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城市若没有一间特别的唱片店,那么这里的音乐场景一定称不上“热闹”。
虽然身处整个唱片行业链条的尾部,但唱片店却能聚拢一群群真诚的爱好者,他们从来不满足流媒体上的走马观花,毕竟实体的东西拿在手上,才是分量。
不同城市的唱片店,携带着自己鲜明的DNA。北京作为摇滚乐大脑,向世界传递“中国的摇滚音乐”,逐渐成为己任;上海长时间沐浴在爵士乐的左右摇摆中,留声机里的黑胶唱片吟唱了一个世纪;台北嘛,似乎总有一股劲儿在,年轻冲动不问后果,搞起好玩的事情来从不手软。
尽管实体唱片行业被频频唱衰为“夕阳产业”,但许多唱片店老板的故事,大多都是从很久很久以前流连别人家唱片店开始。
有些坚持主营,有些化身陪衬,还有些斜杠得啥都能抡上一斧,在乌云密布的现实环境下,这群家伙可真是技多不压身,艺高人胆大。
北京:独音唱片
老北京路上的热血少年
“用最大的心力去经营理想如果还是经营不下去,我就把背包往天上一扔,包冲哪儿我就往哪儿走。”
郭诚还没机会这么做。
九年前,俩年轻人把全部家当投进了这间唱片店,在那个在线听歌免费下载、传统唱片行业跌到谷底的年代,郭诚辞掉唱片公司工作,开启独音唱片。“那个时候就觉得这个行业已经没有人要了,大家都不欣赏,也不爱搭理了。”
他们就在鼓楼一拐弯盘了个地方,挂上四块别致的名牌,攒满一屋子国内外尖货儿,开门迎客。2017年,独音迁了次窝,不过只是从鼓楼西大街搬到了隔壁的东大街。
对于郭诚来说,鼓楼是最具有老北京味儿的地方,鼓楼也成为独音的根儿,深深地扎在中国独立音乐圈里,在夜里亮着灯饮酒失眠,也让白日出没的年轻男女有地方可去。
独音打最开始,就决定区别于传统的音像店模式,励志经营唱片店文化,“如果开最早的那种所谓音像店,原来的顾客群体可能也没有太多习惯去收藏,还是人群的问题。”要把自己听过所有好的音乐推荐给大家听,是独音的初衷。一腔热血往往不够,领域的垂直性成为了开店后越发重要的支撑指标。
就唱片的数量而言,店内目前有上万张,库存数量也是每年大幅增长,独音进货的所有唱片,主理人都至少听过一遍,一定是适合独音,也值得被推荐的狠角色——“花一年时间听完店里所有唱片”,是郭诚对店员最基础的要求。
九年过去了,目前的困难仍然指向用户群体基数小。但这里已经成为了全国乐迷心尖儿上的白月光。
六十岁的老人家找过来寻一张Leonard Cohen,00后的高中生对八九十年代的外国摇滚乐如数家珍,六七岁的男孩放话“以后就算只吃馒头也要开一家自己的唱片店”。
专业级别的藏家把同一张唱片的不同版本收入囊中,乐迷来这儿总能开拓心仪风格的聆听版图,在鼓楼大街乱晃的路人有时候也会推门进来,若是店家推荐的碟正好缘分到了合口味,自也会成为长期顾客。20岁至40岁的学生与上班族,是这儿的主力消费军。
极大一部分乐迷一两次登门拜访后便信任独音,却因着地域限制无法频繁光顾。他们在豆瓣上豆油郭诚,希望独音能开一间网店。13年,独音唱片的淘宝店开张,收益有时候甚至比实体店还乐观。
九年了,小店在业内已经拥有足够的声量。为音乐人发行了58张唱片,办了6场周年音乐节,也邀请新裤子、二手玫瑰、反光镜等乐队在店内搞了大大小小的签售活动。
前几年,网络音乐的正版化在政策面前愈加严格,音乐产业开始走向资本风口——“感觉就像是这个行业的‘改革开放’。”郭诚笑道。尽管实体唱片只是其中一环,但只要其他环节有向上的趋势,自然会带动周边唱片的销售。不过在他看来,独立音乐产业的黄金年代,尚未到来。
“我们做这件事现在是对是错,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价值,也说不太准。但是我相信过了很多年之后,可能会留下一笔更有意义的事。”郭诚说,“原先最早的目标是,等我很大年纪了,每天到店来听听音乐,跟年轻人聊聊天、玩一玩,我觉得是一种特好的状态。”
上海:Daily Vinyl
上门请预约,不够热闹但挺好
Daily Vinyl并不是一家百分之百的唱片店。
工作室位于“上海最有文化的马路”绍兴路,路过密集的出版社,从一处隐秘入口摸上楼。但到访前,千万记得事先预约。
“唱片零售更多像是我们为自己营造一个特定的工作环境。”联合主理人Endy告诉我们。在此环境之上,四人小团队还兼顾唱片发行、演出派对、活动内容策划合作等等其他业务。活动筹备时加入兼职,新项目进行时就邀请Freelancer,弹性足够,灵活变通。“可能会有些不够热闹,但同时工作人员会有更多的连贯时间处理别的工作。”
于是比起唱片店,这里更像一处私人客厅。堆叠的黑胶唱片按风格归类整齐,从黑人音乐、Rare Grooves、Hip-Hop,再向实验、舞曲、氛围、世界音乐的方向缓慢拓展,另一边各有态度的独立杂志与垮掉派诗人作品安心退居幕后。
工作室里也时常安插寄卖来自厂牌们的出版物周边,为如此音乐场景不间断地输送文化养分。
可爱又优秀的客群,日益成为Daily Vinyl的一部分。成立这六年来,令Endy兴奋的,正是看到客人买碟口味与自己挑拣筛选的唱片货品,两者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密,“这让我们觉得自己离绝对专业更近了一步”。
如店名一般,这里大多都是黑胶唱片。如此介质在日常主要负责挑货进货的Endy看来,确实是更值得购买,也更易于收藏的存在。“作为一个经营者,这样属性的商品也让我生活得相对安心一些。”
即使“黑胶回潮”的风连续刮了好些年,但消费群体仍然小众得很。有藏家构建收藏文化的圈子,有音乐人利用唱片再创作,也有乐迷流连城市间总先挑唱片店串门儿。为图个特殊的心情与氛围而掏腰包的行为,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别整太严肃的想法了,买唱片买个靓丽心情。”轻快闲适的阳光感,就在这小小空间里荡漾。
每个季度,Daily Vinyl还会以《唱片日常》,一份联合Uptown Records(上海另一间很优秀的唱片店)联合制作的独立音乐文化刊物,与全国范围内的观众朋友见上一面。
主编小饼会提前两个月开始筹备,收录专业有趣的供稿,也不放过业余写作的杂感。同时也持续在各个城市间积累根据点,挑中那些品味甚好的文化实体空间作合作单位,让每一期的刊物们独立漂流,供爱好者免费取阅。
“开放、有热情,尽量无限制、基本无杂质”,是《唱片日常》的策划标准。谈及六年来之于做这份刊物的心态转变,Endy倒是很坦诚:“拉广告最近变积极了,投放点也开始合理收费了,不然真感觉我们在精神境界上太崇高了,反倒有点做作了也没必要,印刷成本还是要收一下的。”
他想象中读者的反应,不过“看看笑笑,看看骂骂,看完放掉”,倒也没在意过这些。
在唱片主题类酒吧与咖啡馆层出不穷的今天,纯粹的唱片店确实被无边的夕阳笼罩得严严实实。只要点上一杯喝的,就有机会在幸存于店主刁钻品味之下的好音乐中打发一个夏天,何乐而不为呢?Endy也透露,自己在老家金华收拾的唱片店已经与美式理发店合作——保持对唱片的热情与严谨,“喜欢它,爱护它,理解它”,远比揪着形式不放舒坦得多。
“从一个行业的一份子到一个行业的旁观者到所有行业的陪衬,我觉得作为唱片店从业者来说只要心态放平,还是可以在这个社会上发光发热的嘛。”
台北:小白兔唱片
野生又鬼马,久了便成风格
2009年7月,小白兔唱片行师大店开幕,他们在宣传单上大剌剌印了句:“你从来没看过的唱片行,你从来没听过的音乐”。
如此说来,小白兔确实是那个年代里,“台北独立音乐唱片行”的唯一符号。
2012年1月,因为整体音乐环境萎缩,小白兔公馆店关门歇业。于是这间位于“温罗汀”街区的门店,成为了小白兔仅有的实体空间,这些年来也是爱好独立音乐的乐迷们心愿清单中的置顶项。
温罗汀街区,由温州街、罗斯福路、汀州路交织而成,拥有密度最高的书店群,也毗邻着台湾大学与台湾师范大学。小白兔主理人KK曾经表示,每次离开台北再回来,一定要回到温罗汀,才会有回家的感觉。
小白兔唱片行,也自带着“家”的滤镜。唱片风格自然以indie为主,按艺术家名字的字母顺序陈列。自家厂牌发行的唱片自成一柜,本土与日本乐队的作品则集中摆放。粗览一遍之后,大概能根据选货拼凑出这店“活泼”、“跳跃”、“鲜明”的初印象。
在主理人眼中,小白兔唱片陈列的音乐其实难度很高。“通过进货与陈列表达个人的美感与品味并不困难,若要统合个性鲜明、年龄背景不一的各店员创造‘小白兔’的风格,就的确很需要沟通交流。”
如此一来,客人进店的整体观感,是先对品牌树立模糊的概念,这是整个团队的集体意志,而非全靠背后孤立的个体作用。
若是仔细翻看查找,便会发现不少唱片上都粘贴着店员手写的便利贴推荐,是流动在同好之间的人情味儿没错了。
但最抢眼的,还是稳坐店内C位的推荐货架。KK告诉我们,“这是在个人因素外加上‘与时俱进’的社会考量与时代性的综合结果”。
推荐货柜后方摆放了有些时日的“脉轮治疗所”也很有意思。客人可以根据最近困扰的心情或是缠身的病症,按下自己的播放键——过程中不会有任何唱片信息泄露,若想了解更多记得骚扰店员。听说定期服用该唱片,效果尤佳。
“独立、好玩、好听”,是小白兔的Slogan,也如主理人性格之于品牌的投射,言简意赅。“实际上‘好听’一定要排在‘好玩’之后。”KK说。团队总想着野生又鬼马的法子与客人互动,帮助他们遇见适合自己耳朵的心上碟。这里的所有唱片都支持试听,只为戳破产品与顾客之间的最后一层玻璃纸。
早在1999年小白兔入驻音乐表演空间“圣界”之前,KK就曾在大三休学一年,往唱片店应聘,成为店员。结果,便受到“有时候乐迷的专业度比店员还高”之残酷现实暴击。
尽管开在隐蔽的巷弄里,但主理人表示如此商品类型需要的不是过路客流量。“如果‘地下社会’没有结束营业,距离我们目前的营业地址步行只要两分钟。”这十多年里,眼看着曾经的音乐场景地标一步步瓦解,最后被Google Map打上“永久停业”的标签。小白兔守着一方土地自给自足,仍然相信“现在”,会是独立唱片行业的黄金时期。
“不建议任何热血青年开设新的实体唱片行。”是KK在采访将结束时留给后浪们的逆耳忠告。
“现在还有唱片店吗?他们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啊?”
当初和同事聊起这个选题时,她瞪圆了眼睛惊诧地看着我。
早前在2019成都国际书店论坛上访问英国传奇唱片店Rough Trade的联合创始人兼总监Stephen Godfroy时,他分享了几条颇值得揣摩的方法论。
首先,对话是唱片店的核心。因此柜台服务很重要。通过一来二去的闲聊,店家可以从客人那儿得到绝对一手的消费倾向与建议。
第二,和知名独立音乐网站Pitchfork展开合作,链接线上销售。有趣的是在线上销售中,预购部分占比75%,这极其有效地减轻了库存压力。
第三,Rough Trade的电子报订阅比例高,退订数目却相当低。编辑社评、音乐播客等实打实的内容,策划得风生水起。
最后,唱片贩售虽是Rough Trade的主要盈利点,但绝对不打折。唱片店经营者需要打从心底认同“音乐是艺术形式,而非商品货物”。这一招,靠的是以独家信息与艺术家联动赋予其增值属性。
唱片店,确实消失在大众的视线里好些年头了。毕竟手机这么方便,随便充几个会员,就能把全世界的好音乐装进口袋。
但他们确实在时代的夹缝中挺过来了,以一己之力为市场注入新活水。用Endy的话来说,“干就完了”。
你听城市更新太快,也不知道歌里唱的那条热河路上,剪一次头五块钱的理发店还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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