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天生的尤物我们要求蕃盛,以便美的玫瑰永远不会枯死,
但开透的花朵既要及时雕零,
就应把记忆交给娇嫩的后嗣;
但你,只和你自己的明眸定情,
把自己当燃料喂养眼中的火焰,
和自己作对,待自己未免太狠,
把一片丰沃的土地变成荒田。
你现在是大地的清新的点缀,
又是锦绣阳春的唯一的前锋,
为什么把富源葬送在嫩蕊里,
温柔的鄙夫,要吝啬,反而浪用?
可怜这个世界吧,要不然,贪夫,
就吞噬世界的份,由你和坟墓。
二
当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朱颜,
在你美的园地挖下深的战壕,
你青春的华服,那么被人艳羡,
将成褴褛的败絮,谁也不要瞧:
那时人若问起你的美在何处,
哪里是你那少壮年华的宝藏,
你说,“在我这双深陷的眼眶里,
是贪婪的羞耻,和无益的颂扬。”
你的美的用途会更值得赞美,
如果你能够说,“我这宁馨小童
将总结我的账,宽恕我的老迈,”
证实他的美在继承你的血统!
这将使你在衰老的暮年更生,
并使你垂冷的血液感到重温。
三
照照镜子,告诉你那镜中的脸庞,
说现在这庞儿应该另造一副;
如果你不赶快为它重修殿堂,
就欺骗世界,剥掉母亲的幸福。
因为哪里会有女人那么淑贞
她那处女的胎不愿被你耕种?
哪里有男人那么蠢,他竟甘心
做自己的坟墓,绝自己的血统?
你是你母亲的镜子,在你里面
她唤回她的盛年的芳菲四月:
同样,从你暮年的窗你将眺见——
纵皱纹满脸——你这黄金的岁月。
但是你活着若不愿被人惦记,
就独自死去,你的肖像和你一起。
四
俊俏的浪子,为什么把你那份
美的遗产在你自己身上耗尽?
造化的馈赠非赐予,她只出赁;
她慷慨,只赁给宽宏大量的人。
那么,美丽的鄙夫,为什么滥用
那交给你转交给别人的厚礼?
赔本的高利贷者,为什么浪用
那么一笔大款,还不能过日子?
因为你既然只和自己做买卖,
就等于欺骗你那妩媚的自我。
这样,你将拿什么账目去交代,
当造化唤你回到她怀里长卧?
你未用过的美将同你进坟墓;
用呢,就活着去执行你的遗嘱。
五
那些时辰曾经用轻盈的细工
织就这众目共注的可爱明眸,
终有天对它摆出魔王的面孔,
把绝代佳丽剁成龙锺的老丑:
因为不舍昼夜的时光把盛夏
带到狰狞的冬天去把它结果;
生机被严霜窒息,绿叶又全下,
白雪掩埋了美,满目是赤裸裸:
那时候如果夏天尚未经提炼,
让它凝成香露锁在玻璃瓶里,
美和美的流泽将一起被截断,
美,和美的记忆都无人再提起:
但提炼过的花,纵和冬天抗衡,
只失掉颜色,却永远吐着清芬。
六
那么,别让冬天嶙峋的手抹掉
你的夏天,在你未经提炼之前:
熏香一些瓶子;把你美的财宝
藏在宝库里,趁它还未及消散。
这样的借贷并不是违禁取利,
既然它使那乐意纳息的高兴;
这是说你该为你另生一个你,
或者,一个生十,就十倍地幸运;
十倍你自己比你现在更快乐,
如果你有十个儿子来重现你:
这样,即使你长辞,死将奈你何,
既然你继续活在你的后裔里?
别任性:你那么标致,何必甘心
做死的胜利品,让蛆虫做子孙。
七
看,当普照万物的太阳从东方
抬起了火红的头,下界的眼睛
都对他初升的景象表示敬仰,
用目光来恭候他神圣的驾临;
然后他既登上了苍穹的极峰,
像精力饱满的壮年,雄姿英发,
万民的眼睛依旧膜拜他的峥嵘,
紧紧追随着他那疾驰的金驾。
但当他,像耄年拖着尘倦的车轮,
从绝顶颤巍巍地离开了白天,
众目便一齐从他下沉的足印
移开它们那原来恭顺的视线。
同样,你的灿烂的日中一消逝,
你就会悄悄死去,如果没后嗣。
八
我的音乐,为何听音乐会生悲?
甜蜜不相克,快乐使快乐欢笑。
为何爱那你不高兴爱的东西,
或者为何乐于接受你的烦恼?
如果悦耳的声音的完美和谐
和亲挚的协调会惹起你烦忧,
它们不过委婉地责备你不该
用独奏窒息你心中那部合奏。
试看这一根弦,另一根的良人,
怎样融洽地互相呼应和振荡;
宛如父亲、儿子和快活的母亲,
它们联成了一片,齐声在欢唱。
它们的无言之歌都异曲同工
对你唱着:“你独身就一切皆空。”
九
是否因为怕打湿你寡妇的眼,
你在独身生活里消磨你自己?
哦,如果你不幸无后离开人间,
世界就要哀哭你,像丧偶的妻。
世界将是你寡妇,她永远伤心
你生前没给她留下你的容貌;
其他的寡妇,靠儿女们的眼睛,
反能把良人的肖像在心里长保。
看吧,浪子在世上的种种浪费
只换了主人,世界仍然在享受;
但美的消耗在人间将有终尾:
留着不用,就等于任由它腐朽。
这样的心决不会对别人有爱,
既然它那么忍心把自己戕害。
一〇
羞呀,否认你并非不爱任何人,
对待你自己却那么欠缺绸缪。
承认,随你便,许多人对你钟情,
但说你并不爱谁,谁也要点头。
因为怨毒的杀机那么缠住你,
你不惜多方设计把自己戕害,
锐意摧残你那座峥嵘的殿宇,
你唯一念头却该是把它重盖。
哦,赶快回心吧,让我也好转意!
难道憎比温婉的爱反得处优?
你那么貌美,愿你也一样心慈,
否则至少对你自己也要温柔。
另造一个你吧,你若是真爱我,
让美在你儿子或你身上永活。
一一
和你一样快地消沉,你的儿子,
也将一样快在世界生长起来;
你灌注给青春的这新鲜血液
仍将是你的,当青春把你抛开。
这里面活着智慧、美丽和昌盛;
没有这,便是愚蠢、衰老和腐朽:
人人都这样想,就要钟停漏尽,
六十年便足使世界化为乌有。
让那些人生来不配生育传宗,
粗鲁、丑陋和笨拙,无后地死去;
造化的至宠,她的馈赠也最丰,
该尽量爱惜她这慷慨的赐予:
她把你刻做她的印,意思是要
你多印几份,并非要毁掉原稿。
一二
当我数着壁上报时的自鸣钟,
见明媚的白昼坠入狰狞的夜,
当我凝望着紫罗兰老了春容,
青丝的卷发遍洒着皑皑白雪;
当我看见参天的树枝叶尽脱,
它不久前曾荫蔽喘息的牛羊;
夏天的青翠一束一束地就缚,
带着坚挺的白须被舁上殓床;
于是我不禁为你的朱颜焦虑:
终有天你要加入时光的废堆,
既然美和芳菲都把自己抛弃,
眼看着别人生长自己却枯萎;
没什么抵挡得住时光的毒手,
除了生育,当他来要把你拘走。
一三
哦,但愿你是你自己,但爱呀,你
终非你有,当你不再活在世上:
对这将临的日子你得要准备,
快交给别人你那俊秀的肖像。
这样,你所租赁的朱颜就永远
不会有满期;于是你又将变成
你自己,当你已经离开了人间,
既然你儿子保留着你的倩影。
谁肯让一座这样的华厦倾颓,
如果小心地看守便可以维护
它的光彩,去抵抗隆冬的狂吹
和那冷酷的死神无情的暴怒?
哦,除非是浪子;我爱呀,你知道
你有父亲;让你儿子也可自豪。
一四
并非从星辰我采集我的推断;
可是我以为我也精通占星学,
但并非为了推算气运的通蹇,
以及饥荒、瘟疫或四时的风色;
我也不能为短促的时辰算命,
指出每个时辰的雷电和风雨,
或为国王占卜流年是否亨顺,
依据我常从上苍探得的天机。
我的术数只得自你那双明眸,
恒定的双星,它们预兆这吉祥:
只要你回心转意肯储蓄传后,
真和美将双双偕你永世其昌。
要不然关于你我将这样昭示:
你的末日也就是真和美的死。
一五
当我默察一切活泼泼的生机
保持它们的芳菲都不过一瞬,
宇宙的舞台只搬弄一些把戏
被上苍的星宿在冥冥中牵引;
当我发觉人和草木一样蕃衍,
任同一的天把他鼓励和阻挠,
少壮时欣欣向荣,盛极又必反,
繁华和璀璨都被从记忆抹掉;
于是这一切奄忽浮生的征候
便把妙龄的你在我眼前呈列,
眼见残暴的时光与腐朽同谋,
要把你青春的白昼化作黑夜;
为了你的爱我将和时光争持:
他摧折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
一六
但是为什么不用更凶的法子
去抵抗这血淋淋的魔王——时光?
不用比我的枯笔吉利的武器,
去防御你的衰朽,把自己加强?
你现在站在黄金时辰的绝顶,
许多少女的花园,还未经播种,
贞洁地切盼你那绚烂的群英,
比你的画像更酷肖你的真容:
只有生命的线能把生命重描;
时光的画笔,或者我这枝弱管,
无论内心的美或外貌的姣好,
都不能使你在人们眼前活现。
献出你自己依然保有你自己,
而你得活着,靠你自己的妙笔。
一七
未来的时代谁会相信我的诗,
如果它充满了你最高的美德?
虽然,天知道,它只是一座墓地
埋着你的生命和一半的本色。
如果我写得出你美目的流盼,
用清新的韵律细数你的秀妍,
未来的时代会说:“这诗人撒谎:
这样的天姿哪里会落在人间!”
于是我的诗册,被岁月所熏黄,
就要被人藐视,像饶舌的老头;
你的真容被诬作诗人的疯狂,
以及一支古歌的夸张的节奏:
但那时你若有个儿子在人世,
你就活两次:在他身上,在诗里。
一八
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
你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
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嫩蕊作践,
夏天出赁的期限又未免太短:
天上的眼睛有时照得太酷烈,
它那炳耀的金颜又常遭掩蔽:
被机缘或无常的天道所摧折,
没有芳艳不终于雕残或销毁。
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雕落,
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
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
一九
饕餮的时光,去磨钝雄狮的爪,
命大地吞噬自己宠爱的幼婴,
去猛虎的颚下把它利牙拔掉,
焚毁长寿的凤凰,灭绝它的种,
使季节在你飞逝时或悲或喜;
而且,捷足的时光,尽肆意地摧残
这大千世界和它易谢的芳菲;
只有这极恶大罪我禁止你犯:
哦,别把岁月刻在我爱的额上,
或用古老的铁笔乱画下皱纹:
在你的飞逝里不要把它弄脏,
好留给后世永作美丽的典型。
但,尽管猖狂,老时光,凭你多狠,
我的爱在我诗里将万古长青。
二〇
你有副女人的脸,由造化亲手
塑就,你,我热爱的情妇兼情郎;
有颗女人的温婉的心,但没有
反复和变幻,像女人的假心肠;
眼睛比她明媚,又不那么造作,
流盼把一切事物都镀上黄金;
绝世的美色,驾御着一切美色,
既使男人晕眩,又使女人震惊。
开头原是把你当女人来创造:
但造化塑造你时,不觉着了迷,
误加给你一件东西,这就剥掉
我的权利——这东西对我毫无意义。
但造化造你既专为女人愉快,
让我占有,而她们享受,你的爱。
二一
我的诗神①并不像那一位诗神
只知运用脂粉涂抹他的诗句,
连苍穹也要搬下来作妆饰品,
罗列每个佳丽去赞他的佳丽,
用种种浮夸的比喻作成对偶,
把他比太阳、月亮、海陆的瑰宝,
四月的鲜花,和这浩荡的宇宙
蕴藏在它的怀里的一切奇妙。
哦,让我既真心爱,就真心歌唱,
而且,相信我,我的爱可以媲美
任何母亲的儿子,虽然论明亮
比不上挂在天空的金色烛台。
谁喜欢空话,让他尽说个不穷;
我志不在出售,自用不着祷颂。
二二
这镜子决不能使我相信我老,
只要大好韶华和你还是同年;
但当你脸上出现时光的深槽,
我就盼死神来了结我的天年。
因为那一切妆点着你的美丽
都不过是我内心的表面光彩;
我的心在你胸中跳动,正如你
在我的:那么,我怎会比你先衰?
哦,我的爱呵,请千万自己珍重,
像我珍重自己,乃为你,非为我。
怀抱着你的心,我将那么郑重,
像慈母防护着婴儿遭受病魔。
别侥幸独存,如果我的心先碎;
你把心交我,并非为把它收回。
二三
仿佛舞台上初次演出的戏子
慌乱中竟忘记了自己的角色,
又像被触犯的野兽满腔怒气,
它那过猛的力量反使它胆怯;
同样,缺乏着冷静,我不觉忘掉
举行爱情的仪节的彬彬盛典,
被我爱情的过度重量所压倒,
在我自己的热爱中一息奄奄。
哦,请让我的诗篇做我的辩士,
替我把缠绵的衷曲默默诉说,
它为爱情申诉,并希求着赏赐,
多于那对你絮絮不休的狡舌:
请学会去读缄默的爱的情书,
用眼睛来听原属于爱的妙术。
二四
我眼睛扮作画家,把你的肖像
描画在我的心版上,我的肉体
就是那嵌着你的姣颜的镜框,
而画家的无上的法宝是透视。
你要透过画家的巧妙去发见
那珍藏你的奕奕真容的地方;
它长挂在我胸内的画室中间,
你的眼睛却是画室的玻璃窗。
试看眼睛多么会帮眼睛的忙:
我的眼睛画你的像,你的却是
开向我胸中的窗,从那里太阳
喜欢去偷看那藏在里面的你。
可是眼睛的艺术终欠这高明:
它只能画外表,却不认识内心。
二五
让那些人(他们既有吉星高照)
到处夸说他们的显位和高官,
至于我,命运拒绝我这种荣耀,
只暗中独自赏玩我心里所欢。
王公的宠臣舒展他们的金叶
不过像太阳眷顾下的金盏花,
他们的骄傲在自己身上消灭,
一蹙额便足雕谢他们的荣华。
转战沙场的名将不管多功高,
百战百胜后只要有一次失手,
便从功名册上被人一笔勾消,
毕生的勋劳只落得无声无臭:
那么,爱人又被爱,我多么幸福!
我既不会迁徙,又不怕被驱逐。
二六
我爱情的至尊,你的美德已经
使我这藩属加强对你的拥戴,
我现在寄给你这诗当作使臣,
去向你述职,并非要向你炫才。
职责那么重,我又才拙少俊语,
难免要显得赤裸裸和她相见,
但望你的妙思,不嫌它太粗鄙,
在你灵魂里把它的赤裸裸遮掩;
因而不管什么星照引我前程,
都对我露出一副和悦的笑容,
把华服加给我这寒伧的爱情,
使我配得上你那缱绻的恩宠。
那时我才敢对你夸耀我的爱,
否则怕你考验我,总要躲起来。
二七
精疲力竭,我赶快到床上躺下,
去歇息我那整天劳顿的四肢;
但马上我的头脑又整装出发,
以劳我的心,当我身已得休息。
因为我的思想,不辞离乡背井,
虔诚地趱程要到你那里进香,
睁大我这双沉沉欲睡的眼睛,
向着瞎子看得见的黑暗凝望;
不过我的灵魂,凭着它的幻眼,
把你的倩影献给我失明的双眸,
像颗明珠在阴森的夜里高悬,
变老丑的黑夜为明丽的白昼。
这样,日里我的腿,夜里我的心,
为你、为我自己,都得不着安宁。
二八
那么,我怎么能够喜洋洋归来,
既然得不着片刻身心的安息?
当白天的压逼入夜并不稍衰,
只是夜继日、日又继夜地压逼?
日和夜平时虽事事各不相下,
却互相携手来把我轮流挫折,
一个用跋涉,一个却呶呶怒骂,
说我离开你更远,虽整天跋涉。
为讨好白天,我告它你是光明,
在阴云密布时你将把它映照。
我又这样说去讨黑夜的欢心:
当星星不眨眼,你将为它闪耀。
但天天白天尽拖长我的苦痛,
夜夜黑夜又使我的忧思转凶。
二九
当我受尽命运和人们的白眼,
暗暗地哀悼自己的身世飘零,
徒用呼吁去干扰聋瞆的昊天,
顾盼着身影,诅咒自己的生辰,
愿我和另一个一样富于希望,
面貌相似,又和他一样广交游,
希求这人的渊博,那人的内行,
最赏心的乐事觉得最不对头;
可是,当我正要这样看轻自己,
忽然想起了你,于是我的精神,
便像云雀破晓从阴霾的大地
振翮上升,高唱着圣歌在天门:
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
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于屈就。
三〇
当我传唤对已往事物的记忆
出庭于那馨香的默想的公堂,
我不禁为命中许多缺陷叹息,
带着旧恨,重新哭蹉跎的时光;
于是我可以淹没那枯涸的眼,
为了那些长埋在夜台的亲朋,
哀悼着许多音容俱渺的美艳,
痛哭那情爱久已勾消的哀痛:
于是我为过去的惆怅而惆怅,
并且一一细算,从痛苦到痛苦,
那许多呜咽过的呜咽的旧账,
仿佛还未付过,现在又来偿付。
但是只要那刻我想起你,挚友,
损失全收回,悲哀也化为乌有。
三一
你的胸怀有了那些心而越可亲
(它们的消逝我只道已经死去);
原来爱,和爱的一切可爱部分,
和埋掉的友谊都在你怀里藏住。
多少为哀思而流的圣洁泪珠
那虔诚的爱曾从我眼睛偷取
去祭奠死者!我现在才恍然大悟
他们只离开我去住在你的心里。
你是座收藏已往恩情的芳塚,
满挂着死去的情人的纪念牌,
他们把我的馈赠尽向你呈贡,
你独自享受许多人应得的爱。
在你身上我瞥见他们的倩影,
而你,他们的总和,尽有我的心。
三二
倘你活过我踌躇满志的大限,
当鄙夫“死神”用黄土把我掩埋,
偶然重翻这拙劣可怜的诗卷,
你情人生前写来献给你的爱,
把它和当代俊逸的新诗相比,
发觉它的词笔处处都不如人,
请保留它专为我的爱,而不是
为那被幸运的天才凌驾的韵。
哦,那时候就请赐给我这爱思:
“要是我朋友的诗神与时同长,
他的爱就会带来更美的产儿,
可和这世纪任何杰作同俯仰:
但他既死去,诗人们又都迈进,
我读他们的文采,却读他的心。”
三三
多少次我曾看见灿烂的朝阳
用他那至尊的眼媚悦着山顶,
金色的脸庞吻着青碧的草场,
把黯淡的溪水镀成一片黄金:
然后蓦地任那最卑贱的云彩
带着黑影驰过他神圣的霁颜,
把他从这凄凉的世界藏起来,
偷移向西方去掩埋他的污点;
同样,我的太阳曾在一个清朝
带着辉煌的光华临照我前额;
但是唉!他只一刻是我的荣耀,
下界的乌云已把他和我遮隔。
我的爱却并不因此把他鄙贱,
天上的太阳有瑕疵,何况人间!
三四
为什么预告那么璀璨的日子,
哄我不携带大衣便出来游行,
让鄙贱的乌云中途把我侵袭,
用臭腐的烟雾遮蔽你的光明?
你以为现在冲破乌云来晒干
我脸上淋漓的雨点便已满足?
须知无人会赞美这样的药丹:
只能医治创伤,但洗不了耻辱。
你的愧赧也无补于我的心疼;
你虽已忏悔,我依然不免损失:
对于背着耻辱的十字架的人,
冒犯者引咎只是微弱的慰藉。
唉,但你的爱所流的泪是明珠,
它们的富丽够赎你的罪有余。
三五
别再为你冒犯我的行为痛苦:
玫瑰花有刺,银色的泉有烂泥,
乌云和蚀把太阳和月亮玷污,
可恶的毛虫把香的嫩蕊盘据。
每个人都有错,我就犯了这点:
运用种种比喻来解释你的恶,
弄脏我自己来洗涤你的罪愆,
赦免你那无可赦免的大错过。
因为对你的败行我加以谅解——
你的原告变成了你的辩护士——
我对你起诉,反而把自己出卖:
爱和憎老在我心中互相排挤,
以致我不得不变成你的助手
去帮你劫夺我,你,温柔的小偷!
三六
让我承认我们俩一定要分离,
尽管我们那分不开的爱是一体:
这样,许多留在我身上的瑕疵,
将不用你分担,由我独自承起。
你我的相爱全出于一片至诚,
尽管不同的生活把我们隔开,
这纵然改变不了爱情的真纯,
却偷掉许多密约佳期的欢快。
我再也不会高声认你做知己,
生怕我可哀的罪过使你含垢,
你也不能再当众把我来赞美,
除非你甘心使你的名字蒙羞。
可别这样做;我既然这样爱你,
你是我的,我的荣光也属于你。
三七
像一个衰老的父亲高兴去看
活泼的儿子表演青春的伎俩,
同样,我,受了命运的恶毒摧残,
从你的精诚和美德找到力量。
因为,无论美、门第、财富或才华,
或这一切,或其一,或多于这一切,
在你身上登峰造极,我都把
我的爱在你这个宝藏上嫁接。
那么,我并不残废、贫穷、被轻藐,
既然这种种幻影都那么充实,
使我从你的富裕得满足,并倚靠
你的光荣的一部分安然度日。
看,生命的至宝,我暗祝你尽有:
既有这心愿,我便十倍地无忧。
三八
我的诗神怎么会找不到诗料,
当你还呼吸着,灌注给我的诗哦,
感谢你自己吧,如果我诗中
有值得一读的献给你的目光:
哪里有哑巴,写到你,不善祷颂——
既然是你自己照亮他的想象?
做第十位艺神吧,你要比凡夫
所祈求的古代九位高明得多;
有谁向你呼吁,就让他献出
一些可以传久远的不朽诗歌。
我卑微的诗神如可取悦于世,
痛苦属于我,所有赞美全归你。
三九
哦,我怎能不越礼地把你歌颂,
当我的最优美部分全属于你?
赞美我自己对我自己有何用?
赞美你岂不等于赞美我自己?
就是为这点我们也得要分手,
使我们的爱名义上各自独处,
以便我可以,在这样分离之后,
把你该独得的赞美全部献出。
别离呵!你会给我多大的痛创,
倘若你辛酸的闲暇不批准我
拿出甜蜜的情思来款待时光,
用甜言把时光和相思蒙混过——
如果你不教我怎样化一为二,
使我在这里赞美远方的人儿!
四〇
夺掉我的爱,爱呵,请通通夺去;
看看比你已有的能多些什么?
没什么,爱呵,称得上真情实义;
我所爱早属你,纵使不添这个。
那么,你为爱我而接受我所爱,
我不能对你这享受加以责备;
但得受责备,若甘心自我欺绐,
你故意贪尝不愿接受的东西。
我可以原谅你的掠夺,温柔贼,
虽然你把我仅有的通通偷走;
可是,忍受爱情的暗算,爱晓得,
比憎恨的明伤是更大的烦忧。
风流的妩媚,连你的恶也妩媚,
尽管毒杀我,我们可别相仇视。
四一
你那放荡不羁所犯的风流罪
(当我有时候远远离开你的心)
与你的美貌和青春那么相配,
无论到哪里,诱惑都把你追寻。
你那么温文,谁不想把你夺取?
那么姣好,又怎么不被人围攻?
而当女人追求,凡女人的儿子
谁能坚苦挣扎,不向她怀里送?
唉!但你总不必把我的位儿占,
并斥责你的美丽和青春的迷惑:
它们引你去犯那么大的狂乱,
使你不得不撕毁了两重誓约:
她的,因为你的美诱她去就你;
你的,因为你的美对我失信义。
四二
你占有她,并非我最大的哀愁,
可是我对她的爱不能说不深;
她占有你,才是我主要的烦忧,
这爱情的损失更能使我伤心。
爱的冒犯者,我这样原谅你们:
你所以爱她,因为晓得我爱她;
也是为我的原故她把我欺瞒,
让我的朋友替我殷勤款待她。
失掉你,我所失是我情人所获,
失掉她,我朋友却找着我所失;
你俩互相找着,而我失掉两个,
两个都为我的原故把我磨折:
但这就是快乐:你和我是一体;
甜蜜的阿谀!她却只爱我自己。
四三
我眼睛闭得最紧,看得最明亮:
它们整天只看见无味的东西;
而当我入睡,梦中却向你凝望,
幽暗的火焰,暗地里放射幽辉。
你的影子既能教黑影放光明,
对闭上的眼照耀得那么辉煌,
你影子的形会形成怎样的美景,
在清明的白天里用更清明的光!
我的眼睛,我说,会感到多幸运
若能够凝望你在光天化日中,
既然在死夜里你那不完全的影
对酣睡中闭着的眼透出光容!
天天都是黑夜一直到看见你,
夜夜是白天当好梦把你显示!
四四
假如我这笨拙的体质是思想,
不做美的距离就不能阻止我,
因为我就会从那迢迢的远方,
无论多隔绝,被带到你的寓所。
那么,纵使我的腿站在那离你
最远的天涯,对我有什么妨碍?
空灵的思想无论想到达哪里,
它立刻可以飞越崇山和大海。
但是唉,这思想毒杀我:我并非思想,
能飞越辽远的万里当你去后;
而只是满盛着泥水的钝皮囊,
就只好用悲泣去把时光伺候;
这两种重浊的元素毫无所赐
除了眼泪,二者的苦恼的标志。
四五
其余两种,轻清的风,净化的火,
一个是我的思想,一个是欲望,
都是和你一起,无论我居何所;
它们又在又不在,神速地来往。
因为,当这两种较轻快的元素
带着爱情的温柔使命去见你,
我的生命,本赋有四大,只守住
两个,就不胜其忧郁,奄奄待毙;
直到生命的结合得完全恢复
由于这两个敏捷使者的来归。
它们现正从你那里回来,欣悉
你起居康吉,在向我欣欣告慰。
说完了,我乐,可是并不很长久,
我打发它们回去,马上又发愁。
四六
我的眼和我的心在作殊死战,
怎样去把你姣好的容貌分赃;
眼儿要把心和你的形象隔断,
心儿又不甘愿把这权利相让。
心儿声称你在它的深处潜隐,
从没有明眸闯得进它的宝箱;
被告却把这申辩坚决地否认,
说是你的倩影在它里面珍藏。
为解决这悬案就不得不邀请
我心里所有的住户——思想——协商;
它们的共同的判词终于决定
明眸和亲挚的心应得的分量
如下:你的仪表属于我的眼睛,
而我的心占有你心里的爱情。
四七
现在我的眼和心缔结了同盟,
为的是互相帮忙和互相救济:
当眼儿渴望要一见你的尊容,
或痴情的心快要给叹气窒息,
眼儿就把你的画像大摆筵桌,
邀请心去参加这图画的盛宴;
有时候眼睛又是心的座上客,
去把它缱绻的情思平均分沾:
这样,或靠你的像或我的依恋,
你本人虽远离还是和我在一起;
你不能比我的情思走得更远,
我老跟着它们,它们又跟着你;
或者,它们倘睡着,我眼中的像
就把心唤醒,使心和眼都舒畅。
四八
我是多么小心,在未上路之前,
为了留以备用,把琐碎的事物
一一锁在箱子里,使得到保险,
不致被一些奸诈的手所亵渎!
但你,比起你来珠宝也成废品,
你,我最亲最好和唯一的牵挂,
无上的慰安(现在是最大的伤心)
却留下来让每个扒手任意拿。
我没有把你锁进任何保险箱,
除了你不在的地方,而我觉得
你在,那就是我的温暖的心房,
从那里你可以随便进进出出;
就是在那里我还怕你被偷走:
看见这样珍宝,忠诚也变扒手。
四九
为抵抗那一天,要是终有那一天,
当我看见你对我的缺点蹙额,
当你的爱已花完最后一文钱,
被周详的顾虑催去清算账目;
为抵抗那一天,当你像生客走过,
不用那太阳——你眼睛——向我致候,
当爱情,已改变了面目,要搜罗
种种必须决绝的庄重的理由;
为抵抗那一天我就躲在这里,
在对自己的恰当评价内安身,
并且高举我这只手当众宣誓,
为你的种种合法的理由保证:
抛弃可怜的我,你有法律保障,
既然为什么爱,我无理由可讲。
五〇
多么沉重地我在旅途上跋涉,
当我的目的地(我倦旅的终点)
唆使安逸和休憩这样对我说:
“你又离开了你的朋友那么远!”
那驮我的畜牲,经不起我的忧厄,
驮着我心里的重负慢慢地走,
仿佛这畜牲凭某种本能晓得
它主人不爱快,因为离你远游:
有时恼怒用那血淋淋的靴钉
猛刺它的皮,也不能把它催促;
它只是沉重地报以一声呻吟,
对于我,比刺它的靴钉还要残酷,
因为这呻吟使我省悟和熟筹:
我的忧愁在前面,快乐在后头。
五一
这样,我的爱就可原谅那笨兽
(当我离开你),不嫌它走得太慢:
从你所在地我何必匆匆跑走?
除非是归来,绝对不用把路赶。
那时可怜的畜牲怎会得宽容,
当极端的迅速还要显得迟钝?
那时我就要猛刺,纵使在御风,
如飞的速度我只觉得是停顿:
那时就没有马能和欲望齐驱;
因此,欲望,由最理想的爱构成,
就引颈长嘶,当它火似地飞驰;
但爱,为了爱,将这样饶恕那畜牲:
既然别你的时候它有意慢走,
归途我就下来跑,让它得自由。
五二
我像那富翁,他那幸运的钥匙
能把他带到他的心爱的宝藏,
可是他并不愿时常把它启视,
以免磨钝那难得的锐利的快感。
所以过节是那么庄严和希有,
因为在一年中仅疏疏地来临,
就像宝石在首饰上稀稀嵌就,
或大颗的珍珠在璎珞上晶莹。
同样,那保存你的时光就好像
我的宝箱,或装着华服的衣橱,
以便偶一重展那被囚的宝光,
使一些幸福的良辰分外幸福。
你真运气,你的美德能够使人
有你,喜洋洋,你不在,不胜憧憬。
五三
你的本质是什么,用什么造成,
使得万千个倩影都追随着你?
每人都只有一个,每人,一个影;
你一人,却能幻作千万个影子。
试为阿都尼写生,他的画像
不过是模仿你的拙劣的赝品;
尽量把美容术施在海伦颊上,
便是你披上希腊妆的新的真身。
一提起春的明媚和秋的丰饶,
一个把你的绰约的倩影显示,
另一个却是你的慷慨的写照;
一切天生的俊秀都蕴含着你。
一切外界的妩媚都有你的份,
但谁都没有你那颗坚贞的心。
五四
哦,美看起来要更美得多少倍,
若再有真加给它温馨的装潢!
玫瑰花很美,但我们觉得它更美,
因为它吐出一缕甜蜜的芳香。
野蔷薇的姿色也是同样旖旎,
比起玫瑰的芳馥四溢的姣颜,
同挂在树上,同样会搔首弄姿,
当夏天呼息使它的嫩蕊轻展:
但它们唯一的美德只在色相,
开时无人眷恋,萎谢也无人理;
寂寞地死去。香的玫瑰却两样;
她那温馨的死可以酿成香液:
你也如此,美丽而可爱的青春,
当韶华雕谢,诗提取你的纯精。
五五
没有云石或王公们金的墓碑
能够和我这些强劲的诗比寿;
你将永远闪耀于这些诗篇里,
远胜过那被时光涂脏的石头。
当着残暴的战争把铜像推翻,
或内讧把城池荡成一片废墟,
无论战神的剑或战争的烈焰
都毁不掉你的遗芳的活历史。
突破死亡和湮没一切的仇恨,
你将昂然站起来:对你的赞美
将在万世万代的眼睛里彪炳,
直到这世界消耗完了的末日。
这样,直到最后审判把你唤醒,
你长在诗里和情人眼里辉映。
五六
温柔的爱,恢复你的劲:别被说
你的刀锋赶不上食欲那样快,
食欲只今天饱餐后暂觉满足,
到明天又照旧一样饕餐起来:
愿你,爱呵,也一样:你那双饿眼
尽管今天已饱看到腻得直眨,
明天还得看,别让长期的瘫痪
把那爱情的精灵活生生窒煞:
让这凄凉的间歇恰像那隔断
两岸的海洋,那里一对情侣
每天到岸边相会,当他们看见
爱的来归,心里感到加倍欢愉;
否则,唤它做冬天,充满了忧悒,
使夏至三倍受欢迎,三倍希奇。
五七
既然是你奴隶,我有什么可做,
除了时时刻刻伺候你的心愿?
我毫无宝贵的时间可消磨,
也无事可做,直到你有所驱遣。
我不敢骂那绵绵无尽的时刻,
当我为你,主人,把时辰来看守;
也不敢埋怨别离是多么残酷,
在你已经把你的仆人辞退后;
也不敢用妒忌的念头去探索
你究竟在哪里,或者为什么忙碌,
只是,像个可怜的奴隶,呆想着
你所在的地方,人们会多幸福。
爱这呆子是那么无救药的呆
凭你为所欲为,他都不觉得坏。
五八
那使我做你奴隶的神不容我,
如果我要管制你行乐的时光,
或者清算你怎样把日子消磨,
既然是奴隶,就得听从你放浪:
让我忍受,既然什么都得依你,
你那自由的离弃(于我是监牢);
让忍耐,惯了,接受每一次申斥,
绝不会埋怨你对我损害分毫。
无论你高兴到哪里,你那契约
那么有效,你自有绝对的主权
去支配你的时间;你犯的罪过
你也有主权随意把自己赦免。
我只能等待,虽然等待是地狱,
不责备你行乐,任它是善或恶。
五九
如果天下无新事,现在的种种
从前都有过,我们的头脑多上当,
当它苦心要创造,却怀孕成功
一个前代有过的婴孩的重担!
哦,但愿历史能用回溯的眼光
(纵使太阳已经运行了五百周),
在古书里对我显示你的肖像,
自从心灵第一次写成了句读!——
让我晓得古人曾经怎样说法,
关于你那雍容的体态的神奇;
是我们高明,还是他们优越,
或者所谓演变其实并无二致。
哦,我敢肯定,不少才子在前代
曾经赞扬过远不如你的题材。
六〇
像波浪滔滔不息地滚向沙滩:
我们的光阴息息奔赴着终点;
后浪和前浪不断地循环替换,
前推后拥,一个个在奋勇争先。
生辰,一度涌现于光明的金海,
爬行到壮年,然后,既登上极顶,
凶冥的日蚀便遮没它的光彩,
时光又撕毁了它从前的赠品。
时光戳破了青春颊上的光艳,
在美的前额挖下深陷的战壕,
自然的至珍都被它肆意狂喊,
一切挺立的都难逃它的镰刀:
可是我的诗未来将屹立千古,
歌颂你的美德,不管它多残酷!
六一
你是否故意用影子使我垂垂
欲闭的眼睛睁向厌厌的长夜?
你是否要我辗转反侧不成寐,
用你的影子来玩弄我的视野?
那可是从你那里派来的灵魂
远离了家园,来刺探我的行为,
来找我的荒废和耻辱的时辰,
和执行你的妒忌的职权和范围?
不呀!你的爱,虽多,并不那么大:
是我的爱使我张开我的眼睛,
是我的真情把我的睡眠打垮,
为你的缘故一夜守候到天明!
我为你守夜,而你在别处清醒,
远远背着我,和别人却太靠近。
六二
自爱这罪恶占据着我的眼睛,
我整个的灵魂和我身体各部;
而对这罪恶什么药石都无灵,
在我心内扎根扎得那么深固。
我相信我自己的眉目最秀丽,
态度最率真,胸怀又那么俊伟;
我的优点对我这样估计自己:
不管哪一方面我都出类拔萃。
但当我的镜子照出我的真相,
全被那焦黑的老年剁得稀烂,
我对于自爱又有相反的感想:
这样溺爱着自己实在是罪愆。
我歌颂自己就等于把你歌颂,
用你的青春来粉刷我的隆冬。
六三
像我现在一样,我爱人将不免
被时光的毒手所粉碎和消耗,
当时辰吮干他的血,使他的脸
布满了皱纹;当他韶年的清朝
已经爬到暮年的巉岩的黑夜,
使他所占领的一切风流逸韵
都渐渐消灭或已经全部消灭,
偷走了他的春天所有的至珍;
为那时候我现在就厉兵秣马
去抵抗凶暴时光的残酷利刃,
使他无法把我爱的芳菲抹煞,
虽则他能够砍断我爱的生命。
他的丰韵将在这些诗里现形,
墨迹长在,而他也将万古长青。
六四
当我眼见前代的富丽和豪华
被时光的手毫不留情地磨灭;
当巍峨的塔我眼见沦为碎瓦,
连不朽的铜也不免一场浩劫;
当我眼见那欲壑难填的大海
一步一步把岸上的疆土侵蚀,
汪洋的水又渐渐被陆地覆盖,
失既变成了得,得又变成了失;
当我看见这一切扰攘和废兴,
或者连废兴一旦也化为乌有;
毁灭便教我再三这样地反省:
时光终要跑来把我的爱带走。
哦,多么致命的思想!它只能够
哭着去把那刻刻怕失去的占有。
六五
既然铜、石、或大地、或无边的海,
没有不屈服于那阴惨的无常,
美,她的活力比一朵花还柔脆,
怎能和他那肃杀的严重抵抗?
哦,夏天温馨的呼息怎能支持
残暴的日子刻刻猛烈的轰炸,
当岩石,无论多么么险固,或钢扉,
无论多坚强,都要被时光熔化?
哦,骇人的思想!时光的珍饰,
唉,怎能够不被收进时光的宝箱?
什么劲手能挽他的捷足回来,
或者谁能禁止他把美丽夺抢?
哦,没有谁,除非这奇迹有力量:
我的爱在翰墨里永久放光芒。
六六
厌了这一切,我向安息的死疾呼,
比方,眼见天才注定做叫化子,
无聊的草包打扮得衣冠楚楚,
纯洁的信义不幸而被人背弃,
金冠可耻地戴在行尸的头上,
处女的贞操遭受暴徒的玷辱,
严肃的正义被人非法地诟让,
壮士被当权的跛子弄成残缺,
愚蠢摆起博士架子驾驭才能,
艺术被官府统治得结舌箝口,
淳朴的真诚被人瞎称为愚笨,
囚徒“善”不得不把统帅“恶”伺候:
厌了这一切,我要离开人寰,
但,我一死,我的爱人便孤单。
六七
唉,我的爱为什么要和臭腐同居,
把他的绰约的丰姿让人亵渎,
以至罪恶得以和他结成伴侣,
涂上纯洁的外表来眩耀耳目?
骗人的脂粉为什么要替他写真,
从他的奕奕神采偷取死形似?
为什么,既然他是玫瑰花的真身,
可怜的美还要找玫瑰的影子?
为什么他得活着,当造化破了产,
缺乏鲜血去灌注淡红的脉络?
因为造化现在只有他作富源,
自夸富有,却靠他的利润过活。
哦,她珍藏他,为使荒歉的今天
认识从前曾有过怎样的丰年。
六八
这样,他的朱颜是古代的图志,
那时美开了又谢像今天花一样,
那时冒牌的艳色还未曾出世,
或未敢公然高据活人的额上,
那时死者的美发,坟墓的财产,
还未被偷剪下来,去活第二回
在第二个头上②;那时美的死金鬟
还未被用来使别人显得华贵:
这圣洁的古代在他身上呈现,
赤裸裸的真容,毫无一点铅华,
不用别人的青翠做他的夏天,
不掠取旧脂粉妆饰他的鲜花;
就这样造化把他当图志珍藏,
让假艺术赏识古代美的真相。
六九
你那众目共睹的无瑕的芳容,
谁的心思都不能再加以增改;
众口,灵魂的声音,都一致赞同:
赤的真理,连仇人也无法掩盖。
这样,表面的赞扬载满你仪表;
但同一声音,既致应有的崇敬,
便另换口吻去把这赞扬勾消,
当心灵看到眼看不到的内心。
它们向你那灵魂的美的海洋
用你的操行作测量器去探究,
于是吝啬的思想,眼睛虽大方,
便加给你的鲜花以野草的恶臭:
为什么你的香味赶不上外观?
土壤是这样,你自然长得平凡。
七〇
你受人指摘,并不是你的瑕疵,
因为美丽永远是诽谤的对象;
美丽的无上的装饰就是猜疑,
像乌鸦在最晴朗的天空飞翔。
所以,检点些,谗言只能更恭维
你的美德,既然时光对你钟情;
因为恶蛆最爱那甜蜜的嫩蕊,
而你的正是纯洁无瑕的初春。
你已经越过年轻日子的埋伏,
或未遭遇袭击,或已克服敌手;
可是,对你这样的赞美并不足
堵住那不断扩大的嫉妒的口:
若没有猜疑把你的清光遮掩,
多少个心灵的王国将归你独占。
七一
我死去的时候别再为我悲哀,
当你听见那沉重凄惨的葬钟
普告给全世界说我已经离开
这龌龊世界去伴最龌龊的虫:
不呀,当你读到这诗,别再记起
那写它的手;因为我爱到这样,
宁愿被遗忘在你甜蜜的心里,
如果想起我会使你不胜哀伤。
如果呀,我说,如果你看见这诗,
那时候或许我已经化作泥土,
连我这可怜的名字也别提起,
但愿你的爱与我的生命同腐。
免得这聪明世界猜透你的心,
在我死去后把你也当作笑柄。
七二
哦,免得这世界要强逼你自招
我有什么好处,使你在我死后
依旧爱我,爱人呀,把我全忘掉,
因外我一点值得提的都没有;
除非你捏造出一些美丽的谎,
过分为我吹嘘我应有的价值,
把瞑目长眠的我阿谀和夸奖,
远超过鄙吝的事实所愿昭示:
哦,怕你的真爱因此显得虚伪,
怕你为爱的原故替我说假话,
愿我的名字永远和肉体同埋,
免得活下去把你和我都羞煞。
因为我可怜的作品使我羞惭,
而你爱不值得爱的,也该愧赧。
七三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秋天,
当黄叶,或尽脱,或只三三两两
挂在瑟缩的枯枝上索索抖颤——
荒废的歌坛,那里百鸟曾合唱。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暮霭,
它在日落后向西方徐徐消退:
黑夜,死的化身,渐渐把它赶开,
严静的安息笼住纷纭的万类。
在我身上你或许全看见余烬,
它在青春的寒灰里奄奄一息,
在惨淡灵床上早晚总要断魂,
给那滋养过它的烈焰所销毁。
看见了这些,你的爱就会加强,
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七四
但是放心吧:当那无情的拘票
终于丝毫不宽假地把我带走,
我的生命在诗里将依然长保,
永生的纪念品,永久和你相守。
当你重读这些诗,就等于重读
我献给你的至纯无二的生命:
尘土只能有它的份,那就是尘土;
灵魂却属你,这才是我的真身。
所以你不过失掉生命的糟粕
(当我肉体死后),恶蛆们的食饵,
无赖的刀下一个怯懦的俘获,
太卑贱的秽物,不配被你记忆。
它唯一的价值就在它的内蕴,
那就是这诗:这诗将和它长存。
七五
我的心需要你,像生命需要食粮,
或者像大地需要及时的甘霖;
为你的安宁我内心那么凄惶
就像贪夫和他的财富作斗争:
他,有时自夸财主,然后又顾虑
这惯窃的时代会偷他的财宝;
我,有时觉得最好独自伴着你,
忽然又觉得该把你当众夸耀:
有时饱餐秀色后腻到化不开,
渐渐地又饿得慌要瞟你一眼;
既不占有也不追求别的欢快,
除掉那你已施或要施的恩典。
这样,我整天垂涎或整天不消化,
我狼吞虎咽,或一点也咽不下。
七六
为什么我的诗那么缺新光彩,
赶不上现代善变多姿的风尚?
为什么我不学时人旁征博采
那竞奇斗艳,穷妍极巧的新腔?
为什么我写的始终别无二致,
寓情思旨趣于一些老调陈言,
几乎每一句都说出我的名字,
透露它们的身世,它们的来源?
哦,须知道,我爱呵,我只把你描,
你和爱情就是我唯一的主题;
推陈出新是我的无上的诀窍,
我把开支过的,不断重新开支:
因为,正如太阳天天新天天旧,
我的爱把说过的事絮絮不休。
七七
镜子将告诉你朱颜怎样消逝,
日规怎样一秒秒耗去你的华年;
这白纸所要记录的你的心迹
将教你细细玩味下面的教言。
你的镜子所忠实反映的皱纹
将令你记起那张开口的坟墓;
从日规上阴影的潜移你将认清,
时光走向永劫的悄悄的脚步。
看,把记忆所不能保留的东西
交给这张白纸,在那里面你将
看见你精神的产儿受到抚育,
使你重新认识你心灵的本相。
这些日课,只要你常拿来重温,
将有利于你,并丰富你的书本。
七八
我常常把你当诗神向你祷告,
在诗里找到那么有力的神助,
以致凡陌生的笔都把我仿效,
在你名义下把他们的诗散布。
你的眼睛,曾教会哑巴们歌唱,
曾教会沉重的愚昧高飞上天,
又把新羽毛加给博学的翅膀,
加给温文尔雅以两重的尊严。
可是我的诗应该最使你骄傲,
它们的诞生全在你的感召下:
对别人的作品你只润饰格调,
用你的美在他们才华上添花。
但对于我,你就是我全部艺术,
把我的愚拙提到博学的高度。
七九
当初我独自一个恳求你协助,
只有我的诗占有你一切妩媚;
但现在我清新的韵律既陈腐,
我的病诗神只好给别人让位。
我承认,爱呵,你这美妙的题材
值得更高明的笔的精写细描;
可是你的诗人不过向你还债,
他把夺自你的当作他的创造。
他赐你美德,美德这词他只从
你的行为偷取;他加给你秀妍,
其实从你颊上得来;他的歌颂
没有一句不是从你身上发见。
那么,请别感激他对你的称赞,
既然他只把欠你的向你偿还。
八〇
哦,我写到你的时候多么气馁,
得知有更大的天才利用你名字,
他不惜费尽力气去把你赞美,
使我箝口结舌,一提起你声誉!
但你的价值,像海洋一样无边,
不管轻舟或艨艟同样能载起,
我这莽撞的艇,尽管小得可怜,
也向你茫茫的海心大胆行驶。
你最浅的滩濑已足使我浮泛,
而他岸岸然驶向你万顷汪洋;
或者,万一覆没,我只是片轻帆,
他却是结构雄伟,气宇轩昂:
如果他安全到达,而我遭失败,
最不幸的是:毁我的是我的爱。
八一
无论我将活着为你写墓志铭,
或你未亡而我已在地下腐朽,
纵使我已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死神将不能把你的忆念夺走。
你的名字将从这诗里得永生,
虽然我,一去,对人间便等于死;
大地只能够给我一座乱葬坟,
而你却将长埋在人们眼睛里。
我这些小诗便是你的纪念碑,
未来的眼睛固然要百读不厌,
未来的舌头也将要传诵不衰,
当现在呼吸的人已瞑目长眠。
这强劲的笔将使你活在生气
最蓬勃的地方,在人们的嘴里。
八二
我承认你并没有和我的诗神
结同心,因而可以丝毫无愧恧
去俯览那些把你作主题的诗人
对你的赞美,褒奖着每本诗集。
你的智慧和姿色都一样出众,
又发觉你的价值比我的赞美高,
因而你不得不到别处去追踪
这迈进时代的更生动的写照。
就这么办,爱呵,但当他们既已
使尽了浮夸的辞藻把你刻划,
真美的你只能由真诚的知己
用真朴的话把你真实地表达;
他们的浓脂粉只配拿去染红
贫血的脸颊;对于你却是滥用。
八三
我从不觉得你需要涂脂荡粉,
因而从不用脂粉涂你的朱颜;
我发觉,或以为发觉,你的丰韵
远超过诗人献你的无味缱绻:
因此,关于你我的歌只装打盹,
好让你自己生动地现身说法,
证明时下的文笔是多么粗笨,
想把美德,你身上的美德增华。
你把我这沉默认为我的罪行,
其实却应该是我最大的荣光;
因为我不作声于美丝毫无损,
别人想给你生命,反把你埋葬。
你的两位诗人所模拟的赞美,
远不如你一只慧眼所藏的光辉。
八四
谁说得最好?哪个说得更圆满
比起这丰美的赞词:“只有你是你”?
这赞词蕴藏着你的全部资产,
谁和你争妍,就必须和它比拟。
那枝文笔实在是贫瘠得可怜,
如果它不能把题材稍事增华;
但谁写到你,只要他能够表现
你就是你,他的故事已够伟大。
让他只照你原稿忠实地直抄,
别把造化的清新的素描弄坏,
这样的摹本已显出他的巧妙,
使他的风格到处受人们崇拜。
你将对你美的祝福加以咒诅:
太爱人赞美,连美也变成庸俗。
八五
我的缄口的诗神只脉脉无语;
他们对你的美评却累牍连篇,
用金笔刻成辉煌夺目的大字,
和经过一切艺神雕琢的名言。
我满腔热情,他们却善颂善祷;
像不识字的牧师只知喊“阿门”,
去响应才子们用精炼的笔调
熔铸成的每一首赞美的歌咏。
听见人赞美你,我说,“的确,很对”,
凭他们怎样歌颂我总嫌不够;
但只在心里说,因为我对你的爱
虽拙于词令,行动却永远带头。
那么,请敬他们,为他们的虚文;
敬我,为我的哑口无言的真诚。
八六
是否他那雄浑的诗句,昂昂然
扬帆直驶去夺取太宝贵的你,
使我成熟的思想在脑里流产,
把孕育它们的胎盘变成墓地?
是否他的心灵,从幽灵学会写
超凡的警句,把我活生生殛毙?
不,既不是他本人,也不是黑夜
遣送给他的助手,能使我昏迷。
他,或他那个和善可亲的幽灵
(它夜夜用机智骗他),都不能自豪
是他们把我打垮,使我默不作声;
他们的威胁绝不能把我吓倒。
但当他的诗充满了你的鼓励,
我就要缺灵感;这才使我丧气。
八七
再会吧!你太宝贵了,我无法高攀;
显然你也晓得你自己的声价:
你的价值的证券够把你赎还,
我对你的债权只好全部作罢。
因为,不经你批准,我怎能占有你?
我哪有福气消受这样的珍宝?
这美惠对于我既然毫无根据,
便不得不取消我的专利执照。
你曾许了我,因为低估了自己,
不然就错识了我,你的受赐者;
因此,你这份厚礼,既出自误会,
就归还给你,经过更好的判决。
这样,我曾占有你,像一个美梦,
在梦里称王,醒来只是一场空。
八八
当你有一天下决心瞧我不起,
用侮蔑的眼光衡量我的轻重,
我将站在你那边打击我自己,
证明你贤德,尽管你已经背盟。
对自己的弱点我既那么内行,
我将为你的利益捏造我种种
无人觉察的过失,把自己中伤;
使你抛弃了我反而得到光荣:
而我也可以借此而大有收获;
因为我全部情思那么倾向你,
我为自己所招惹的一切侮辱
既对你有利,对我就加倍有利。
我那么衷心属你,我爱到那样,
为你的美誉愿承当一切诽谤。
八九
说你抛弃我是为了我的过失,
我立刻会对这冒犯加以阐说:
叫我做瘸子,我马上两脚都躄,
对你的理由绝不作任何反驳。
为了替你的反复无常找借口,
爱呵,凭你怎样侮辱我,总比不上
我侮辱自己来得厉害;既看透
你心肠,我就要绞杀交情,假装
路人避开你;你那可爱的名字,
那么香,将永不挂在我的舌头,
生怕我,太亵渎了,会把它委屈;
万一还会把我们的旧欢泄漏。
我为你将展尽辩才反对自己,
因为你所憎恶的,我绝不爱惜。
九〇
恨我,倘若你高兴;请现在就开首;
现在,当举世都起来和我作对,
请趁势为命运助威,逼我低头,
别意外地走来作事后的摧毁。
唉,不要,当我的心已摆脱烦恼,
来为一个已克服的厄难作殿,
不要在暴风后再来一个雨朝,
把那注定的浩劫的来临拖延。
如果你要离开我,别等到最后,
当其他的烦忧已经肆尽暴虐;
请一开头就来:让我好先尝够
命运的权威应有尽有的凶恶。
于是别的苦痛,现在显得苦痛,
比起丧失你来便要无影无踪。
九一
有人夸耀门第,有人夸耀技巧,
有人夸耀财富,有人夸耀体力;
有人夸耀新妆,丑怪尽管时髦;
有人夸耀鹰犬,有人夸耀骏骥;
每种嗜好都各饶特殊的趣味,
每一种都各自以为其乐无穷:
可是这些癖好都不合我口胃——
我把它们融入更大的乐趣中。
你的爱对我比门第还要豪华,
比财富还要丰裕,比艳妆光彩,
它的乐趣远胜过鹰犬和骏马;
有了你,我便可以笑傲全世界:
只有这点可怜:你随时可罢免
我这一切,使我成无比的可怜。
九二
但尽管你不顾一切偷偷溜走,
直到生命终点你还是属于我。
生命也不会比你的爱更长久,
因为生命只靠你的爱才能活。
因此,我就不用怕最大的灾害,
既然最小的已足置我于死地。
我瞥见一个对我更幸福的境界,
它不会随着你的爱憎而转移:
你的反复再也不能使我颓丧,
既然你一反脸我生命便完毕。
哦,我找到了多么幸福的保障:
幸福地享受你的爱,幸福地死去!
但人间哪有不怕玷污的美满?
你可以变心肠,同时对我隐瞒。
九三
于是我将活下去,认定你忠贞,
像被骗的丈夫,于是爱的面目
对我仍旧是爱,虽则已翻了新;
眼睛尽望着我,心儿却在别处:
憎恨既无法存在于你的眼里,
我就无法看出你心肠的改变。
许多人每段假情假义的历史
都在颦眉、蹙额或气色上表现;
但上天造你的时候早已注定
柔情要永远在你的脸上逗留;
不管你的心怎样变幻无凭准,
你眼睛只能诉说旖旎和温柔。
你的妩媚会变成夏娃的苹果,
如果你的美德跟外表不配合。
九四
谁有力量损害人而不这样干,
谁不做人以为他们爱做的事,
谁使人动情,自己却石头一般,
冰冷、无动于衷,对诱惑能抗拒——
谁就恰当地承受上天的恩宠,
善于贮藏和保管造化的财富;
他们才是自己美貌的主人翁,
而别人只是自己姿色的家奴。
夏天的花把夏天熏得多芳馥,
虽然对自己它只自开又自落,
但是那花若染上卑劣的病毒,
最贱的野草也比它高贵得多:
极香的东西一腐烂就成极臭,
烂百合花比野草更臭得难受。
九五
耻辱被你弄成多温柔多可爱!
恰像馥郁的玫瑰花心的毛虫,
它把你含苞欲放的美名污败!
哦,多少温馨把你的罪过遮蒙!
那讲述你的生平故事的长舌,
想对你的娱乐作淫猥的评论,
只能用一种赞美口气来贬责:
一提起你名字,诬蔑也变谄佞。
哦,那些罪过找到了多大的华厦,
当它们把你挑选来作安乐窝,
在那儿美为污点披上了轻纱,
在那儿触目的一切都变清和!
警惕呵,心肝,为你这特权警惕;
最快的刀被滥用也失去锋利!
九六
有人说你的缺点在年少放荡;
有人说你的魅力在年少风流;
魅力和缺点都多少受人赞赏:
缺点变成添在魅力上的锦绣。
宝座上的女王手上戴的戒指,
就是最贱的宝石也受人尊重,
同样,那在你身上出现的瑕疵
也变成真理,当作真理被推崇。
多少绵羊会受到野狼的引诱,
假如野狼戴上了绵羊的面目!
多少爱慕你的人会被你拐走,
假如你肯把你全部力量使出!
可别这样做;我既然这样爱你,
你是我的,我的光荣也属于你。
九七
离开了你,日子多么像严冬,
你,飞逝的流年中唯一的欢乐!
天色多阴暗!我又受尽了寒冻!
触目是龙锺腊月的一片萧索!
可是别离的时期恰好是夏日;
和膨胀着累累的丰收的秋天,
满载着青春的淫荡结下的果实,
好像怀胎的新寡妇,大腹便便:
但是这累累的丰收,在我看来,
只能成无父孤儿和乖异的果;
因夏天和它的欢娱把你款待,
你不在,连小鸟也停止了唱歌;
或者,即使它们唱,声调那么沉,
树叶全变灰了,生怕冬天降临。
九八
我离开你的时候正好是春天,
当绚烂的四月,披上新的锦袄,
把活泼的春心给万物灌注遍,
连沉重的土星③也跟着笑和跳。
可是无论小鸟的歌唱,或万紫
千红、芬芳四溢的一簇簇鲜花,
都不能使我诉说夏天的故事,
或从烂熳的山洼把它们采掐:
我也不羡慕那百合花的洁白,
也不赞美玫瑰花的一片红晕;
它们不过是香,是悦目的雕刻,
你才是它们所要摹拟的真身。
因此,于我还是严冬,而你不在,
像逗着你影子,我逗它们开怀。
九九
我对孟浪的紫罗兰这样谴责:
“温柔贼,你哪里偷来这缕温馨,
若不是从我爱的呼息?这紫色
在你的柔颊上抹了一层红晕,
还不是从我爱的血管里染得?”
我申斥百合花盗用了你的手,
茉沃兰的蓓蕾偷取你的柔发;
站在刺上的玫瑰花吓得直抖,
一朵羞得通红,一朵绝望到发白,
另一朵,不红不白,从双方偷来;
还在赃物上添上了你的呼息,
但既犯了盗窃,当它正昂头盛开,
一条怒冲冲的毛虫把它咬死。
我还看见许多花,但没有一朵
不从你那里偷取芬芳和婀娜。
一〇〇
你在哪里,诗神,竟长期忘记掉
把你的一切力量的源头歌唱?
为什么浪费狂热于一些滥调,
消耗你的光去把俗物照亮?
回来吧,健忘的诗神,立刻轻弹
宛转的旋律,赎回虚度的光阴;
唱给那衷心爱慕你并把灵感
和技巧赐给你的笔的耳朵听。
起来,懒诗神,检查我爱的秀容,
看时光可曾在那里刻下皱纹;
假如有,就要尽量把衰老嘲讽,
使时光的剽窃到处遭人齿冷。
快使爱成名,趁时光未下手前,
你就挡得住它的风刀和霜剑。
一〇一
偷懒的诗神呵,你将怎样补救
你对那被美渲染的真的怠慢?
真和美都与我的爱相依相守;
你也一样,要倚靠它才得通显。
说吧,诗神;你或许会这样回答:
“真的固定色彩不必用色彩绘;
美也不用翰墨把美的真容画;
用不着搀杂,完美永远是完美。”
难道他不需要赞美,你就不作声?
别替缄默辩护,因为你有力量
使他比镀金的坟墓更享遐龄,
并在未来的年代永受人赞扬。
当仁不让吧,诗神,我要教你怎样
使他今后和现在一样受景仰。
一〇二
我的爱加强了,虽然看来更弱;
我的爱一样热,虽然表面稍冷:
谁把他心中的崇拜到处传播,
就等于把他的爱情看作商品。
我们那时才新恋,又正当春天,
我惯用我的歌去欢迎它来归,
像夜莺在夏天门前彻夜清啭,
到了盛夏的日子便停止歌吹。
并非现在夏天没有那么惬意
比起万籁静听它哀唱的时候,
只为狂欢的音乐载满每一枝,
太普通,意味便没有那么深悠。
所以,像它,我有时也默默无言,
免得我的歌,太繁了,使你烦厌。
一〇三
我的诗神的产品多贫乏可怜!
分明有无限天地可炫耀才华,
可是她的题材,尽管一无妆点,
比加上我的赞美价值还要大!
别非难我,如果我写不出什么!
照照镜子吧,看你镜中的面孔
多么超越我的怪笨拙的创作,
使我的诗失色,叫我无地自容。
那可不是罪过吗,努力要增饰,
反而把原来无瑕的题材涂毁?
因为我的诗并没有其他目的,
除了要模仿你的才情和妩媚;
是的,你的镜子,当你向它端详,
所反映的远远多于我的诗章。
一〇四
对于我,俊友,你永远不会哀老,
因为自从我的眼碰见你的眼,
你还是一样美。三个严冬摇掉
三个苍翠的夏天的树叶和光艳,
三个阳春三度化作秋天的枯黄。
时序使我三度看见四月的芳菲
三度被六月的炎炎烈火烧光。
但你,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明媚;
唉,可是美,像时针,它蹑着脚步
移过钟面,你看不见它的踪影;
同样,你的姣颜,我以为是常驻,
其实在移动,迷惑的是我的眼睛。
颤栗吧,未来的时代,听我呼吁:
你还没有生,美的夏天已死去。
一〇五
不要把我的爱叫作偶像崇拜,
也不要把我的爱人当偶像看,
既然所有我的歌和我的赞美
都献给一个、为一个,永无变换。
我的爱今天仁慈,明天也仁慈,
有着惊人的美德,永远不变心,
所以我的诗也一样坚贞不渝,
全省掉差异,只叙述一件事情。
“美、善和真”,就是我全部的题材,
“美、善和真”,用不同的词句表现;
我的创造就在这变化上演才,
三题一体,它的境界可真无限。
过去“美、善和真”常常分道扬镳,
到今天才在一个人身上协调。
一〇六
当我从那湮远的古代的纪年
发见那绝代风流人物的写真,
艳色使得古老的歌咏也香艳,
颂赞着多情骑士和绝命佳人,
于是,从那些国色天姿的描画,
无论手脚、嘴唇、或眼睛或眉额,
我发觉那些古拙的笔所表达
恰好是你现在所占领的姿色。
所以他们的赞美无非是预言
我们这时代,一切都预告着你;
不过他们观察只用想象的眼,
还不够才华把你歌颂得尽致:
而我们,幸而得亲眼看见今天,
只有眼惊羡,却没有舌头咏叹。
一〇七
无论我自己的忧虑,或那梦想着
未来的这茫茫世界的先知灵魂,
都不能限制我的真爱的租约,
纵使它已注定作命运的抵偿品。
人间的月亮已度过被蚀的灾难,
不祥的占卜把自己的预言嘲讽,
动荡和疑虑既已获得了保险,
和平在宣告橄橄枝永久葱茏。
于是在这时代甘露的遍洒下,
我的爱面貌一新,而死神降伏,
既然我将活在这拙作里,任凭他
把那些愚钝的无言的种族凌辱。
你将在这里找着你的纪念碑,
魔王的金盔和铜墓却被销毁。
一〇八
脑袋里有什么,笔墨形容得出,
我这颗真心不已经对你描画?
还有什么新东西可说可记录,
以表白我的爱或者你的真价?
没有,乖乖;可是,虔诚的祷词
我没有一天不把它复说一遍;
老话并不老;你属我,我也属你,
就像我祝福你名字的头一天。
所以永恒的爱在长青爱匣里
不会蒙受年岁的损害和尘土,
不会让皱纹占据应有的位置,
反而把老时光当作永久的家奴;
发觉最初的爱苗依旧得保养,
尽管时光和外貌都盼它枯黄。
一〇九
哦,千万别埋怨我改变过心肠,
别离虽似乎减低了我的热情。
正如我抛不开自己远走他方,
我也一刻离不开你,我的灵魂。
你是我的爱的家:我虽曾流浪,
现在已经像远行的游子归来;
并准时到家,没有跟时光改样,
而且把洗涤我污点的水带来。
哦,请千万别相信(尽管我难免
和别人一样经不起各种试诱)
我的天性会那么荒唐和鄙贱
竟抛弃你这至宝去追求乌有;
这无垠的宇宙对我都是虚幻;
你才是,我的玫瑰,我全部财产。
一一〇
唉,我的确曾经常东奔西跑,
扮作斑衣的小丑供众人赏玩,
违背我的意志,把至宝贱卖掉,
为了新交不惜把旧知交冒犯;
更千真万确我曾经斜着冷眼
去看真情;但天呀,这种种离乖
给我的心带来了另一个春天,
最坏的考验证实了你的真爱。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请你接受
无尽的友谊:我不再把欲望磨利,
用新的试探去考验我的老友——
那拘禁我的、钟情于我的神袛。
那么,欢迎我吧,我的人间的天,
迎接我到你最亲的纯洁的胸间。
一一一
哦,请为我把命运的女神诟让,
她是嗾使我造成业障的主犯,
因为她对我的生活别无赡养,
除了养成我粗鄙的众人米饭。
因而我的名字就把烙印④接受,
也几乎为了这缘故我的天性
被职业所玷污,如同染工的手:
可怜我吧,并祝福我获得更新;
像个温顺的病人,我甘心饮服
涩嘴的醋来消除我的重感染⑤;
不管它多苦,我将一点不觉苦,
也不辞两重忏悔以赎我的罪愆。
请怜悯我吧,挚友,我向你担保
你的怜悯已经够把我医治好。
一一二
你的爱怜抹掉那世俗的讥谗
打在我的额上的耻辱的烙印;
别人的毁誉对我有什么相干,
你既表扬我的善又把恶遮隐!
你是我整个宇宙,我必须努力
从你的口里听取我的荣和辱;
我把别人,别人把我,都当作死,
谁能使我的铁心肠变善或变恶?
别人的意见我全扔入了深渊,
那么干净,我简直像聋蛇一般,
凭他奉承或诽谤都充耳不闻。
请倾听我怎样原谅我的冷淡:
你那么根深蒂固长在我心里,
全世界,除了你,我都认为死去。
一一三
自从离开你,眼睛便移居心里,
于是那双指挥我行动的眼睛,
既把职守分开,就成了半瞎子,
自以为还看见,其实已经失明;
因为它们所接触的任何形状,
花鸟或姿态,都不能再传给心,
自己也留不住把捉到的景象;
一切过眼的事物心儿都无份。
因为一见粗俗或幽雅的景色,
最畸形的怪物或绝艳的面孔,
山或海,日或夜,乌鸦或者白鸽,
眼睛立刻塑成你美妙的姿容。
心中满是你,什么再也装不下,
就这样我的真心教眼睛说假话。
一一四
是否我的心,既把你当王冠戴,
喝过帝王们的鸩毒——自我阿谀?
还是我该说,我眼睛说的全对,
因为你的爱教会它这炼金术,
使它能够把一切蛇神和牛鬼
转化为和你一样柔媚的天婴,
把每个丑恶改造成尽善尽美,
只要事物在它的柔辉下现形?
哦,是前者;是眼睛的自我陶醉,
我伟大的心灵把它一口喝尽:
眼睛晓得投合我心灵的口味,
为它准备好这杯可口的毒饮。
尽管杯中有毒,罪过总比较轻,
因为先爱上它的是我的眼睛。
一一五
我从前写的那些诗全都撒谎,
连那些说“我爱你到极点”在内,
可是那时候我的确无法想象
白热的火还发得出更大光辉。
只害怕时光的无数意外事故
钻进密约间,勾销帝王的意旨,
晒黑美色,并挫钝锋锐的企图,
使倔强的心屈从事物的隆替:
唉,为什么,既怵于时光的专横,
我不可说,“现在我爱你到极点,”
当我摆脱掉疑虑,充满着信心,
觉得来日不可期,只掌握目前?
爱是婴儿;难道我不可这样讲,
去促使在生长中的羽毛丰满?
一一六
我绝不承认两颗真心的结合
会有任何障碍;爱算不得真爱,
若是一看见人家改变便转舵,
或者一看见人家转弯便离开。
哦,决不!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
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
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
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
爱不受时光的播弄,尽管红颜
和皓齿难免遭受时光的毒手;
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
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
我这话若说错,并被证明不确,
就算我没写诗,也没人真爱过。
一一七
请这样控告我:说我默不作声,
尽管对你的深恩我应当酬谢;
说我忘记向你缱绻的爱慰问,
尽管我对你依恋一天天密切;
说我时常和陌生的心灵来往,
为偶尔机缘断送你宝贵情谊;
说我不管什么风都把帆高扬,
任它们把我吹到天涯海角去。
请把我的任性和错误都记下,
在真凭实据上还要积累嫌疑,
把我带到你的颦眉蹙额底下,
千万别唤醒怨毒来把我射死;
因为我的诉状说我急于证明
你对我的爱多么忠贞和坚定。
一一八
好比我们为了促使食欲增进,
用种种辛辣调味品刺激胃口;
又好比服清泻剂以预防大病,
用较轻的病截断重症的根由;
同样,饱尝了你的不腻人的甜蜜,
我选上苦酱来当作我的食料;
厌倦了健康,觉得病也有意思,
尽管我还没有到生病的必要。
这样,为采用先发制病的手段,
爱的策略变成了真实的过失:
我对健康的身体乱投下药丹,
用痛苦来把过度的幸福疗治。
但我由此取得这真正的教训:
药也会变毒,谁若因爱你而生病。
一一九
我曾喝下了多少鲛人的泪珠
从我心中地狱般的锅里蒸出来,
把恐惧当希望,又把希望当恐惧,
眼看着要胜利,结果还是失败!
我的心犯了多少可怜的错误,
正好当它自以为再幸福不过;
我的眼睛怎样地从眼眶跃出,
当我被疯狂昏乱的热病折磨!
哦,坏事变好事!我现在才知道
善的确常常因恶而变得更善!
被摧毁的爱,一旦重新修建好,
就比原来更宏伟、更美、更强顽。
因此,我受了谴责,反心满意足;
因祸,我获得过去的三倍幸福。
一二〇
你对我狠过心反而于我有利:
想起你当时使我受到的痛创,
我只好在我的过失下把头低,
既然我的神经不是铜或精钢。
因为,你若受过我狠心的摇撼,
像我所受的,该熬过多苦的日子!
可是我这暴君从没有抽过闲
来衡量你的罪行对我的打击!
哦,但愿我们那悲怛之夜能使我
牢牢记住真悲哀打击得多惨,
我就会立刻递给你,像你递给我,
那抚慰碎了的心的微贱药丹。
但你的罪行现在变成了保证,
我赎你的罪,你也赎我的败行。
一二一
宁可卑劣,也不愿负卑劣的虚名,
当我们的清白蒙上不白之冤,
当正当的娱乐被人妄加恶声,
不体察我们的感情,只凭偏见。
为什么别人虚伪淫猥的眼睛
有权赞扬或诋毁我活跃的血?
专侦伺我的弱点而比我坏的人
为什么把我认为善的恣意污蔑?
我就是我,他们对于我的诋毁
只能够宣扬他们自己的卑鄙:
我本方正,他们的视线自不轨;
这种坏心眼怎么配把我非议?
除非他们固执这糊涂的邪说:
恶是人性,统治着世间的是恶。
一二二
你赠我的手册已经一笔一划
永不磨灭地刻在我的心版上,
它将超越无聊的名位的高下,
跨过一切时代,以至无穷无疆:
或者,至少直到大自然的规律
容许心和脑继续存在的一天;
直到它们把你每部分都让给
遗忘,你的记忆将永远不逸散。
可怜的手册就无法那样持久,
我也不用筹码把你的爱登记;
所以你的手册我大胆地放走,
把你交给更能珍藏你的册子:
要靠备忘录才不会把你遗忘,
岂不等于表明我对你也善忘?
一二三
不,时光,你断不能夸说我在变:
你新建的金字塔,不管多雄壮,
对我一点不稀奇,一点不新鲜;
它们只是旧景象披上了新装。
我们的生命太短促,所以羡慕
你拿来蒙骗我们的那些旧货;
幻想它们是我们心愿的产物,
不肯信从前曾经有人谈起过。
对你和你的纪录我同样不卖账,
过去和现在都不能使我惊奇,
因为你的记载和我所见都扯谎,
都多少是你疾驰中造下的孽迹。
我敢这样发誓:我将万古不渝,
不管你和你的镰刀多么锋利。
一二四
假如我的爱只是权势的嫡种,
它就会是命运的无父的私生子,
受时光的宠辱所磨折和播弄,
同野草闲花一起任人们采刈。
不呀,它并不是建立在偶然上;
它既不为荣华的笑颜所转移,
也经受得起我们这时代风尚
司空见惯的抑郁、愤懑的打击:
它不害怕那只在短期间有效、
到处散播异端和邪说的权谋,
不因骄阳而生长,雨也冲不掉,
它巍然独立在那里,深思熟筹。
被时光愚弄的人们,起来作证!
你们毕生作恶,却一死得干净。
一二五
这对我何益,纵使我高擎华盖,
用我的外表来为你妆点门面,
或奠下伟大基础,要留芳万代,
其实比荒凉和毁灭为期更短?
难道我没见过拘守仪表的人,
付出高昂的代价,却丧失一切,
厌弃淡泊而拚命去追求荤辛,
可怜的赢利者,在顾盼中雕谢?
不,请让我在你心里长保忠贞,
收下这份菲薄但由衷的献礼,
它不搀杂次品,也不包藏机心,
而只是你我间互相致送诚意。
被收买的告密者,滚开!你越诬告
真挚的心,越不能损害它分毫。
一二六
你,小乖乖,时光的无常的沙漏
和时辰(他的小镰刀)都听你左右;
你在亏缺中生长,并昭示大众
你的爱人如何雕零而你向荣;
如果造化(掌握盈亏的大主宰),
在你迈步前进时把你挽回来,
她的目的只是:卖弄她的手法
去丢时光的脸,并把分秒扼杀。
可是你得怕她,你,她的小乖乖!
她只能暂留,并非常保,她的宝贝!
她的账目,虽延了期,必须清算:
要清偿债务,她就得把你交还。
一二七
在远古的时代黑并不算秀俊,
即使算,也没有把美的名挂上;
但如今黑既成为美的继承人,
于是美便招来了侮辱和诽谤。
因为自从每只手都修饰自然,
用艺术的假面貌去美化丑恶,
温馨的美便失掉声价和圣殿,
纵不忍辱偷生,也遭了亵渎。
所以我情妇的头发黑如乌鸦,
眼睛也恰好相衬,就像在哀泣
那些生来不美却迷人的冤家,
用假名声去中伤造化的真誉。
这哀泣那么配合她们的悲痛,
大家齐声说:这就是美的真容。
一二八
多少次,我的音乐,当你在弹奏
音乐,我眼看那些幸福的琴键
跟着你那轻盈的手指的挑逗,
发出悦耳的旋律,使我魂倒神颠——
我多么艳羡那些琴键轻快地
跳起来狂吻你那温柔的掌心,
而我可怜的嘴唇,本该有这权利,
只能红着脸对琴键的放肆出神!
经不起这引逗,我嘴唇巴不得
做那些舞蹈着的得意小木片,
因为你手指在它们身上轻掠,
使枯木比活嘴唇更值得艳羡。
冒失的琴键既由此得到快乐,
请把手指给它们,把嘴唇给我。
一二九
把精力消耗在耻辱的沙漠里,
就是色欲在行动;而在行动前,
色欲赌假咒、嗜血、好杀、满身是
罪恶,凶残、粗野、不可靠、走极端;
欢乐尚未央,马上就感觉无味:
毫不讲理地追求;可是一到手,
又毫不讲理地厌恶,像是专为
引上钩者发狂而设下的钓钩;
在追求时疯狂,占有时也疯狂;
不管已有、现有、未有,全不放松;
感受时,幸福;感受完,无上灾殃;
事前,巴望着的欢乐;事后,一场梦。
这一切人共知;但谁也不知怎样
逃避这个引人下地狱的天堂。
一三〇
我情妇的眼睛一点不像太阳;
珊瑚比她的嘴唇还要红得多:
雪若算白,她的胸就暗褐无光,
发若是铁丝,她头上铁丝婆娑。
我见过红白的玫瑰,轻纱一般;
她颊上却找不到这样的玫瑰;
有许多芳香非常逗引人喜欢,
我情妇的呼吸并没有这香味。
我爱听她谈话,可是我很清楚
音乐的悦耳远胜于她的嗓子;
我承认从没有见过女神走路,
我情妇走路时候却脚踏实地:
可是,我敢指天发誓,我的爱侣
胜似任何被捧作天仙的美女。
一三一
尽管你不算美,你的暴虐并不
亚于那些因美而骄横的女人;
因为你知道我的心那么糊涂,
把你当作世上的至美和至珍。
不过,说实话,见过你的人都说,
你的脸缺少使爱呻吟的魅力:
尽管我心中发誓反对这说法,
我可还没有公开否认的勇气。
当然我发的誓一点也不欺人;
数不完的呻吟,一想起你的脸,
马上联翩而来,可以为我作证:
对于我,你的黑胜于一切秀妍。
你一点也不黑,除了你的人品,
可能为了这原故,诽谤才流行。
一三二
我爱上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晓得你的心用轻蔑把我磨折,
对我的痛苦表示柔媚的悲悯,
就披上黑色,做旖旎的哭丧者。
而的确,无论天上灿烂的朝阳
多么配合那东方苍白的面容,
或那照耀着黄昏的明星煌煌
(它照破了西方的黯淡的天空),
都不如你的脸配上那双泪眼。
哦,但愿你那颗心也一样为我
挂孝吧,既然丧服能使你增妍,
愿它和全身一样与悲悯配合。
黑是美的本质(我那时就赌咒),
一切缺少你的颜色的都是丑。
一三三
那使我的心呻吟的心该诅咒,
为了它给我和我的朋友的伤痕!
难道光是折磨我一个还不够?
还要把朋友贬为奴隶的身分?
你冷酷的眼睛已夺走我自己,
那另一个我你又无情地霸占:
我已经被他(我自己)和你抛弃;
这使我遭受三三九倍的苦难。
请用你的铁心把我的心包围,
让我可怜的心保释朋友的心;
不管谁监视我,我都把他保卫;
你就不能在狱中再对我发狠。
你还会发狠的,我是你的囚徒,
我和我的一切必然任你摆布。
一三四
因此,现在我既承认他属于你,
并照你的意旨把我当抵押品,
我情愿让你把我没收,好教你
释放另一个我来宽慰我的心:
但你不肯放,他又不愿被释放,
因为你贪得无厌,他心肠又软;
他作为保人签字在那证券上,
为了开脱我,反而把自己紧拴。
分毫不放过的高利贷者,你将要
行使你的美丽赐给你的特权
去控诉那为我而负债的知交;
于是我失去他,因为把他欺骗。
我把他失掉;你却占有他和我:
他还清了债,我依然不得开脱。
一三五
假如女人有满足,你就得如“愿”,
还有额外的心愿,多到数不清;
而多余的我总是要把你纠缠,
想在你心愿的花上添我的锦。
你的心愿汪洋无边,难道不能
容我把我的心愿在里面隐埋?
难道别人的心愿都那么可亲,
而我的心愿就不配你的青睐?
大海,满满是水,照样承受雨点,
好把它的贮藏品大量地增加;
多心愿的你,就该把我的心愿
添上,使你的心愿得到更扩大。
别让无情的“不”把求爱者窒息;
让众愿同一愿,而我就在这愿里。
一三六
你的灵魂若骂你我走得太近,
请对你那瞎灵魂说我是你“心愿”,
而“心愿”,她晓得,对她并非陌生;
为了爱,让我的爱如愿吧,心肝。
心愿将充塞你的爱情的宝藏,
请用心愿充满它,把我算一个,
须知道宏大的容器非常便当,
多装或少装一个算不了什么。
请容许我混在队伍中间进去,
不管怎样说我总是其中之一;
把我看作微末不足道,但必须
把这微末看作你心爱的东西。
把我名字当你的爱,始终如一,
就是爱我,因为“心愿”是我的名字。
一三七
又瞎又蠢的爱,你对我的眸子
干了什么,以致它们视而不见?
它们认得美,也看见美在那里,
却居然错把那极恶当作至善。
我的眼睛若受了偏见的歪扭,
在那人人行驶的海湾里下锚,
你为何把它们的虚妄作成钩,
把我的心的判断力钩得牢牢?
难道是我的心,明知那是公地,
硬把它当作私人游乐的花园?
还是我眼睛否认明显的事实,
硬拿美丽的真蒙住丑恶的脸?
我的心和眼既迷失了真方向,
自然不得不陷入虚妄的膏肓。
一三八
我爱人赌咒说她浑身是忠实,
我相信她(虽然明知她在撒谎),
让她认为我是个无知的孩子,
不懂得世间种种骗人的勾当。
于是我就妄想她当我还年轻,
虽然明知我盛年已一去不复返;
她的油嘴滑舌我天真地信任:
这样,纯朴的真话双方都隐瞒。
但是为什么她不承认说假话?
为什么我又不承认我已经衰老?
爱的习惯是连信任也成欺诈,
老年谈恋爱最怕把年龄提到。
因此,我既欺骗她,她也欺骗我,
咱俩的爱情就在欺骗中作乐。
一三九
哦,别叫我原谅你的残酷不仁
对于我的心的不公正的冒犯;
请用舌头伤害我,可别用眼睛;
狠狠打击我,杀我,可别耍手段。
说你已爱上了别人;但当我面,
心肝,可别把眼睛向旁边张望:
何必要耍手段,既然你的强权
已够打垮我过分紧张的抵抗?
让我替你辩解说:“我爱人明知
她那明媚的流盼是我的死仇,
才把我的敌人从我脸上转移,
让它向别处放射害人的毒镞!”
可别这样;我已经一息奄奄,
不如一下盯死我,解除了苦难。
一四〇
你狠心,也该放聪明;别让侮蔑
把我不作声的忍耐逼得太甚;
免得悲哀赐我喉舌,让你领略
我的可怜的痛苦会怎样发狠。
你若学了乖,爱呵,就觉得理应
对我说你爱我,纵使你不如此;
好像暴躁的病人,当死期已近,
只愿听医生报告健康的消息;
因为我若是绝望,我就会发疯,
疯狂中难保不把你胡乱咒骂:
这乖张世界是那么不成体统,
疯狂的耳总爱听疯子的坏话。
要我不发疯,而你不遭受诽谤,
你得把眼睛正视,尽管心放荡。
一四一
说实话,我的眼睛并不喜欢你,
它们发见你身上百孔和千疮;
但眼睛瞧不起的,心儿却着迷,
它一味溺爱,不管眼睛怎样想。
我耳朵也不觉得你嗓音好听,
就是我那容易受刺激的触觉,
或味觉,或嗅觉都不见得高兴
参加你身上任何官能的盛酌。
可是无论我五种机智或五官
都不能劝阻痴心去把你侍奉,
我昂藏的丈夫仪表它再不管,
只甘愿作你傲慢的心的仆从。
不过我的灾难也非全无好处:
她引诱我犯罪,也教会我受苦。
一四二
我的罪咎是爱,你的美德是憎,
你憎我的罪,为了我多咎的爱:
哦,你只要比一比你我的实情,
就会发觉责备我多么不应该。
就算应该,也不能出自你嘴唇,
因为它们亵渎过自己的口红,
劫夺过别人床弟应得的租金,
和我一样屡次偷订爱的假盟。
我爱你,你爱他们,都一样正当,
尽管你追求他们而我讨你厌。
让哀怜的种子在你心里暗长,
终有天你的哀怜也得人哀怜。
假如你只知追求,自己却吝啬,
你自己的榜样就会招来拒绝。
一四三
看呀,像一个小心翼翼的主妇
跑着去追撵一只逃走的母鸡,
把孩子扔下,拚命快跑,要抓住
那个她急着要得回来的东西;
被扔下的孩子紧跟在她后头,
哭哭啼啼要赶上她,而她只管
望前一直追撵,一步也不停留,
不顾她那可怜的小孩的不满:
同样,你追那个逃避你的家伙,
而我(你的孩子)却在后头追你;
你若赶上了希望,请回头照顾我,
尽妈妈的本分,轻轻吻我,很和气。
只要你回头来抚慰我的悲啼,
我就会祷告神让你从心所欲。
一四四
两个爱人像精灵般把我诱惑,
一个叫安慰,另外一个叫绝望:
善的天使是个男子,丰姿绰约;
恶的幽灵是个女人,其貌不扬。
为了促使我早进地狱,那女鬼
引诱我的善精灵硬把我抛开,
还要把他迷惑,使沦落为妖魅,
用肮脏的骄傲追求纯洁的爱。
我的天使是否已变成了恶魔,
我无法一下子确定,只能猜疑;
但两个都把我扔下,互相结合,
一个想必进了另一个的地狱。
可是这一点我永远无法猜透,
除非是恶的天使把善的撵走。
一四五
爱神亲手捏就的嘴唇
对着为她而憔悴的我,
吐出了这声音说,“我恨”:
但是她一看见我难过,
心里就马上大发慈悲,
责备那一向都是用来
宣布甜蜜的判词的嘴,
教它要把口气改过来:
“我恨”,她又把尾巴补缀,
那简直像明朗的白天
赶走了魔鬼似的黑夜,
把它从天堂甩进阴间。
她把“我恨”的恨字摒弃,
救了我的命说,“不是你”。
一四六
可怜的灵魂,万恶身躯的中心,
被围攻你的叛逆势力所俘掳,
为何在暗中憔悴,忍受着饥馑,
却把外壁妆得那么堂皇丽都?
赁期那么短,这倾颓中的大厦
难道还值得你这样铺张浪费?
是否要让蛆虫来继承这奢华,
把它吃光?这可是肉体的依皈?
所以,灵魂,请拿你仆人来度日,
让他消瘦,以便充实你的贮藏,
拿无用时间来兑换永欠租期,
让内心得滋养,别管外表堂皇:
这样,你将吃掉那吃人的死神,
而死神一死,世上就永无死人。
一四七
我的爱是一种热病,它老切盼
那能够使它长期保养的单方,
服食一种能维持病状的药散,
使多变的病态食欲长久盛旺。
理性(那医治我的爱情的医生)
生气我不遵守他给我的嘱咐,
把我扔下,使我绝望,因为不信
医药的欲望,我知道,是条死路。
我再无生望,既然丧失了理智,
整天都惶惑不安、烦躁、疯狂;
无论思想或谈话,全像个疯子,
脱离了真实,无目的,杂乱无章;
因为我曾赌咒说你美,说你璀璨,
你却是地狱一般黑,夜一般暗。
一四八
唉,爱把什么眼睛装在我脑里,
使我完全认不清真正的景象?
竟错判了眼睛所见到的真相?
如果我眼睛所迷恋的真是美,
为何大家都异口同声不承认?
若真不美呢,那就绝对无可讳,
爱情的眼睛不如一般人看得真:
当然喽,它怎能够,爱眼怎能够
看得真呢,它日夜都泪水汪汪?
那么,我看不准又怎算得稀有?
太阳也要等天晴才照得明亮。
狡猾的爱神!你用泪把我弄瞎,
只因怕明眼把你的丑恶揭发。
一四九
你怎能,哦,狠心的,否认我爱你,
当我和你协力把我自己厌恶?
我不是在想念你,当我为了你
完全忘掉我自己,哦,我的暴主?
我可曾把那恨你的人当朋友?
我可曾对你厌恶的人献殷勤?
不仅这样,你对我一皱起眉头,
我不是马上叹气,把自己痛恨?
我还有什么可以自豪的优点,
傲慢到不屑于为你服役奔命,
既然我的美都崇拜你的缺陷,
唯你的眼波的流徒转移是听?
但,爱呵,尽管憎吧,我已猜透你:
你爱那些明眼的,而我是瞎子。
一五〇
哦,从什么威力你取得这力量,
连缺陷也能把我的心灵支配?
教我诬蔑我可靠的目光撒谎,
并矢口否认太阳使白天明媚?
何来这化臭腐为神奇的本领,
使你的种种丑恶不堪的表现
都具有一种灵活强劲的保证,
使它们,对于我,超越一切至善?
谁教你有办法使我更加爱你,
当我听到和见到你种种可憎?
哦,尽管我锺爱着人家所嫌弃,
你总不该嫌弃我,同人家一条心:
既然你越不可爱,越使得我爱,
你就该觉得我更值得你喜爱。
一五一
爱神太年轻,不懂得良心是什么;
但谁不晓得良心是爱情所产?
那么,好骗子,就别专找我的错,
免得我的罪把温婉的你也牵连。
因为,你出卖了我,我的笨肉体
又哄我出卖我更高贵的部分;
我灵魂叮嘱我肉体,说它可以
在爱情上胜利;肉体再不作声,
一听见你的名字就马上指出
你是它的胜利品;它趾高气扬,
死心蹋地作你最鄙贱的家奴,
任你颐指气使,或倒在你身旁。
所以我可问心无愧地称呼她
做“爱”,我为她的爱起来又倒下。
一五二
你知道我对你的爱并不可靠,
但你赌咒爱我,这话更靠不住;
你撕掉床头盟,又把新约毁掉,
既结了新欢,又种下新的憎恶。
但我为什么责备你两番背盟,
自己却背了二十次!最反复是我;
我对你一切盟誓都只是滥用,
因而对于你已经失尽了信约。
我曾矢口作证你对我的深爱:
说你多热烈、多忠诚、永不变卦,
我使眼睛失明,好让你显光彩,
教眼睛发誓,把眼前景说成虚假——
我发誓说你美!还有比这荒唐:
抹煞真理去坚持那么黑的谎!
一五三
爱神放下他的火炬,沉沉睡去:
月神的一个仙女乘了这机会
赶快把那枝煽动爱火的火炬
浸入山间一道冷冰冰的泉水;
泉水,既从这神圣的火炬得来
一股不灭的热,就永远在燃烧,
变成了沸腾的泉,一直到现在
还证实具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但这火炬又在我情妇眼里点火,
为了试验,爱神碰一下我胸口,
我马上不舒服,又急躁又难过,
一刻不停地跑向温泉去求救,
但全不见效:能治好我的温泉
只有新燃起爱火的、我情人的眼。
一五四
小小爱神有一次呼呼地睡着,
把点燃心焰的火炬放在一边,
一群蹁跹的贞洁的仙女恰巧
走过;其中最美的一个天仙
用她处女的手把那曾经烧红
万千颗赤心的火炬偷偷拿走,
于是这玩火小法师在酣睡中
便缴械给那贞女的纤纤素手。
她把火炬往附近冷泉里一浸,
泉水被爱神的烈火烧得沸腾,
变成了温泉,能消除人间百病;
但我呵,被我情妇播弄得头疼,
跑去温泉就医,才把这点弄清:
爱烧热泉水,泉水冷不了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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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行诗最初流行于意大利,彼特拉克的创作使其臻于完美,又称“彼特拉克体”,后传到欧洲各国。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大约创作于1590年至1598年之间, 其诗作的结构技巧和语言技巧都很高,几乎每首诗都有独立的审美价值。莎士比亚在运用这个诗体时,极为得心应手,主要表现为语汇丰富、用词洗练、比喻新颖、 结构巧妙、音调铿锵悦耳。而其最擅长的是最后两行诗,往往构思奇诡,语出惊人,既是全诗点睛之作,又自成一联警语格言。在英国乃至世界十四行诗的创作中,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是一座高峰,当得起空前绝后的美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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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参考自 百度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