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滨海大道是深圳最漂亮的一条路,两旁花草葱茏,绿树成荫,而且不全是那种浅薄的棕榈树,还有很多枝繁叶茂的古榕,垂下长长的“胡须”,透着深深的年代感,横逸的枝丫给这条路搭了一条长长的n型帐篷。任何时候,穿行其中,都是满眼绿色,令人心怡。唯一遗憾的是,这些树也挡住了远观的视线,坐在行驶的车中,却看不到咫尺之外的辽阔的大海。
以前,黎想“下华南”的的时候,最爱坐的就是K105,这是她的保留路线。她总爱坐最后一排,因为那有个小窗可以打开,她会把脑袋伸出窗外,美美地吹着海风。路过红树林的时候,总会看到一群闲散的游民懒洋洋地聊天散步,几个小孩追逐嬉戏,半空中虚张声势地飘摇着几只五颜六色的风筝。黎想总说,以后有钱了,一定要买一辆带天窗的车,可以站在车里,把脑袋伸出车顶,像领导人一样,向这些风筝问好,向大海问好,向这个城市中每一个陌生的路人问好。那时候,这个单纯可爱天真善良的女孩,对这个远离故乡的城市既满腹犹疑又洋洋欣喜,既本能地抗拒又发自内心地憧憬,一切都只因为这个陌生的城市中有一个她深爱的人。
滨海大道可能也是全深圳唯一不塞车的一条路。车开到下沙以后,速度陡然降下来,绿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脏兮兮灰蒙蒙的农民房,路边炸豆腐的小吃摊飘来一阵沁人心脾的臭味。我烦乱地点上一支烟,看着窗外这一些,心情忽然无比低落。暮色渐深,天边一架飞机昂然钻入云层,一个少年踩着轮滑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每个人都像是奔赴一场盛宴,没有人会为谁停留。
黎想走得很决绝,连我要送她去机场的要求都被拒绝。一个人拖着箱子打了个车头也不回的走了。我不放心,开着车悄悄地跟在后面,我隐隐有一种希望,希望她能调转车头,或者遇上大塞车,哪怕出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小车祸。但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出租车经过了一个路口,疾驰而去,载着黎想消失在滚滚的车流中,仿佛她从未来过这个叫深圳的城市。
CP打电话说出来喝两杯吧。这鸟人跟她老婆火拼了一场之后,反而拓展了一点能见度,在大部分家庭准则仍需恪守之外,也获得了一些自由发挥的空间,比如晚上可以不用那么早回家。刘护士也不担心,胸有成竹,睥睨群小,那张一切尽在掌握的恢弘嘴脸依旧颜色不改。用她的话说,只要捏紧了钱袋子,就不怕他松裤带子。
这招着实狠毒,自从刘护士实行了愈发严厉的财政紧缩政策之后,CP连请麻花喝杯咖啡的能力都有限,更别提实施帮小情人买房买车这样的宏伟计划了。麻花也很爽快,对CP这样的鸡肋食之既无味,弃之也毫不可惜,干脆闭门不见,删电话,删QQ,快刀斩乱麻,秋风扫落叶,尽显侠女风范。
我问CP你恨她吗?CP搂着身边一个粉嘟嘟的小妹,张口接了她嘴里的一口酒。哈哈一笑说,恨什么?不恨!我可能上辈子欠她的,人生就是偿业,每个人上辈子都欠着一个人的债,这辈子还得清是缘分,还不清就是宿命。我若有所思,不知道上辈子谁是我的债主,黎想?邵小陌?还是远在海南的安雅?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
上辈子的债算不清,这辈子的债我可是笔笔都登记在册,谁欠我的一分都跑不了。好椰椰汁的神仙姐姐果然和麻花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一个是装逼奇葩,一个是傻逼无暇。两人碰到一起,立刻火花四溅,比奥运开幕式还热闹。好椰的case交给麻花刚几天,神仙姐姐就打来好几个电话哭诉,说真没想到,你这样专业的领导居然还有这么不靠谱的部下,强烈要求我换人。我好言抚慰了几句,借口在高速上开车,迅速关了机。回到公司后,简单了解了一下案情,一看麻花的策划案,立刻把我雷得心潮澎湃、欲死欲仙。关于好椰椰汁,她一不说味道好,二不说营养价值高,而是另辟独门蹊径,单说装椰汁的瓶子口大,可以一物两用,喝完椰汁,空瓶还可以当尿壶,特别适合长途开车人士,实乃都市白领有车一族居家旅行之必备饮品。还特意用大号黑体标了一个牛逼哄哄slogan:“你喝完我的,我再喝你的,好耶椰汁,真好耶!”真难为她一个女孩居然想出这么一个绝妙的USP。难怪神仙姐姐气得连说话声音都婉转悠扬了起来。
老子在办公室足足闷笑了十分钟。然后挤眉弄眼调整了一下表情,十分严厉地把麻花召进来,二话没说,先把电话摔了。麻花知道不好,低着头一声不吭。我虚张声势地又扔了一个鼠标,把电脑转过去对着她,劈头盖脸一通立体环绕声臭骂。这他妈是谁的主意?脑子装的都是皮蛋粥吗?你跟我也这么长时间了,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你喝我,我喝你”喝你大爷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怎么不说“喝完再来一瓶”?麻花脸皮涨红,嘴唇气得直哆嗦。我毫不顾忌,敲敲桌面,换了一种苦口婆心的口气继续开火,你要是不懂的话,可以问嘛!不想问也可以装天真嘛,为什么非要装懂呢?你卖的是饮料不是尿壶啊!客户现在发飙了,你让我怎么办?老子连电话都不敢接。好不容易谈来一个单子,你能不能别这么败家?一天到晚瞎得瑟,癞蛤蟆上公路,冒充什么迷彩小吉普?还要求换组,就你这水准,给你一个组你能玩得转吗?
这一通训,连骂带损,铿锵有力,荡气回肠,音响效果十分具有穿透性。办公室外的同事交头接耳纷纷侧目朝我这里看。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我心里感到一种酣畅淋漓的激爽。麻花激动地已经只会说单词不会说句型了,“你……我……怎么……”,脸都气走型了,眼泪直转,嘴唇抖索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愤然起身,摔门而去。
老康听见声响,走了过来,递给我一根烟说,有点过了啊,年轻人嘛,犯点错误在所难免,你得教她啊。我接过烟,先给老康点着,兀自忿忿不平叹了口气说,是,我没控制住,最近跟老婆闹矛盾,心情不好。老康眯着眼睛笑问,出什么事了。我挥了挥手说,唉,别提了,跟一个妞调情,被她拿住了。老康眼睛眯得都快看不见了,不住地用手指点我,你呀……太大意了啊!我心里一乐,暗想,是啊,要不是大意,还能免费送您一顶绿帽子。老康深深吸了一口烟,隔着桌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现在公司能干活的人就只剩下你了,要顾全大局啊!我挺直了腰,立刻赌咒发誓表决心,我说康总你放心,我一定会调整好,绝不会因为一点儿女私情坏了公司百年大计。只要您再给我拨一支熟练兵马,那绝对江东子弟多才俊,三千越甲可吞吴。老康慈祥地笑了,说别三千了,先把手下这点人马捋顺了吧。我点点头沉痛地表示我这也是恨铁不成钢,恨猫不成虎,担心客户撤单,对麻花同学有点操之过急。老康淫笑着不住点头说,是,是,对小姑娘是不能操之过急,要有耐心,日后再说吧。我俩齐齐低声浪笑。我趁机打探了一下内幕,我说康总,您啥时候去北京啊?老康收心敛神,正色说到,最近出了不少事,上头对我们华南颇有微词,正是多事之秋,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啊!说完掐灭了烟头,看了看我,若有所思地出去了。我细细品味了他的这段话,也没咂摸出什么味道,不知道是凶是吉。
年底一般都是广告公司最忙碌的时候,比稿结案送礼要账,脏活累活全都扎堆,兵分好几路还忙得人仰马翻。更可气的是越忙还越有人添乱,每年这个时候,我们在高浓度的工作之余,还得稀释出一点时间准备公司的年末大戏——年会。我一向讨厌这种光劳民不伤财的活动,据说阿里巴巴开年会,抽奖能抽到奔驰。我们最贵的就是一部智能手机,还是山寨货,有一年居然还发了一箱卫生巾——都是客户拿来抵广告款的——抽到手的哥们欲哭无泪只恨不能拿把刀把自己阉了。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们,平日里勾心斗角刀光剑影的,一到这个时候,就都春风化雨举国同庆,假装营造安定团结的良好局面。劳心费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给公司那些title上带o的领导们每年定期制造一个直面一群人才济济、上下同心、志气高昂、热血沸腾,一人发根牙签就能把基地组织给灭了的牛逼队伍的机会。当然,正常情况下,他们都会大度地放下身段,甚至不惜自毁形象,以展现他们与民同乐的亲民作风。比如去年,我们就给某单身副总裁发了一个号称是林志玲真人倒模的充气娃娃,还在娃娃身体的关键部位贴了一张封条,上书一句感人肺腑催人奋进的字句:向×总战斗过的地方致敬!
合法的恶搞领导大概就是这种年会的唯一乐趣。当然也有很多人不这么认为,他们平时闲得蛋疼,一到年会,就跟打了瘟鸡血一样,浑身的艺术细菌纷纷爆发,身怀绝技,各出损招,每个人出来都带着一股流落民间的过期明星范儿。麻花号称偶像实力派三栖巨星,去年以一支骚气袭人的印度肚皮舞艳冠三军,勇夺全场人气大奖。几位O们目光如炬,裤裆里凉风习习,情操备受陶冶。
今年麻花也没闲着,早早就开始张罗,撰稿、彩排、拉练,又编又导,马不停蹄,热火朝天。我对此呲之以鼻,挖空心思无非就是为了能在领导面前露一小脸。不过因为正处在升职的关键时刻,也不得不考虑自身票房问题,所以勉强应付了几次排练。麻花阴阳怪气地讽刺我,还是领导呢,一点团队精神都没有。我揶揄她说,这会儿你才是领导,主角,我不过是个群众演员。麻花话里有话地说,那是,谁领导谁还不一定呢!
这几天过得着实很累,白天上班忙工作,下班还要跟着她们排练,经常忙到八九点钟才能回家。一个人呆在冷冷清清的空房子里,有一种异常心虚的感觉。尤其是推开门的那一刹那,迎接我的不是明亮的灯光,厨房里锅碗碰撞,电视里深圳卫视主持人马天宇那张严肃的小脸,而是空空荡荡的漆黑一片,让我感到特别不习惯。即使我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也照不亮我心底的阴冷和潮湿。自从黎想走后,我就没有拖过地,地板脏得粘鞋底。洗衣机里的衣服总是重复洗了好几遍都忘了拿出来晒。我习惯晚睡,以前睡前的几个小时总会被无聊的电视剧声和黎想的说话声占据,我常常嫌烦。现在一切真的安静下来,却变得如此难熬,令人坐立不安,手足无措。也许一路走来,正是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垃圾时间,填满了我们整个生活的空隙。
我给老黎打了个电话,老黎偷偷告诉了我黎想的新号码,惊恐地问我们到底怎么了?我安慰他说没什么,闹了点小别扭。老黎忧心忡忡地说,小别扭会连家都不要吗,她这几天正在合肥找工作呢,看样子是不打算回深圳了啊!
我放下电话,心里空空荡荡,像一幢千疮百孔的烂尾楼。看来我不仅低估了黎想的决心,也低估了她办事的魄力。我本以为她至少应该先用一段时间来疗一下伤,然后再做下一步的决定,没想到这才几天她就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开始新生活的准备了。如果她不是一个感情淡漠的人,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她早就为这个已经有所预知的一切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