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也是85或90后生人,应该在青春期时,借由亦舒的笔,偷偷打开了一扇窗户,看到了外边五光十色的成人世界。
那时看到的都是美丽的,大都市的霓虹灯像玻璃珠子一般,折射着梦幻的生活场景。会让四周骤然升温的超级美女,在永恒炽热地和绅士们探讨“什么是合脚的爱情”。她们穿的是姬仙蒂婀(Christian Dior)套装,戴的是辜青斯基(Kutchinsky)高级珠宝,透过字里行间闪闪发光。那时我们也只想在放学回家之后,马上冲到百货商场的香水柜台,拿下那瓶传说中的娇兰的“午夜飞行”。
真正成为成人之后,反而觉得亦舒是残忍的。她让拥有一切的主角,拿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去追求爱情这件事,本身就太“空旷”了。再细看她的造梦,每个品牌都翻译得那么精美,爱情里的算计与牺牲淡化了,藏污纳垢的街道消失了,关于获得经济基础的挣扎也一并抹去了。似乎是在看一出只有少数人可以担任主演的童话,不是不好,只是不再能够自然地产生共感。
但矛盾的是,在人们似乎都对浪漫爱祛魅,且陷入理性消费主义的当下,又掀起了亦舒作品的改编热,从《我的前半生》《流金岁月》,再到这两年的《承欢记》《玫瑰的故事》。尽管编剧精心做了一些改编,把背景从港岛变成了北上广深,主角们也开始背诵一些看上去与“当代女性”相符的语录,但基因里依旧是拥有固定成长路径的亦舒女郎。
也许我们可以在不讨论演员的美貌或演技,亦不预设书迷或影迷观影体验的前提下,回顾一下原本亦舒笔下的女郎们各自有什么样的风貌——也许如今来看,她们有很多理想/悬浮之处,但也许这些特质正是她们新的魅力。
黄玫瑰《玫瑰的故事》
《玫瑰的故事》出版于1981年,是以主角黄玫瑰周围人的视角,讲述她人生四个阶段的故事。
在故事中,玫瑰公主般的优待、毫无波折的人生轨迹,从出生时便注定了:她是母亲三十八岁产下的孩子,正值父亲的生意蒸蒸日上之时出生,同时外貌出众到三岁时便被人评价“将来要当香港小姐”。不光美貌,她还聪慧过人,不爱翻课本,但在名校圣德兰西念书年年考第一。她在书中出场只十五岁,烫着好学生不会烫的大卷发,穿着妈妈口中“看得到屁股”的短裤,在室内滚轴溜冰鞋,教育哥哥:“这样不可以,那样不应该,你太痛苦了。”
书里呈现了玫瑰一生中四段恋情,但磕CP并非全部重点。玫瑰这个人物最富有魅力的性格特征,是一种超越口号和理论的、“爱自己”的深度自觉。
顶配开局的她,很早就警惕地察觉到家庭对她的培育里,充满了自我感动和展示的成分,她说“老妈本来生我下来玩,发现我并不是洋娃娃,便转送给了别人”;当周士辉不顾未婚妻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对她进行偏执的追求,事情爆发后全家把她锁起来、施加压力劝她认错时,玫瑰依然坚持“我不是破坏他们家庭的罪人,远在周士辉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之时,他们的婚姻已经破裂,即使周士辉以后若无其事的活下去,他们的婚姻也名存实亡”;失去溥家明之后,玫瑰去一个刚诞下婴孩、正值美满的家庭做客,对方小心翼翼问她心情如何,她反而落落大方地宽慰他人:“因为家明的缘故我就应不快乐吗?我想起家明,诚然黯然,但是我认为一个人既然要什么有什么,就应当快乐。”
书里的黄玫瑰并不完美:“忤逆”家庭权威,并不为某个男人当圣女贞德,一生没上过班没赚过钱,甚至可以没心没肺地十年不见女儿、突然寄一件奢侈品长裙让人措手不及。但就因为她如此自我,才不会被偏见和礼数裹挟,得以明艳绽放。
姜喜宝《喜宝》
“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我其实并不贫乏。”很多人知道《喜宝》,是因为亦舒这段广为传诵的语录。
不论在哪个时代来看,《喜宝》讲的都不是阳光健康的爱,甚至会被人冠上“三观不正”的罪名。故事开始于一趟从伦敦飞回香港的747客机,看奥亨利的喜宝偶然结识了看徐志摩的勖聪慧,对于后者的第一印象,喜宝在心里说:“天真,可耻”。这份从打量开始的女性友谊,匆匆结束于喜宝成为聪慧父亲的第三任恋人/情人那刻。做出这个选择之后,喜宝拥有了金钱,却更加寂寞,开始陷入与其他两位男性精神和肉体的周旋中。
《喜宝》和黄玫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格,玫瑰的爱是爱本身,而喜宝谈论爱,则是在生存问题解决之后,人该如何对抗无底洞般的寂寞。同样海外高材生+美女的设定,玫瑰是为了达成一种精神追求上的纯粹性,喜宝却是想把学历当成某天抛售自己灰暗人生时能够附加的价值之一。被问到快不快乐时,喜宝觉得这种情绪简直愚蠢而累赘:“快乐?我不太想这种问题。妈妈,我都廿一岁了,我还挂虑这种问题?”
喜宝心底有两个打架的小人,一个是不想被他人当笑话、要掌握命运主动权的自傲,一个看到人生上限后、宁为玉碎的失落。最开始去勖家做客时,她在网球场一点也没给公子哥儿面子,反而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她很骄傲“我做事的态度便如此,一种赌气。含不含银匙出生不是我自己可以控制,那么网球学得好一点总不太难吧。”而到了最后,面对“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时,喜宝却选择飞回她曾经想要逃出去的金丝笼,“我已经够有钱。要离开他现在我可以马上走。但还有谁会来听我的倾诉?谁有兴趣再读我长信中琐碎的事情?他的确已经年老。但他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当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那里。”
喜宝始终没有找到对抗寂寞的良方,但却找到了一种名为“被人需要”的自我价值,即便看起来有些可怜可惜,但也是她的小小胜利。
麦承欢《承欢记》
《承欢记》写作于香港回归前一年,亦舒放弃了含着金汤匙这一固有的女性设定,把镜头对准了一个出身香港廉租屋、要靠暑假工赚零花的底层女孩。
麦承欢的人生并不悲哀,甚至看上去似乎一帆风顺:她勤奋、努力、不自怨自艾,考了个不错的大学,毕业就成功“上岸”,有交往多年的恋人,父母也支持他们结婚、好好过小日子。很多人看来,她的难关是在筹备婚礼时,两个家庭的认知差异,以及两代人的代际矛盾。但其实作为亦舒女郎中最接近于大多数当代女性的脚本的人,她的日常才是我们常常被忽略、但又在一寸寸真实消耗意志的困境。书里把这一画像,借麦承欢和朋友的打趣吐露出来:
“你我受过大学教育,拥有一定的道德观与价值观,年纪在三十岁以下,有一份职业,这样的女性,已立于必败之地,这些小观念构架的小自尊成了生活路上最大的障碍,在父母前,在办公室,在男伴之前,都需忍完再忍,忍无可忍重新再忍。有些事情不够脸皮做,有些事情不屑去做,又有些事情终于决定了去做了,却又做得四不像。 既不能解释,又不能抱怨,岂非憋死?”
《承欢记》里的女孩基本上都是努力家,就像麦承欢十七岁时终于靠自己第一次进入梦想的迪士尼一样,她们一直在过为了拿到“入场券”不断竞争的一生。因此她们不像玫瑰,有无穷的容错率,用一生去做好爱自己这件事就好;她们需要将思想先从旧的规训里跳出来,再让自己在物质上有傍身之处。从意识到、走出来,到过程中不间断地与他者对抗,每一步都不简单。
麦承欢最终明白,最要紧的不是要竞争成为一个他人的最佳备选,一个好职员、好太太、好儿女这些业余兼职,“她的正职是做回麦承欢。”而从一开始就对婚姻放弃迷信,不愿意“数十年如一日点算卫生纸存货”的毛毛,也最终欣慰地说出了这一句,“在生活上依赖人,又希望得到别人尊重,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后知后觉,总比不知不觉好。”
周承钰《圆舞》
这是一部还未被改编,但承接了一些当下改编题材里的兴奋点,如年上恋、换乘恋、娱乐圈文、LGBTQ,也许会获得资源匹配的长篇小说。
亦舒爱时尚,毒舌到会在《喜宝》里吐槽“卡地亚都是暴发户买的”;反过来,她如果遇到能完美匹配她审美体系的缪斯,是不介意为她写一则长篇的,名模Tina Chow就是小说《圆舞》的起点。
“圆舞,无论转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终归会得遇见我。 ”这个隐喻,是所有承诺或欺骗的开端。周承钰在被父母抛弃后,被男主角所收容、抚养,两人之前产生了秘而不宣的暧昧情愫,但永远被第三人、第四人隔在不痛不痒的位置,究其一生。不同于亦舒常见的浪漫爱,这更像一个沾满甜蜜毒液的洛丽塔式黑童话,也是一个两性之间通过博弈成为上位者的故事。最后周承钰在同性中寻找慰藉,也未必是一种幡然醒悟后的情感歌颂,更像是另一种掌握主动权的角斗胜利。
亦舒经常被诟病笔下的女郎都是一类人,美貌、富有、毒舌、但爱飞蛾扑火,但她们不顾一切的前提都是充分衡量过的。而周承钰令我这么多年依旧印象深刻,则是她的逻辑十分冒失,性格也拧巴、不潇洒,不太想亦舒在正常状态下会写出的人物。试试对比,即便是物质上罕见低配的麦承欢,也最终掌握了自己的钥匙;而周承钰似乎什么都不缺,可依然不够洒脱、不够无畏、不够释然。
但如今来看,这种非模式化恰恰又合理了。不是忘不掉白月光,也不是热血难凉,不是这些正面的,或具有粉饰可能性的情感。因为卑微或恨,有些人终生无法与命运和解,这是一种即便当下影视作品中也少见的告诫。毕竟,在我们的真实生活里,不完美受害人、怎么努力也达不成的目标,才是大多数。我们需要尝试去谈论,即便是通过猎奇的笔触。
事到如今,模仿和成为不是目的,不必去纠结某个具体的亦舒女郎是不是先锋,她们“小资”的生活方式背后是否承载了正确的价值观。我相信编剧选择改编亦舒,也是自信能用自己的知识结构去重新讲这个故事;但转换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能够为其所用的,也不一定是亦舒原本引以为傲的部分了。
也希望看过上文提到的改编影视剧的朋友,可以来分享一下,书上的人物走到数字化平台之后,是什么样的观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