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许下心愿,愿爱情一路芬芳,愿你我永世不变。”
这段时间,媒体都在宣传特区30周年纪念,铺天盖地地吹嘘所谓特区精神。我今年30岁,与特区同龄,在这片热土生活了七八年,最深的感受是人情冷漠,鼠盗横行。这个城市包容一切,活在斯地却从没有归宿感。几年前,有个牛人写了一篇檄文《深圳,你被谁抛弃》,在我看来,无所谓抛弃,因为从未被接纳。
刚来深圳那几年,我住在清水河。这个听名字很像是山清水秀的地方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垃圾掩埋场,整日污水四溢,瘴气熏天。几百栋握手楼摩肩接踵,狭窄灰暗的巷子里,鼠豸横行,不闻鸡犬。就是这样的地方生活着数以万计收入微薄的打工仔打工妹。这里不通公交,连出租车都懒得来。白天,垃圾山上的住客每天要步行二十分钟才能赶到最近的公交车站,匆忙奔赴各自的工作场所;夜晚归来,数万人聚居的棚户区像一锅沸腾的乱炖火锅,空间中弥散着各种气味和声音,呕哑嘲哳挥之不去,酸辛苦臭扑面而来。婴儿夜啼,醉鬼骂街,几桌麻将哗啦巨响,一个怨妇挨打之后凄惨嚎叫……睡到深夜,常常会被这些莫名其妙的声响惊醒,让人心生恍惚,彷佛所处并非人间。
一妇女怀抱婴儿,跪在垃圾桶边拣食丢弃的食物,路人纷纷,视若无睹,你不用责怪他们的冷漠,因为此人是个骗子,以专门博取同情为生。
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被自己的亲身儿子关在铁皮笼子里,炎炎夏日,状如蒸笼,你不用谴责逆子无良,因为房租太贵,收入太低,他已无力尽孝。
23岁的我和黎想,像两颗被林风吹落的松果,胡乱地落在这块地面,我们渴望生根发芽,渴望成为这片名叫深圳的森林里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两棵杂木。我们在森林的一角,满怀生活的希望和憧憬,却又无时无刻不对眼前的景象充满怀疑。当黎想在公交车上第6次遭遇窃贼后,她从此只用一款最廉价的手机,来自笋岗旧货市场,80块钱,连贼都不惦记。
黎想的左小腿有一块长长的疤,那是在一次遭遇劫匪的时候留下的。一天早上,黎想在向拥挤的公交车冲刺的时候,一个骑摩托车的歹徒凶狠从她身后疾驰而过,扯走她的挎包,她被带着重重地摔在地上。彼时人潮如鲫,无人施援,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从那以后,黎想就养成了两个习惯,一是不穿短裙,为了遮盖腿上的疤痕。一个是开着灯睡觉,为了遮盖心里的疤痕。
这就是传说中的深圳,世风冷敝的热土。有人含悲,有人作乐,有人郁郁寡欢,有人高声喝彩。有人花大把的钞票买车买房买上万块一只的LV手袋,有人却连两块钱的早餐都舍不得吃。每年正月初一,仙湖弘法寺的香众挤破脑壳,与人为善的简单道理却无人信仰。上天有好生之德,世人无恻隐之心,对神灵不存敬畏,对生灵不怀悲悯。心如草木,何谓菩提,血冷似铁,妄称慈悲。这是一条流放的陌路,酷暑绵长,四季不分,你从远方而来,冷暖只在自己心里。
银河基金的比稿顺利结束,本人亲自作案,大帅说不出意外的话基本就能定了,我吃了一颗定心丸。等待开标的日子是一段难得的空闲期,趁这个机会我带黎想去了一趟她向往已久的东部华侨城。
说来惭愧,来深圳这么多年了,唯一去玩过的地方就是世界之窗。那还是黎想刚来深圳不久,说要见识一下特区风貌,我斥资三百元带她去了世界之窗。一圈转下来,黎想心满意足地说,这下好了,不但见识了特区的风貌,连世界风貌都见识了,以后哪都不用去了。我心中隐隐作痛,我知道她是心疼那三百块钱。
那时候我在一家小广告公司跑业务,一个月挣2000块钱,扣除吃喝拉撒睡费用,剩下的就只够逛逛荔枝公园了。黎想当时还没有找到工作,也没什么朋友,每天窝在清水河的小房子里给我洗衣做饭。有时候闷得无聊,就花两块钱坐坐公交车,从起点一直坐到终点。她把这项巡游工程称为“黎想下华南”。深圳弹丸之地,这项伟大的工程实施了半个月后即告结束。黎想把兜里的硬币全都塞进了一个小猪存钱罐。她拍拍猪肚子大气十足地说,行了,深圳也就这样,基本上我都已经掌握了,以后零钱就存起来做嫁妆吧。
那年她23岁,处女座,属猪。头脑简单,心思纯净,在每个穷困无聊的日子里憧憬婚姻,憧憬未来,憧憬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能带给她一生的幸福。我心疼地搂着她,我说现在就当是体验民间疾苦吧,五年以后,你就会怀念现在的生活,到时候,我们去巴厘岛结婚。黎想幸福地闭上眼睛,喃喃地说,巴厘岛太贵,我们就去东部华侨城吧,我喜欢那里的茶树。
至于东部华侨城,五年后,我们没有去,结婚的时候,还是没去。忙忙碌碌的日子里,我们总有太多的理由忽略当年的承诺。多年后的造访,在我现在想来,似乎是黎想对这个城市的一次提前的告别。
开手动波的车爬盘山公路确实需要一点技术,我的精力都集中在开车上。黎想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风景,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我问她怎么了,她只是转过头来微笑说,太美了。确实很美,东部华侨城依山伴海,山顶云蒸霞蔚,海边沙鸥翔集,极目远眺,白帆点点,海天一色。可叹我在深圳呆了这么多年,混迹于人虫鬼精,流连于声色犬马,从未发觉这个城市的静谧和优美。
黄金周已过,游人并不多。景区内的茵特拉根酒店打出了特价的招牌,标价依然高达1900元/间。我去定房间的时候,黎想破例地没有阻止我。好不容易有时间出来玩一次,我想让她住得舒服一点。安顿好以后,我们去了大峡谷,玩了丛林穿梭、地心四千里,还搭着缆车去看了云霄飞轮。这是我此行最期待的一个项目,号称全球最惊险的摩天轮,在云山雾罩的顶峰,一个巨大的轮盘架在悬崖边上,脚下就是万丈深渊。黎想只搂了一眼就浑身筛糠,不但自己不肯上,还坚决不让我上去,搞得我很扫兴。我当时想,如果换成邵小陌,肯定会痛快地陪我一起去玩。我连声叹息说不玩太可惜了,这多刺激啊。黎想看了我好一会儿,很认真地对我说,你喜欢刺激,可是我怕,我怕你会掉下去。
我后来才明白,这句看似无心的话其实是她当时的心声。我一直浑浑噩噩,更浑浑噩噩的是我想当然地以为黎想也浑浑噩噩。十年相逢,风花已逝,雪月无痕,曾几何时,我不曾感知她的敏感,更不曾领会她的宽容。任何事,于我是刺激的,于黎想都无异于亲人涉险,云霄飞轮如此,邵小陌亦如此。
茶树似乎并没有梦想中那么美,黎想并没有像我预计的那样流连忘返。只是简单地转了转,就说腿疼,我们停在一家茶庄喝茶。小小的茶庄隐藏在山林深处,除了一个泡茶的服务员,没有一个客人,在斑驳的秋阳光影中显得宁静而温暖。黎想一边闻着茶香,一边和我聊大学时候的趣事。
那天下午,黎想兴致很好,很多我早已忘记的往事都被她想了起来。大二的那年冬天,我陪她在冷风中压马路,明明自己冻得瑟瑟发抖还装绅士把衣服脱给她穿,结果冻得鼻涕横流,直接导致初吻的夭折;有一天中午,在没人的大教室里,我和她做贼一样偷偷接吻,却被路过的同学看见,她羞愧得差点自杀;夏天傍晚,我们逃课去学校外面的小河沟钓龙虾,我偷偷把青蛙放进她裤兜里,吓得她哇哇乱叫;某年情人节她悄悄地把内衣装在鞋盒里当成礼物送给我;某年放暑假,我一天一封信一连给她写了60封,装了满满一抽屉……说着说着,黎想轻叹一声,眼泪婆娑而下。我有些惊慌失措,连忙揽过她的肩膀安慰她,擦擦眼泪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使劲咬着嘴唇抽泣得差点哽住。我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内心一阵阵不安,故作轻松地哄她,怎么了,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伤感?我都记着呢,没敢忘。黎想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伏在我怀里轻声说,我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忘。
华侨城有一座山,山名是后来改的,俗不可耐,唤作观音坐莲,我恶毒地想,改名的人一定没少去东莞。后来知道这名字源于这山上的一座大华兴寺,寺内有一尊巨大的鎏金铜佛观音,矗立在山巅。金碧辉煌,法相庄严,遥望人间百态,俯瞰芸芸众生。我对宗教信仰的态度一向很明确,可以参禅论道,不信鬼怪神佛。CP说我这是典型的功利主义,像对女人一样,可以随时上床,从来不谈爱情。我说你把佛祖和女人扯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亵渎,他说我没有信仰其实就是自私。
自私就自私吧,反正我讨厌神神鬼鬼的那一套。黎想说既然来了,就要去拜拜观音。我拗不过她,第二天一早陪她一起去了大华兴寺。寺院建在山顶,要爬300多级台阶,以示虔诚。我累得呼哧带喘,挥汗如雨,坐在路边的石凳上两腿兀自颤抖不已。巨大的观音像耸立眼前,金光闪闪,华彩异常,让人顿时气馁。地狱未空,菩提未证,佛祖没准正在艰苦奋斗呢,她若有灵,应该也会反对这种奢侈的朝奉。寺院建筑虽是仿古样式,但一切都是崭新的,透着一股艳俗之气,即使香火鼎盛,对我这种不信佛的人来说,却没什么看头。
我对黎想说你要拜观音就自己去拜吧,我走不动了。黎想也没勉强,独自一人上了莲花台,参拜了一下观音菩萨。回来的时候,她手上多了一张纸片,我问她是什么,她说是她许的愿。我打趣说,观音是不是答应送你一个儿子?她把纸片放进化妆包里说天机不可泄露。晚上我趁她睡着的时候,找出天机看了一下,上面写着一段话:“黎想祈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许下心愿:愿爱情一路芬芳,愿你我永世不变。”
华侨城一游,黎想有点反常,我有些不安,回来之后安分守己,老实了很久。戒烟戒酒戒色,一个月没跟邵小陌联系。每天按时回家吃饭,周末陪她去健身。黎想也恢复正常,该吃吃该睡睡,性生活也很和谐,总之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那天在健身房碰见CP夫妇,我刚跑完3000米,消耗热量达500卡之巨,浑身汗透喘气如牛,刘英见状不无戏谑,不行啊,吴路,有点虚啊,公粮交太多了吧。我含笑反击,哪里哪里,比不上你们家CP,他号称一夜五次郎,看把你喂得这么饱。刘英撇撇嘴笑着说,难怪黎想这么苗条,敢情你都喂了别人吧。这婆娘含沙射影,把“别人”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CP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对我说,你要小心一点,刘英好像跟黎想说了什么。我想起上次在健身房的遭遇,心中凉意顿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