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熟悉的B站UP主不更新了。
猛地想起列表中那个名字时,往往已经过去了很久。点进主页后会看到一则停更通告,更多时候那里只是挂着上一次的更新,似乎再多等待两天,刷新一下,还会出现新的动态。但我们都知道,对于已经漫长停滞的账号来说,回归是小概率事件。于是我们等待或取关,不多时日,它会被悄无声息地抛诸脑后。
一场赛博时代的萍水相逢,一场赛博时代的别离。
我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但当看到“B站UP主停更潮”冲上热搜后,一个著名的悖论在我脑海中逐渐轮廓分明:“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木板逐渐被替换,直到所有的木板都不再是原来的木板,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一个又一个UP离开了,B站还是原来的B站吗?曾经的我们为何热爱B站?还有更重要的,B站令人堪忧的财务状况是否还足以支持“热爱”?这是B站UP主——或许这个问题早已超越了一个平台——这是所有用心打磨内容的创作者所面临的共同困境。
“你变了,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
有关B站UP主为什么会发生“停更潮”,老规矩,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串台了)
乍看这条热搜,仿佛山雨欲来,但如果你询问一个B站深度用户,他的关注列表有没有被“停更潮”波及,那么他的反应大概率会是:“没有啊?”
真实的数据来看,此次事件远未达到“停更潮”的地步。在几位被“点名”的大UP主中,“LKs”明确表达“停更只是想给自己一段时间休假,还会回归,给大家带来更好的作品”;“我是怪异君”早在之前就传有团队运营不佳、公司经营困难的信息;被挂上热搜的“靠脸吃饭的徐大王”停更是个人原因,并直言热搜莫名其妙;而在热搜下细数「B站七宗罪」的UP主“A路人”其实并未停更,只是在这个话题下有感而发而已。
百万量级的UP主淡出公众视野的确令人唏嘘,但是在互联网来来去去的人潮中,这件事本不该引起这么大的震动。如果我们稍把时间线拉长一点,就能发现一点有趣的地方——3月20日,抖音低调上线了一款中长视频的“青桃APP”,关注文化、兴趣、知识、职场等领域,slogan为“看见你的热爱”;4月2日,“B站停更潮”冲上热搜;4月7日,腾讯视频与抖音集团宣布合作:“双方将围绕长短视频联动推广、短视频衍生创作进行合作探索。”
国内互联网的人口红利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各大视频平台开始争夺中长视频的流量池。作为B站核心资产的UP主被推上风口浪尖,一举一动被无限放大,引得人心浮动。
诚然,“停更潮”三个字相当具有杀伤力,但此次事件引发的解读和讨论的热情显然超出一般热搜。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用户对B站的“过保护”,保护互联网快餐文化中稀缺的生态位:“坚持打磨好内容的人”。
这些才华横溢的UP主就像是忒修斯之船的一块木板,每一次的消失与更替都让人们心中的疑问与不安加深一分:“这还是我们熟悉的阿B吗?”
因此,对于观众而言,当我们看到“B站UP停更潮”时,我们看到的是“B站变了”的又一次花式变体;是那些真正因为热爱而来的人渐行渐远;是“用爱发电”的时代一去不复返;是所有靠“打磨内容”养活自己的,都过得越来越艰难。
“这是我青春最美好的部分”
这些年看多了B站和用户有关“变了&没变”的拉锯战,有一个很强烈的感受:“爱之深责之切”。
很少有平台像B站一样,拥有如此众多真情实感的“精神股东”。他们从09、10年就陪着B站一路成长,朋友、事业和精神寄托都维系在这个平台上;他们会把看过的番和剧在B站上打开弹幕再看一遍;他们看18年上市晚会激动得睡不着觉,跟朋友彻夜狂欢;会推荐B站的股票,因为看好它的前景,期待它的的未来。但他们也对B站的变化最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警觉地竖起尖刺:“谁动了我的精神花园?”
就拿B站APP的启动图来说。很多年以来,B站的启动图都是2233娘「bilibili - ( ゜- ゜)つ🍻乾杯!」——他们是网站初期站内投票选出的看板娘,也是B站以ACG文化起家的象征。
2020年5月,B站凭借《后浪》强势出圈,股价一度涨近8%,市值暴涨6.7亿美元。紧接着6月,用户惊讶地发现B站在一次更新中将开屏图变成了灰色的文字和小电视,顿时引发了B站用户的强烈反弹。
“出圈之后就要与ACG文化切割?”用户愤怒地质问B站官方2233娘去哪了,称这个灰色的开屏图是“ACG文化的墓碑”。愤怒之后是悲伤:“这样的启动图看着就感到孤独”,“爷的青春结束了”,“我们阻挡不了小破站的改变”……
在一群失意人中,B站官方忙不迭解释:“2233娘只是做形象更新去了,8月16号就会回来。”
最终,在群众的力量下,2233回归的时间比官方预告提前了两个月,大多数人表示满意,但依然有人为“乾杯”的动作不复存在而耿耿于怀。
很难想象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爱优腾或抖音快手身上。在老用户的眼中,B站的确是不同的,在国内ACG文化稀薄时,它像一簇金红描边的篝火,用自己微弱的温度吸引来了一群孤独的年轻人,大家在一起构建了以兴趣为地基的乌托邦社区,叽叽喳喳地挤在一起抱团取暖。在这里的很多人就是B站早期UP的中流砥柱。
B站老用户都记得当年变态难度的会员入站考试,高门槛的结果是稀少的流量,但相应的,发布者能得到优质的互动,一个带着观点的视频下方,往往友好交流与激烈探讨比比皆是——要知道,高质量的回应有时比直接打钱更让创作者热血沸腾。更何况,当年的创作者常常是高中生、大学生,或者在有稳定工作的基础上做点想做的事的人,他们作为内容生产者几乎毫无功利性目的,而是出于纯粹的热爱。
比如动画区UP“尕丶天堂”(后文简称天堂),由于身体原因无法正常上学,于是成为了B站的重度用户和动漫杂谈UP主,是2018年百大,还成立了动画区最活跃的UP主联盟「H萌」。他在一次连麦直播中说过:“我成为UP主的原因,就是想和智爷(UP主依然小智)他们那样有趣的人成为朋友,和他们说上话。”就是这样单纯的目的,让B站为天堂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他在无法和三次元世界互动的情况下拥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和事业,还结识了现在的爱人。
天堂至今仍会自费制作「H萌拜年祭」。画师、配音、跳舞小姐姐,全部节目都薅“H萌自家人”,允诺创作者充分发挥的空间。这是一个不仅不赚钱,反而要倒贴的大工程。“不仅倒贴,还为拜年祭还推掉了商单,就只是希望观众看得开心,然后感觉特别厉害,就足够了。”在今年拜年祭结束后的“分锅会”上,天堂这样说。
这些B站早期UP主,他们的受众黏性和互动方式是难以复制的。B站寄托了太多青春和美好回忆,社区氛围年轻、充满热爱,即使视频播放量不大,但能收获合乎逻辑的正向反馈。“制作优质内容”就是目的本身。优质内容和用户期待构成了B站的护城河,也奠定了B站进一步发展的基础。
在B站初具规模的时候,优质内容具有很高的商业估值。因为用户圈层年轻、时尚,内容口碑高,开始有品牌方关注这个平台。用UP主的内容创造力塑造品牌在年轻群体中的影响力,其中有不少是快消和手游。
由于粉丝的高黏性和高活跃度,在这一时期,同量级的B站UP主的广告收入远高于其他平台账号。根据一些坊间信息,那时B站10万粉丝的UP主,含金量相当于抖音快手30万粉丝,微博50万~100万粉丝。这是B站的红利时代,也让越来越多的UP主意识到自己的热爱可以转换成真金白银。
目的动摇,忒修斯之船的桅杆松动了。
“没办法要恰饭的嘛”
内容创作不在是用爱发电,而是自身能够发电,这当然是不可逆的趋势。同样身为内容创作者,我们对这样的趋势乐见其成。品牌方花钱收获了口碑和影响力,UP主通过能力和兴趣取得了经济回报,观众免费得到了快乐。这三者在一段时间内形成了良性循环,但问题也渐渐暴露出来。
有部分观众对内容创作者的要求极高。“没想到是恰饭”“既然是恰饭我就不三连了”,如果你经常上B站,一定见到过这样的弹幕。在一些人眼中,沾了铜臭味的热爱就被玷污。虽然也有更多人对内容创作者表示理解,但“没办法要恰饭的嘛”,这样的话,似乎还是将“用热爱赚钱”摆在了一个有点尴尬无奈的位置上。
很多爱惜羽毛的UP主对“恰饭视频”的数量和广告主的挑选都控制得非常严格。但更大的问题出现了,在近几年经济下行的颓势之下,想接广告也接不到了。这是每一个广告乙方面临的问题:品牌没钱了。
各大品牌降本增效,从注重品牌影响力到注重即刻的转化。据CTR报告显示,2022年度全年广告花费同比下跌11.8%,国内最大的营销公司蓝色光标亏损超过18亿。品牌方即使有钱,也更愿意在能够直接看到成果的项目上进行投放,如直播带货。一位4A广告公司总监表示:“品牌方再不愿意拿出100万的广告预算,做TVC这样花钱赚吆喝的事,KOL投放也一样。”
另一方面,B站UP主粉丝价值也在被稀释。B站的话事人陈睿把B站定位成一个内容社区,这与它提升月活的战略目标是矛盾的——社区意味着一个相对封闭的圈子,熟人之间互动良好,同时也相对排外。2020年B站破圈,从19年月活1.1亿,如今达到3.3亿。破圈对平台来说是成长,但是其中的人却没有时间调节出好的互动模式。入站考试门槛的降低、尚未吸收B站良好风气的人群大量涌入,导致评论和弹幕的观感越来越差。这不仅影响了观众的观看体验——很多内容从没有弹幕看着不舒服到不关掉弹幕看着不舒服,也严重影响了品牌方的投放意愿。毕竟没有品牌愿意花钱挨骂,而且是低质量、玩梗式的骂法,无法带来任何品牌附加值。
听到过一个很有意思的形容:“这就好比金庸免费连载小说,在吸引读者后,又通过小说植入广告来赚钱。”花钱的人买到的不是UP最强的能力,而且还有可能引起反感,而UP本身最有价值的东西却已经免费让渡给了大众。
除去广告,内容创作本身带来的经济价值也在降低。首先,B站对创作激励计划做出了调整,财报显示B站2022年给UP主分成达到91亿元,同比增长18%,占到了B站2022年营业总成本的一半。但相应的,分蛋糕的人也增长了很多。不错的创作激励是平台小而美才有可能做到的。由于扩张太迅速,大量低创内容,特别是短视频涌入,分走了辛辛苦苦打磨视频的内容创作者的激励——他们的制作成本远低于中长视频,但播放量和完播率显然要高出一截。很多UP主的激励金被腰斩,有些降幅甚至达到80%。
B站当然也在尝试知识付费。但不是所有UP都适合这种模式,且不提几近消亡的鬼畜UP,游戏、杂谈、生活、美食等领域的UP其实无法提供知识付费所需要的系统性的内容,但制作视频一样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就算有粉丝基础的大UP真的开放付费观看模式,同质化内容会立刻取代他们的生态位——对大多数观众来说,能白嫖为什么要交钱呢?何况,最近大家手头都不太宽裕。
商业变现困难是几乎所有的内容创作者都面临变现的问题,但图文平台的创作者因为成本较低,反而比视频团队多一些喘息空间。大量UP主开始无法通过全职做视频养活自己,比如“我是怪异君”这样的团队,题材本身的限制注定难以遇到合适的品牌方(把产品和凶杀案联系到一起可太怪了),团队成本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在入不敷出的情况下,终于难以为继。
至于B站为何不用更大投入留住作为核心财富的UP?当然是因为小破站也很穷。今年3月2日晚间,B站刚刚公布2022年以及Q4财报。营收219亿元,较2021年增长约13%。不过,净利润为亏损75亿元,较2021年68亿元扩大约10%。B站的股价也不太乐观,虽然在2021年2月曾暴涨至140+美元,公司市值也一度逼近500亿美元。但自此之后节节下滑,如今股价只有巅峰时期的七分之一。
B站当然也尝试过投资游戏和动画来恰饭。按理来说,游戏是一个非常高效汇拢现金的方式,何况ACG是B站的起家之本,也是自身抹不去的基因。但B站却在游戏、动画投资上屡屡失败。从手游《公主连结》到艺画开天的《三体》动画,要么是水土不服,资源倾斜也无法提高流水;要么是莫名其妙,引发全站的吐槽狂潮。许多B站重度用户嘴上骂得有多狠,心里就有多失望。而B站在缺少稳定补血和变现路径模糊的情况下,不得不减少开支,但减少开支对内容创作者又产生负反馈,恶性循环便产生了。
B站也许曾经讲好了一个“中国YouTube”的故事,可如今就连YouTube自己都被Tiktok创得不轻。B站也寻求改变,比如用竖版信息流的模式,试图引入抖音最为人诟病的,也是最成功的机制:十几秒内容+节奏配乐+算法推荐,成为低廉快感的批发市场。但选择B站作为核心发展区的UP大多不屑于此,而习惯在B站看横版中长视频的观众,也难以忍受操作手感和观感的变化,和用户预期严重不符。
对很多人来说,这不是把忒修斯之船的木头换一遍,简直是直接点了一把火。
但在最后,也许能提供一个好消息。今年3月,B站在上海总部举办了一场UP主交流会,探讨哪些播放指标能客观反映稿件质量,有传言称,UP主们后台数据中的「播放量」将会修改为「播放时长」,这对中长视频和优质内容创作者来说无疑是重大利好。
看看何时能实现,效果又如何吧。
在某次直播中,B站动画区资深UP主“赫萝老师”曾说了这样的话:“希望动画区的大家不要总在群里讨论股票和投资了,我们动画区能多谈点ACG相关的事吗?” 在我看来,这句话不仅是针对动画区的群聊,也点到了B站本身。比起从前围炉取暖的社区,成为上市公司的B站面临的问题要复杂得多。
一个需要资本却排斥资本的环境,一群拥有流量、满怀理想主义却越来越难变现的人。如何让人们为热爱买单,什么是内容变现真正有效的途径?
“停更潮”不是真实的,只有“B站变了”是真的。以前的B站年轻、单纯,沉浸在ACG的世界中,只为热爱而生,不在乎五斗米,就像那时的用户一样。随着时间推移,双方都成长了,B站走向市场,用户走向三次元的现实,开始知道柴米贵,开始计算利益得失,曾经的热爱现在值多少钱一斤?
但就像内容创作者需要常常审视自己的初心,才能不在追逐中迷失自我。B站也要想清楚,人们为何在此相聚,是什么让它从充斥着盗版的小破站一路成长至今。
一边是社区气氛,一边是用户规模。有离开的核心用户,也会有新鲜的血液注入。忒修斯之船的木板更换了一茬又一茬,但它的目的因是“纪念忒修斯”,这才是它被人们修缮凝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