迪·艾伦小时候,八成就是这个样子。”

 


 

伍迪·艾伦,单口喜剧演员、导演兼编剧,欧洲各大电影节的座上宾,拒领奥斯卡与金球奖的重度社恐,「文艺青年此生必看影单」打造者,“好莱坞唯一的知识分子”兼“热爱黑帮的反人类文盲”,今天将迎来87岁的生日。

Woody Allen from. wiki

回看这87年,这位高产的导演将才华源源不断地倾洒在50部作品中,他有着辉煌的履历,突出的成就,当然也不乏八卦与丑闻。这一切对普通人而言足够精彩,但伍迪·艾伦将他的自传命名为《毫无意义》(Apropos of Nothing)

他在接受Commonweal采访时发表的言论,似乎能成为这个书名的最佳注解:

“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世界是多么可怕,情况是多么糟糕,每个人都以某种方式扭曲它,使自己能够度过难关。有些人用宗教来扭曲它。有些人用体育、金钱、爱情、艺术来扭曲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胡说八道,说什么才是有意义的。那些东西肯定有一定的作用,但最后都不能赋予生命以意义。每个人都在毫无意义的情况下进入坟墓。”

如果说伍迪·艾伦的生命中也有试图“扭曲虚无”的介质,那就是电影。所以今天我们就选择其中几部,来谈谈这位87岁的喜剧导演,与他毫无意义的人生。

 

死亡戴着喜剧面具

很少有喜剧电影制作人像伍迪·艾伦那样,反复直白地在电影中表达出对「死亡」的关切。

《爱与死(1975)》

在他早期的电影中,总会表现精神分析概念,尤其是「生本能」与「死本能」。这一对概念最早出现在弗洛伊德的《超越快乐原则》中。前者表现为创造力、性、繁殖与自我保护。后者表现为破坏、侵略、强迫,乃至自我毁灭。

伍迪·艾伦怕死,并且大大方方地向观众展示这一点。于是他用爱,或者是性来填补死亡焦虑带来的虚无感,并且对象一定是一位足够聪明有魅力的女性。

正如开头引用的《安妮·霍尔》。主人公艾尔维在儿时的某天,意识到世界终有一天走到尽头,所有行为都无意义。但这部电影并没有因此滑向虚无,而是主角凭借纯粹的「生本能」,爱情与欲望,克服难以抵挡的焦虑。

早熟的艾尔维,从小就因为偷亲小女生被学校老师惩罚——“是的,我喜欢女孩。不然我该喜欢什么,乘法口诀表吗?”艾伦在自传中这样说——幸运的是,他也挺招女孩子喜欢,因为他聪明、幽默,具有知识分子的敏感和尖刻。他吸引到了安妮·霍尔,一个聪慧、有一副好歌喉的文艺乡下姑娘。

《安妮·霍尔》(1977)

起初,艾尔维对待安妮就像是对待一次寻常的艳遇。伍迪·艾伦总是毫不留情地揭开小知识分子的真面目。于是观众看到艾尔维口中谈论着摄影艺术的美学构建,内心却是对安妮肉体的觊觎。到后来,干脆让艾尔维在求欢未遂时大喊出:“为什么你总是把我的动物本能降格到心理分析的范畴?”

艾尔维对安妮的爱中掺杂着许多杂质,一度令人怀疑他的真诚。直到片尾他们分手时,安妮吐槽了一句:“你只送给我标题里带有‘死亡’的书”。

《安妮·霍尔》(1977)

在这一瞬间意识到,艾尔维爱着安妮,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多。有关毁灭与死亡的恐惧从他小时候开始就高悬在头顶,嘲笑人类的脆弱,也消解存在的意义。而他试图与安妮分享这种古老的、隐秘的创伤,一同抗拒它的终极威胁。

《午夜巴黎》中海明威对主角说的话是跨时代的注解:“和一个真正了不起的女人体验真正美妙的激情,至少有那么一瞬间,你能够摆脱对死亡的恐惧。我相信真正的爱能够驱走死亡的阴影。所有的懦弱都源自不爱或者爱得不够,他们是一回事。”

《午夜巴黎》(2011)

在伍迪·艾伦的电影中,爱与死一体两面,他以郑重而戏谑的眼光看待「爱」,也以同样的方式看待「死」。他希望“死亡来临的时候,我恰好不在那儿”,但又会从更积极的角度入手,“不要把死亡当作一种终结,把它当作一种削减开销的手段。”(《爱与死(1975)》)他的角色能轻易为死亡戴上喜剧面具,却总是回归生活的空虚以及不可避免的结局。

但那又如何?为死亡戴上喜剧面具,不就是人生的本质吗?

 

所谓黄金时代,所谓幻灭

杨德昌导演的电影《一一》中有一句台词:“电影发明以后,人类的生命比以前至少延长了三倍。”

伍迪·艾伦想必会赞同这句话——也许会将三倍改为更多。他童年的快乐时光几乎全部在黑暗的电影院中度过,在放映机的转动中度过与世隔绝的几个小时。他早已发现,电影的叙事有一种魔力,能短暂引领观众进入一个不存在的世界。

伍迪·艾伦一向擅长在真实中构建虚幻,在虚幻中隐匿真实。在他最广为人知的电影《午夜巴黎》中,他用怀旧的魔法重现了20世纪20年代的巴黎,海明威笔下流动的盛宴。主人公吉尔·彭德是伍迪·艾伦的又一个替身,他钟爱巴黎,爱雨中的街道,爱作家的咖啡馆,爱所有怀旧而浪漫的一切。

《午夜巴黎》(2011)

奇迹发生在午夜12点,他在街上游荡时被一辆复古老爷车带回了梦想的黄金时代。他在菲茨杰拉德夫妇的陪同下认识了海明威,成为斯泰因小姐的座上宾,和达利、毕加索谈笑风生,甚至与一个周璇在众多大师中的美人互生情愫。现实被衬托得黯淡无光,充满同床异梦、夸夸其谈和鸡毛蒜皮。

《午夜巴黎》(2011)

对于伍迪·艾伦的大多数观众来说,他的作品一向是有趣、智慧、充满哲学思辨的意味的代名词。他的角色喋喋不休地忙着自我表达,对白又多又密,但并不令人厌烦。因为每一句台词都是有重量的,带给我们一种持久的充实感,传递着艾伦式的乐观精神。

于此同时,伍迪·艾伦也创造了一种非常后现代的电影媒介表现方式。他的电影世界并不全然是真实生活的反映,而是其他文化消费品中描绘的样子。正如吉尔·彭德对1920年代巴黎的样子深受电影、书籍和音乐的启发,我们自己的记忆也是如此。通过接触一系列文化媒介,我们对“永远无法体验的时代”形成了想象的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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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茨杰拉德一家

我们的记忆就一定是真实的吗?幻想一定是虚假的吗?如果电影是一场清醒的梦境,那么这场梦中梦穿越,是否也会成为更多文化消费品的养料,被分解成更多的迷因?

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2011年的《午夜巴黎》最终成为艾伦职业生涯中票房最高的电影,许多年轻人将它列在“我最喜爱的电影清单”中,在“爵士与咖啡”的歌单中播放它的主题曲,在可见的未来,它会不断被谈论、被解构。

不过对于伍迪·艾伦的很多老观众而言,《午夜巴黎》不尽如人意。导演像大厨端出一大堆讨喜的素材,制成“流动的宴席”。电影很美,但显得过于轻巧、单薄,笑点更像是挠痒痒,而非像从前那样,更深入地质疑生命的意义。伍迪·艾伦带着观众回到巴黎的黄金时代,却没有回归他自己的,令无数影迷扼腕。

但伍迪·艾伦显然已经传达了足够明确的信息:“如果你留在这里,这就变成了你的当下,迟早你会悬想另一个时代才是真正的黄金时代。”——所以,不必怀念曾经,试着去欣赏艾伦的新片吧!

吉尔·彭德在结尾的对话是全篇的高光:“当下似乎总是令人不满,因为生活本身就令人不满……作为一名作家,我的工作是试着找出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虽然生活既悲惨又令人不满,但依然值得一过。”

《午夜巴黎》(2011)

当黄金时代的幻想变成现实时,它迟早会变成新的幻灭,所以抓住当下——也许这就是伍迪艾伦在年逾古稀时,对生命质朴真诚的感悟吧。

 

雨,可以用来做什么?

最后一部,想聊聊今年年初在国内上映的电影《纽约的一个雨天》。在看到这部片时的第一反应是:“伍迪·艾伦终于把‘雨’放入片名了。”

在自传《毫无意义》中,他这样解释自己和雨的关系:

“当我早上醒来,打开百叶窗,看到下雨或灰蒙蒙的小雨,或至少是阴天时,我就会感觉良好。当天气晴朗时,我感到很压抑。在雨中,在有云的天空下,这个城市如此美丽。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暗示说,这是我内心状态的客观对应物。我的灵魂是多云的。”

看过伍迪·艾伦作品的人,或多或少能感受到他对雨的迷恋。雨是浪漫的代名词,渲染《午夜巴黎》中油画般的街景,烘托《赛末点》中狂热的激情。在《纽约的一个雨天》中,他进一步丰富了“雨”的用途。

影片讲述了一对小情侣在大城市的一天,男孩寻回了自我,女孩在浮华中迷失。

而雨是全片的线索,它制造了意外的相遇,并且强迫角色待在一起;它也造成了计划之外的分离,让人与人之间的罅隙变得不可弥合,最终完全破裂。

雨还能清洁角色身上的瑕疵,洗去蒙尘,让灵魂发现闪闪发光的同类;但相应的,雨也会让人裹挟一身泥水,落得一地狼藉。

《纽约的一个雨天》(2019)
《纽约的一个雨天》(2019)

这部电影依然非常“伍迪·艾伦”,甜茶饰演的男主角是一个絮絮叨叨的浪漫主义者,他喜欢博物馆、老街和所有古老而有情调的东西。一身古怪的才华,却极度反感故作姿态的“上流知识分子”。他原本深爱着艾丽·范宁扮演的漂亮女友,但在这个雨天,他终于看清了二人内在的鸿沟,之前他从未留心过的、相貌平凡的前女友小妹,才是真正能陪他淋雨的人。

伍迪·艾伦用雨隐喻角色内心世界的真实与伪装,当男孩欺骗自己、说服自己相信女友时,画面中总是散射着日光,而当他认清自我,去掉滤镜之后,天气就转为阴雨。

这段剧情让人很难不联想到缠绕伍迪·艾伦的绯闻——他离开了共同生活十余年的前女友兼缪斯米娅·法罗,娶了米娅的养女宋宜。伍迪·艾伦与宋宜开始发展关系时她21岁,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书,且两人从未以父女的方式相处。但米娅步步紧逼,又出现了另一个养女迪伦·法罗,声称自己7岁时有过被骚扰的经历。伍迪·艾伦坚定否认了迪伦的说法,两次官方调查也证明了他的清白,但这对他名声的打击依然是致命的——虽然没有证据,但他和宋宜的恋情即是原罪。

米娅·法罗在电影《开罗紫玫瑰(1985)》

因此,尽管有甜茶和艾丽·范宁这样鲜艳又炙手可热的年轻演员,《纽约的一个雨天》依然成为了他职业生涯中最低评分的作品。甜茶等几位演员捐出所有片酬,以撇清关系。自传《毫无意义》(Apropos of Nothing)也连续被数家出版社拒绝,出版过程历尽波折。

这场“雨”让伍迪·艾伦狼狈不堪,可正如电影中的男主角,他是否也藉此看清了真实,从而坚定了和宋宜走下去的决心?

伍迪·艾伦与宋宜

或许在他看来,这一切纷争的本质都是人类对抗终极虚无的闹剧。他早就明白,他生活在“一个永远不会感到舒服、永远不会理解、永远不会赞同或原谅的世界”。他只需要好好生活,永远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外界的意见毫无意义。

 


 

最后,祝伍迪·艾伦健康长寿,毕竟他说过:

“我不想通过我的作品获得永生;我想通过不死来获得永生,我不想活在我同胞的心中;我想住在我的公寓里。”

喜剧 导演 电影 伍迪艾伦 毫无意义
伍迪·艾伦与他毫无意义的人生
拭微
2022-11-30 15: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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