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们是如何写颜色的?(下)

文/舒明月

老残游记》是本有趣的书,作者刘鹗是个有趣有故事的人。

难得的是,他既有传统文人的精妙感觉又不耽于其中,对时局颇具识见,主张修铁路开煤矿;而且还是个实干家,经商、行医、治河、赈饥样样上手。

虽然我今天要说的是他对于色彩的感觉和描摹能力,但因为这人太过有看点,文理工商医诸科通吃,有才干有情怀,完全符合我的男神想象,实在没忍住还是再仰慕了一番,请大家原谅。

鲁迅称赞《老残游记》“写景状物,时有可观”,黑妞白妞说书的一段也选入了中学语文教材。刘鹗善作譬喻,他形容黑妞说书“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而对白妞说书的摹写就更是实力派大炫技了。下面的这一段是写千佛山的景色,里头也有妙喻:


    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字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正在叹赏不绝,忽听一声渔唱,低头看去,谁知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却有一层芦苇,密密遮住。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气的斜阳,好似一条粉红绒毯,做了上下两个山的垫子,实在奇绝。


我头一次读到时就觉目眩神迷。鲁迅擅点绘,张爱玲惯撒金,这个刘鹗呢?

大概就是以大块的晕染出色了。

两个奇崛恢弘的比喻让瑰丽的色彩充塞宇宙,人被罩入其中,一种陶醉的感觉。

王国维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刘鹗这一段是在描写济南千佛山的实景,可是王国维说得太对了,它美到不真实,美到令我联想至一篇日本童话——安房直子的《狐狸的窗户》:


    拐了一个弯,突然,我觉得天空特别耀眼,就像是擦亮了的蓝玻璃……这时,地面也有点淡蓝。

    “咦?”

    我悚立了,眨了两下眼睛。啊,那儿不是往常见惯了的杉树林,而是宽广的原野,同时,还是一片蓝色桔梗花的花田。

    ……

    那景色过于美丽,使我有些害怕了。

    但是,那儿吹着很好的风,桔梗花田一望无际,就这样返回去,未免太可惜了。

也是大块的晕染,创造出一个摄人心魄的理想。

因为是童话,可以理直气壮地造境,任性地只挑最喜欢的一个色使用。桔梗花的蓝色贯穿始终,大片的色彩晕染和低徊的忧伤情绪相得益彰。

这篇童话的奇特之处在于色彩不仅造境,还构成了核心情节,作者的浪漫想象力或曰穿针引线的织缀能力令人咋舌,令人无比羡慕嫉妒恨。自打读了这篇,我对童话这种文体的颜色定义都变成蓝色了。

蓝色的梦境,在汪曾祺的小说里也邂逅过一回:


    喝,这一大片马兰!马兰他们家乡也有,可没有这里的高大。长齐大人的腰那么高,开着巴掌大的蓝蝴蝶一样的花。一眼望不到边。这一大片马兰!他这辈子也忘不了。他像是在一个梦里。


除以上的三段之外,闭眼搜索,文字中就再想不出这样的用色了。

大约古诗中还有,比如李贺的“桃花满陌千里红”。

某些电影里有,比如张艺谋的《英雄》,可是我总觉得电影比文字和音乐要欠着一层,审美空间都被导演给挤占了。

文字的锦绣世界对我们这个民族似乎向来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多少人沉沦其中。就像汪曾祺小说《徙》中所写:阅读时仿佛周围一切都不存在了,天地间只有这字字珠玑的好文章……

言归正传。

鲁迅、张爱玲、刘鹗,虽手法不同,但总的说来都是重口味。

古代诗人里头最重口味的非李贺莫属了,汪曾祺对他有著名的评断:“别人的诗都是画在白底子上的画,李贺的诗是画在黑底子上的画,故颜色特别浓烈”。

李贺的运用色彩已经不是奇崛而是诡谲了,有点超过了我的承受限度。我喜爱的他的色彩,还是一些在不那么黑的底子上的,比如“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咸淡合宜,滋味丰富,用东坡的话来说,“可养吾之老饕”。

我觉得中国的文章家们运用色彩的主流还是轻灵派,讲求含蓄蕴藉,要清真本雅,这大概是与儒家的教诲一脉相承,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凡事适度。而上面提到的这几位,都是个性中含有一股奇气,所以笔下的色彩也与主流的范式大不相同,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并不是说轻灵派不好,像汪曾祺惯用的透明水彩色(马兰那段属于汪的特例),照样美呆了: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


这一段估计很多人都有印象,是他成名作《受戒》的结尾。

你看他描摹色彩全然不用力,青就是青,紫就是紫,白就是白,不再另加形容词。他写景状物都很“萌”,为什么?一颗童心。

儿童没有特别多的形容词,但是他的眼睛很亮,什么东西都要细细看一看。

这一段里他写了多少东西,就有多少种色泽。如果你想要写出一段五彩斑斓的萌文字,学一学汪曾祺吧。

色彩篇就写到这里了。别小看一点颜色,众生皆痴迷,很少有人能勘破。


推荐阅读:

鲁迅:《雪》、《秋夜》

张爱玲:《金锁记》

川端康成:《花未眠》

胡兰成:《禅是一枝花》第十九则:俱胝惟竖一指

刘鹗:《老残游记》第二回:历山山下古帝遗踪,明湖湖边美人绝调

安房直子:《狐狸的窗户》

汪曾祺:《黄油烙饼》、《受戒》

文化 文学 创作 写作 刘鸭 大师 小说 色彩 文摘
大师们是如何写颜色的?(下)
浅仓南
2017-03-15 10:0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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