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吕克·戈达尔的生命停止在2022年9月13日,全世界都在哀悼法国电影新浪潮的落幕,言下之意是只要戈达尔还在,新浪潮的精神旗帜就还在。
一个朋友问,新浪潮之于法国电影,甚至世界电影的意义,能否用几句话概述?我想到一种不精准但还算简洁的类比:新浪潮之于电影史,就如同后现代主义之于思想史,是一种难以概括和定型但十足大胆的破坏,这种破坏的深层动力不是建立新的神话,而是打碎禁锢,为电影的形式、主题和技法提供生发无限可能性的引子和留白。
记录这种破坏行动开端的两部电影,其一是特吕弗的《四百击》,其二就是戈达尔的《筋疲力尽》。把这种破坏推向高潮的同样是戈达尔后期的三部作品:《电影社会主义》《再见语言》和《影像之书》。而在这中间,侯麦的纤细敏感、阿涅斯·瓦尔达女性视角的优雅智慧、夏布洛尔的冷峻残忍、里维特的戏谑讽刺、阿伦·雷乃的魔鬼蒙太奇……都各自有着无法被轻易归类的闪光点。
有人说,新浪潮的独特之处,也正是它始终作为好莱坞式主流电影的补充,却始终无法替代好莱坞在市场上的号召力的原因所在,它如此自我,不迁就观众也不迎合市场,最终只能成为一种圈内人的自嗨。其实,无论是戈达尔还是特吕弗,新浪潮的大师们从来不拒绝观众,他们只是在由衷地表达,不做违背个人艺术志愿的选择,等着有耐心的人走上前去,发现惊喜。
大师已逝,好在作品长存。趁此机会,我们整理了一些私心珍藏的新浪潮大师们的经典影片,与大家分享。
最后一个友情提示,看艺术电影,给点耐心,一定会收获翻倍的惊喜。
#《四季的故事》| 埃里克·侯麦
如果已经习惯于欣赏电影中具有确定性的情节美学,那么新浪潮电影可能会让你感到晦涩枯燥、不知所云。那么我建议,用埃里克·侯麦(Éric Rohmer) 1990 年代拍摄的“四季故事系列”作为入门,可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四季的故事是四个轻松的爱情喜剧:春天在繁花似锦的法国乡村,一个年轻的哲学女教师被新认识的大学女生撮合与她父亲相识;夏日在布列塔尼海滨度假胜地,一个躁动而富有创造力的年轻人面对众多浪漫选择左右为难;秋季在罗纳河谷葡萄酒之乡,三位女性分别受到爱情与自我认知的挑战。冬天,年轻的单身母亲试图在两个追求者之间做出选择,却仍然渴望能与孩子的父亲团聚。
没有重叠的角色,也没有相互交织的情节,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情感:从特定空间中生发的爱,而爱不受一年中的任何特定季节的约束。如果一部接一部地观看它们,就像聆听作曲家编织交响乐的主旋律,相互层叠,构成抑扬顿挫的复调。
新浪潮电影的导演从不夸耀他们的故事情节,即使充满戏剧性的冲突,也被他们轻描淡写地带过。侯麦的镜头语言更像是散文,或者叙事诗。欣赏这一系列的作品是轻松的:这种轻松是一种来自审美的舒畅。是主人公精致的生活品位,是满树繁花或葡萄园成熟的芬芳。
这种轻松和舒缓的氛围提供了深度思考的空间。侯麦的作品散发着博学的光芒,四季的故事尤其如此。和大多数新浪潮电影中的角色一样,主人公们通常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敏感、脆弱,容易陷入沉思。他们常有大段大段精彩的辩论或长对话,这是他们的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产生交集的方式。谈论的主题往往是文学与哲学——比如在《春天的故事》中,四个各怀心事的角色一边切着一根颇有韧性的火腿一边谈论康德——表达的却是个体的道德观念与人性欲望。
在侯麦的镜头下,他们古怪、胆怯、多疑,但也理性、和善,在必要时待人真诚,每个人都无比鲜活,仿佛能看到侯麦一直在惊叹:“人真有趣啊!”
#《狂人皮埃罗》| 让·吕克·戈达尔
有人说,这最后的十年,戈达尔在摧毁电影的传统格式,既打破电影的基础表意单位——动作。没有一个完整动作和连贯叙事的影片对我们这样的普通观众更可能是灾难和折磨。所以今天推荐一部个人认为,在戈达尔个人意愿、风格表达和观众的可接受、可解读度中间寻找到最佳平衡点的影片——《狂人皮埃罗》。
影片的剧情并不复杂(这里就不剧透了),复杂的是戈达尔的处理方式。怎样在一个类型片(黑帮电影)的框架和外衣下,打碎类型片套路的同时还能精彩地讲述一个故事?怎样打破影像表达的界限,用镜头兼容文学、绘画、音乐和哲学思考而又不显得晦涩?怎样把色彩、剪辑、声画的技法用游戏般的手法展现出来,又带着绝对的审美高度?怎样让一部电影经得起反复观看,一个镜头一个镜头的品味?……这部片子里都有答案。
如果要给《狂人皮埃罗》的风格一种描述,应该是诗化的叙事表达、哲学家的母题探索、艺术家的镜头语言和电影狂人的野心的最佳结合。
影片中大量的明显的存在主义的思考,对电影本质的追问和自省,对剪辑和对位手法的重塑,对传统观影关系的破坏,不仅是戈达尔本人此后电影实践的萌芽,也给后来的电影导演留下一个技法和理念革新的范本。看完《狂人皮埃罗》再去看后来优秀导演的作品,总会不时看到戈达尔的影子。
#《筋疲力尽》| 让·吕克·戈达尔
相比于《狂人皮埃罗》,对习惯了电影线性叙事的观众来说,《筋疲力尽》无疑要友好很多。这部被当做新浪潮序幕之一的作品早于《狂人皮埃罗》五年,当时的戈达尔还没有完全抛弃常规的电影语言,尽管影片中出现了大量的跳接蒙太奇和出其不意的长镜头,让情节时而呈现出非自然时间状态的紧凑感,时而又像活脱脱从生活现场剪切下来未精修饰的原始影像,但整体的流畅感还在。
《筋疲力尽》同样是一部集犯罪和爱情题材于一身,脱胎于类型片又在反类型的片子。法国影坛常青树让·保罗·贝蒙饰演的男主角米歇尔放荡不羁、完全不受道德成规甚至法律的约束,偷窃成性,狡诈凶狠,是个天才的犯罪分子,却莫名钟情于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留学生帕特里夏。珍·茜宝饰演的帕特里夏梳着短短的精灵头,既有纯真与浪漫的一面,骨子里又有对危险和反常规的事物跃跃欲试的叛逆精神,这个角色在当年把茜宝送上了炙手可热的“带货女王”和“大众情人”的位置,半个世纪过去了,那份自然灵动的美和轻巧舒适的法式时尚依然经得起琢磨。
抛开这些,米歇尔和帕特里夏仍旧是电影史上两个独树一帜的人物角色,有人评价他们“并非反对道德,而是完全无关乎道德”的两个人。个人觉得,米歇尔的非道德直接来自于戈达尔对主流、常规和传统的反叛,这种反叛不是指着已有的一切对象说不,而是直接的无视,就像米歇尔在片中的经典形象——叼着烟,嘴角向一边拉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容,而后目不斜视地走过。受天才的本能、欲望和激情驱使,让人又爱又恨的米歇尔的形象给影史提供了一个别样主角的模板,《猫鼠游戏》、《天才雷普利》等很多犯罪片的男主角身上都有这种悬置道德判断,突出表现人的本能冲动和情感力量的设定的影子。
《筋疲力尽》的核心同样是戈达尔的叛逆精神和对人生意义的探寻,或许仍旧是存在主义的,虚无为底色的,但如同戈达尔在《狂人皮埃罗》中借美国导演之口说出的——电影是一个战场,充满爱情、仇恨、动作、暴力、死亡,它的本质可以用一个词概括,那就是情感。
#《广岛之恋》| 阿仑·雷乃
广岛应该不是最合适谈恋爱的城市。
我的意思是:手牵着手围绕着原子弹爆炸圆顶屋散步,怎么想都不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事。
但无论是在张洪量和莫文蔚的歌声中,还是从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文字里,虽然是相同的故事,但通过不同的演绎,总能带给受众不一样的体会。嫌歌太薄,嫌书太寡,不如来看阿伦·雷乃(Alain Resnais)于1959年拍摄的《广岛之恋》。
非线性叙事掺杂倒叙,发生在广岛的一段婚外恋在女主角的脑海里慢慢浮现。片段式的闪回,意识流跳跃,折射出角色之间的内心活动,此时此刻,画面只是为情感服务,堆叠出那无法忘怀的旧日回忆,充满了雷乃的个人品味与审美倾向。
大量的独白和咏叹弥补画面在叙事方面的空缺,灵巧的配乐也为情绪奠定了基调。虽然依然像大多数新浪潮电影那样让人看得云山雾罩,但这部电影在情绪方面却让人感觉到电影是可以用来体验的。剧情方面,唉,还有什么值得说的呢?不外乎就是男女之间那点事儿罢了 —— 当美艳的法国女演员和英俊的日本建筑师相遇,干柴遇见烈火,别说“道德的边境”了,国境跨过又何妨?
记忆与遗忘的故事不断上演,互相覆盖,但至少有这“二十四小时的爱情”,作为“一生难忘的美丽回忆”,供我珍藏。
#《四百击》| 弗朗索瓦·特吕弗
特吕弗的电影《四百击》告诉我们:该承受这四百击的不一定是孩子。
作为特吕弗的半自传作品,《四百击》描述了一个孩子生命中的一段充满创伤的经历。诚然,安托万不是完美到可以成为“别人家的小孩”,但他却依然会力所能及地干些家务,在母亲让他去买面粉时帮忙跑腿。但破碎的家庭与学校的冰冷让他快速地认清了成人世界的虚伪,令人遗憾的是,这却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
于是,安托万开始逃学,偷窃,游手好闲,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表明自己对成人世界的失望。最终,他终于被抓住,被送进了“少年罪犯管理中心”。
可该是安托万来承受这“四百击”吗?影片处处透露的细节告诉我们,绝不是他。愚蠢的继父,放荡的生母,是非不辨的老师和冷酷无情的警察,都让他感到困惑和迷茫 —— 这就是长大后我该面对的世界?
自然少不了新浪潮派独特的镜头语言,在特吕弗的镜头里,长是衡量叙事精准的标尺,当剧情进入到高潮或者转折时,不同于同期不少导演偏好的碎片化呈现,特吕弗总是用长镜头记录下角色的情绪起伏变化,让观影者细细品味其中的起承转合。
#《五到七时的克莱奥》| 阿涅斯·瓦尔达
请花一个半小时,欣赏死亡加持后的世界。
这部电影有一个特别的名字,但如果我们说得更准确一点,这部电影应该叫“五到六时半的克莱奥”——这样一个名字,已经足够概括这部电影的全部内容了。
克莱奥是个充满魅力的女歌星,从故事的一开始,这个美丽的人物就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中,所有观众将与女主角一起焦灼地等待医生的诊断结果,分秒不差。 在电影史上,死亡从来不是新鲜的主题。无数导演用镜头描摹生命力的衰竭,刻画意识在消亡前爆发的激烈流动。但在“法国新浪潮祖母”阿涅斯·瓦尔达(Agnes Varda)镜头下的,死亡不是主角,而是滤镜。
克莱奥感到生命的流逝涓滴可闻,对死亡的恐惧让感官变得敏锐。瓦尔达的镜头随着克莱奥在巴黎的游荡,碎片化的叙事语言像一个漫长的省略号,随着人物腾挪与车辆的颠簸,复现人们所熟知的世界。
瓦尔达对克莱奥投以存在主义的凝视,她试图在一个很快会遗忘她的世界上强加自我,结果只令她无比沮丧。而当她的目光开始投向他人,投向泡桐树和黎巴嫩的雪松,世界忽然变得开阔。我们跟随主角踏上的这段旅程,却越来越接近她背后的风景。
我格外喜欢克莱奥在女帽店中的一组长镜头:橱窗里透出她的身影,也倒映出巴黎的街道川流不息:
世界从克莱奥的身上流淌过,但也从每一个人身上流淌过。巴黎将在没有女歌手克莱奥的情况下继续存在,依然有人冲刷黎明时分的街道,小酒馆桌子会被清理一新,鸽子栖息在路灯,恋人自由地漫步,出租车接来送往,也会有新的漂亮女歌星。
在纷扰的巴黎,克莱奥的恐惧如一滴滚烫的沸水滴入大海。死亡不会让天地为之色变,而是让她看清,她所面对的宇宙以简单纯粹的方式运行。它并非冷酷,只是淡淡无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