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相继在机缘巧合之下读到两位所谓“八零后”小说家的作品,一本是童伟格的《王考》,一本是双雪涛的《飞行家》。大概从那时起,我开始关注当代小说家里离我们最近的这一批人。
如果说阅读他们的作品和阅读经典有什么区别,首先是心理距离上的切近,《王考》里的许多故事我已记不起名字(书也由于频繁搬家而不在手边),但那份对生活里看似坚固无疑的东西的疏离、审视、警惕,让同有边缘人心态的我感到亲切。双雪涛更不用说,北方化为乌有的落寞是几代东北人共有的情愫,它可以被具象化为逐渐消失的台球厅、舞厅、黄大仙故事、年味和夸张变形的方言,直到被小说提醒,才有人从麻木中惊觉这种失去可能是一去不返。
除了这些,当然还有小说本身的魅力,源自故事和语言。影视化的浪潮其实对小说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更大的挑战,在两个小时快速讲完一个故事且充满声音视觉刺激的当下,小说家需要更大的能量去将读者从电子大屏前拉回书桌文字前。这种能量有时是瑰奇的想象力,有时是独特细腻的性别视角,有时是让人脊背发凉的叙事戏法,有时仅仅是真诚和平实的还原。
八零后的小说家们都在写什么,以下这份列表只是一个残缺不全的索引,期待你亲自去寻找答案。
1、1966年一个寒夜,博尔赫斯站在轮船甲板上,往海中丢了一枚硬币。硬币带着他手指的一点余温,跌进黑色的涛声里。博尔赫斯后来为它写了首诗,诗中说,他丢硬币这一举动,在这星球的历史中添加了两条平行的、连续的系列:他的命运及硬币的命运。
公元2166年一个夏天的傍晚,有个孩子在沙滩上玩耍。海浪冲上来一小片金属疙瘩,锈蚀得厉害。小孩捡起来看了看,一扬手,又扔回海里去了。
——《夜晚的潜水艇》
2、驶回郊区的大巴上,我开始觉得情形不太对劲。时值初秋,满山草木松脆,凉风中有稻香浮动。田野金灿灿的,耀人眼目。水稻并非一种植物,而是从泥土中生长出的光。天蓝的像一个秘密。大地起伏,山丘凝碧。这时我望见一些奇异的暗影,正温柔地拂过稻田,缓缓向远处绿野推移。
——《裁云记》
3、又走了半小时,林子渐行渐密,月光已细若银弦,在林间斜斜插落,四下森冷起来。一只鸟咕咕地叫着,忽远忽近。不时有落叶飘坠,影子穿过月光时,微微一闪。我们像在落叶的河流里涉水而行,脚下簌簌地响。
——《<红楼梦>弥撒》
4、1023不是一夕之间冒出来的,但也没有人确定1023最早出现的详细时间。
陈有福说不上来,他在老路上转转,继续郁郁寡欢,直到几个礼拜后油价突地暴涨使他心中的烦恼除旧布新。而消失与涂改的1023,在城市倾灭之前,仍会每日在大街小巷陪伴着每位市民,它看上去有时像拙劣的街头涂鸦艺术,有时则像从来不曾存在。
——《1023》
5、要是平常,她是不可能听到这样紧小的声音,然而此时她眼目明亮,心胸胀满,感到不倦不息不死心的秘密喷发,正在酝酿。妹咪的柔弱无骨,妹咪的娇声,妹咪的媚态,小母猫绵延数公里的荷尔蒙,她一口一口食后,感到下腹坠热,低头一摸,忽忽就是一手彩血。医生,我都停经好几年了,现在又流血,你可以看看我得的是什么病吗?医生,你看得出来这是猫病还是人病吗?医生,你好喜欢妹咪对不对?那你一定也会喜欢我。妹咪,妹咪,下次我们一起再去看医生。
——《猫病》
6、马师傅说,当学徒时,父亲不让自己叫爹,只让自己叫师父。十八岁,眼看就要满徒出师,没想到却再也没有机会叫爹了。那一年,父亲出门,去舟山收海货。海上遇了大风,船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从此以后,马师傅再不吃海货,他总觉得海货肚皮里有父亲的尸骨。
——《南货店》
7、他盘腿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前方的桧木小方桌上有一碗蒸腾着热气的乌龙面,规规矩矩的一碗面,装在圆口的小铝锅和井字形的木格子里。木纹细密优雅的桌面上,还躺着一枝刚从院子里折下来的白色山茶花,素净的花瓣羞怯地依偎在一起,泛起丝绸般的月光,仿佛是一个沉睡中的女婴。
——《密封罐子》
8、那天夜里我祖父陈蕉在大雾中迷失了来路,他踉踉跄跄走了半天,困倦不堪,又担心山中有虎,就爬上一棵树,抱着步枪,在树杈上睡了半夜。估摸着快要天明,他便继续前行。雾渐渐消散了,荒草间的樵径已依稀可辨。忽然他望见远处山坡下有一点橘红色的光,闪烁摇摆,也许是农舍的窗口。但没路过去,他在一片深可及膝的铁芒萁里艰难地向前挪动着,穿过杉树林,走近了一看,是个塌陷下去的小山谷,火光在谷底。火边一个佝偻的人影。
——《尺波》
9、倒数第二次见到王战团,他正在指挥一只刺猬过马路。
——《仙症》
10、我姐已养成了习惯,她没敢开灯,因为开灯就会有人上来找老刘说话,老刘并不在,会露。她都是摸黑藏进柜子里,然后打开手电筒看书,累了就睡一会。那天老刘回得很晚,也许是打开柜门,发现她睡得很香,就没叫她,先坐在办公桌前写材料。杀人者悄无声息从他头顶降下,一刀就把他刺死了,然后拿着材料又顺着绳子爬上去,我姐醒时,看见人已经爬回顶棚了。
——《北方化为乌有》
11、北人南去,湿气侵入头皮,不几天滋出许多虱。小孩的头上也长了,不停地瘙,有一只掉在眼睫毛上。窦氏发觉,掰着小孩面孔,轻轻替他摘去,又走到水边,叫小孩坐在石头上,替他一缕缕篦头发,蓖出的虱子放进嘴里,咬得嘎嘣作响,响了足有十几下,蓖完后,又将头发拢好归辫。
——《南奔》
12、孙旭庭第一次来我家里时,距离那年的除夕还有不到半个月,我正在院儿里放鞭,一整挂大地红被拆成五百个小鞭,我捋顺火药捻儿,举着半根卫生香逐个点燃,这些小鞭我已经连续放了三天,炸过冷空气、铁罐和下水井盖,闷哑的、低沉的、脆亮的、空洞的,各种各样的动静都听过,到最后觉得索然无味,口袋里还剩着大半兜的火药,没处施展。
——《盘锦豹子》
13、基利洛夫从小就有敏锐的通感,一度给他的生活造成困扰。他听到急剧的刹车声,嘴里就会涌起浓烈的橡胶味;器乐一响他眼前就游动着一团团色块,颜色随着曲调变幻;有时嗅觉和触觉也会联通,如闻到柏油味时他手心便感到一阵黏稠,几乎无力张开。
——《音乐家》
14、我家对面的和平教会最近拆除了,从我这幅四楼旧公寓阳台窗下眺望,整个拆除过程非常有效率。一台个头稍大的怪手,机械手臂前端装了一鹦鹉嘴般的铁钳,像一只勤奋无感性的牛头梗,独自啃咬撕裂一头比它打上许多的卧倒牛尸。
——《树》
15、疯子廖澄湖曾经画过一张艳粉街的地图,并且标明了大部分建筑的来历,地图是用钢笔所画,一丝不苟,远看像一片蓝海。
——《光明堂》
16、海豚剧场里漆黑一片,阮灵隐入暗处,点亮了灯。她从仓库里拖出竹筏,扔在池子里,然后吹响了哨子。海子不知从何处游了进来,它叫了几声,然后停在阮灵脚边。阮灵说,尾巴。海子转过头去,把尾巴伸出来,阮灵看了看,让它游到另一边去了。她小声对我说,和我想的一样,疮好了一点,不出意外的话,它还能活一年。我说,活到八岁?她说,嗯,一个记录。我说,为什么?她说,因为海子喜欢我,当然比特和憨憨也很喜欢,不过海子是最喜欢我的一个。我说,最喜欢你的一个。她说,对,所以它会坚持活下去,因为这个节目,它会活着,然后一次次把我救起,即使它知道这是假的,它也会担心,担心另一只海豚搞砸。所以它会相信这个节目是真的,然后等待每天救我。
——《宽吻》
17、果然,路的右手边,被两棵枯树遮着,一个二层的小楼戳在那里。挂个牌子,自上而下,写着“工人之家”。我推开木门,一条窄走廊,黑洞洞,侧面是楼梯,收发室里烟雾缭绕,几人在打扑克,一人拉开窗户说,干什么的?我说,我找张雅风。他说,二楼。我沿着楼梯走上去,缓步台的墙上挂着一幅画,一个高挑的金发男人穿着长袍,怀里抱着一只羊羔。又上了半截楼梯,看见一个活动室,有十几排木头长椅,都空着,尽前面的舞台上,两男两女在跳舞,第一排的长椅上坐一个女人手扶着收音机,看着。老高,你那腰是假的?坐着的女人说。老高说,这曲子太快,我有点跟不上。女人说,把人家手摸了一上午,现在跟我说曲子快了。老高的舞伴说,这傻逼就是手攥得紧。坐着的女人说,再来一遍,再不行回家找你媳妇去,半身不遂,还天天觍着脸来。
——《光明堂》
18、他觉得婚姻生活是这么一种东西,当然孤独是很好的,不过发疯是不好的,婚姻也许也会使人发疯,不过是一种社会意义的疯癫,类似于一种沮丧和失望,而不是灵魂本质的分崩离析。
——《飞行家》
20、李明奇擦干了眼泪,在房顶上站了起来。高旭光一惊。高旭光没有听见屋里的谈话,以为李明奇是遇了滑铁卢,今儿一气之下要把自己扔这儿。其实李明奇只是被肚子里的西凤酒和热梦催动,想发表一篇演说。但他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挥舞了一下手臂,然后用手腕做了一个类似盛饭的动作,好像要把肚子里的话盛出来。关键是电池,他终于说。电池要轻,要有劲儿,原理是流体力学,这个倒不难,我们周围布满了大气,就靠这个上天。他打了一个嗝。接着说,不要飞太高,脚趾尖能过脑瓜顶就行。到时候咱们的街全变成立体的,您问了,啥叫立体的?让您问着了,立体的就是二楼的窗户都成了门,一抬腿就进去,百货商店,二楼可以直接敞着窗户做买卖,买二斤冻秋梨,得,钱一递,梨胳膊上一挎,飞走了。您再想一下,人要是能离地三五米,甭说扫房,就说消灭个麻雀,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费事了,直接给它们连锅端。两人谈恋爱,也不用再往小树林里钻,直接房顶树上,轧马路也不用腿了,走得脚丫子疼,拉着手飞着,边飞边聊,不叫轧马路,叫轧空气,只是女孩儿别穿裙子。
——《飞行家》
21、他不深究妻子口中不容易的意思。谁的容易都是退让,谁的不容易也都是退让,只有他们的容易或不容易是谁都没怎么退让,几十年日子,也就成了。妻一生除了吃,从来不任性,他自己一生,连吃都不任性。
——《试菜》
22、她们已经不再年轻了。就在前不久,她们还泡在阴暗的酒吧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虚张声势地开着玩笑,感觉春天的世界稍显散漫。可是某一天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变成了平庸之辈。一事无成,而且怀揣着今后也可能永远没有起色的焦虑。恩智和瑞允知道了,她们正在失去自己拥有的最夺目的东西。
——《尼可塔酒店》
23、我不是最早有先见之明离开报社的人,但离开得也不算太晚,那之后报社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迅速地垮成一条皮囊,拴着二十多年前建立它的那些富有冒险和开拓精神的人,彼此见证对方的死亡。
——《白鲸》
24、黄家强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8点差1分。他戴的是迪沃斯专业潜水手表,防水深度在五百米。这块表价值近六千块,是他为自己添置的少数昂贵的生活用品之一。手上的那个TSI风速仪则将近两万元,购置它的时候他与父母大吵过一架。黄家强现在四十二岁,在香港一家保险公司上班,是最底层的销售人员,没有结婚,至今仍然同父母一起住在深水埗一间不足四十平米的房子内。一九九六年,他无意中在电影院看到一部美国电影,《龙卷风暴》,讲述几位痴迷研究龙卷风的科学家的故事。自那之后他开始对台风产生强烈的兴趣。
——《到灯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