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4日,第八届乌镇戏剧节在北栅丝厂落下帷幕,青年竞演赛果也随之揭晓。
《电子烟灰》与《公主与殉情》共同摘得小镇奖“最佳戏剧奖” ,而《一切从海浪开始》摘得小镇奖“最佳个人表现奖”。
就像那些在剧场里用来与观众沟通的介质一样,他们的演艺经历、创作观点甚至台前幕后的八卦故事,也在一夜之间通过文字报道、摄影、播客、视频等各种载体,向观众们展开。
当这群年轻人突然被置于全场镁光灯之下,面对“青年戏剧人”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定语,他们是否已经做好了被理解或被误解的准备?在取得阶段性胜利之后,是会走向职业化的道路,还是把其当作一个承载情感的毕业礼物?
一周过去了,我们采访了三个剧组的主创成员,听到了不同的答案。
*入围青年竞演单元的18支剧目均可在爱奇艺上观看,温馨提示:数位作品与现场观感有差。
#01 他们做了出什么戏?
在宣布结果当时,三个剧组的状态其实不尽相同。
烟灰组因为站得太累、齐刷刷地蹲在地上,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着望向舞台,不至于事不关己,但也显得几分漫不经心;本以为会空手而归的公主组,在突然被cue到上台之后,集体发出了能冲破屏幕的兴奋“惨叫”;而海浪组,那位激动到五官乱飞的男士,实在无法让人想起戏里忧郁困顿的丈夫。
戏也是人在特定时间空间内心的表露。因此,在「面包,树,过去」这个命题作文之下,他们给出的回应也迥然不同。
《电子烟灰》讲了一个与当下发展息息相关的,关于“电子遗产”的故事。女主角在死之后发现,自己SNS中“仅自己可见”式树洞和“橱窗展示柜”式的表演话语构成了一个新的空间,而她必须要通过这些亦真亦假的网络痕迹发声,以期让他人记得自己。
这出戏里,所有真假混杂的电子信息一齐构成了history tree,女主角无需借助网络痕迹就能说话的状态是“过去”。而“面包”则是她为了让男友买给自己而在SNS中反复提及、实际并不喜爱的昂贵蛋挞,这个小小的落笔,也代表了她人格中矛盾的部分。
《公主与殉情》采用了“元叙事”,围绕着编剧创作虚构的过程展开。故事的矛盾点在于“公主”这个女性角色的建立,如何让她打破镶边花瓶的既有套路、又不至于落入爽文女主的窠臼?如何在剧本中疏通她的动机和行动,确保“角色成立”?基于这两种创作关系,编剧陷入了与角色(公主)、与创作观念(自身)、与市场(制片)相互博弈的过程。
这出戏里,“树”是公主上吊殉情的强关联场景,也隐喻了一种刻板印象;肉饼(面包)所对应的是“公主殉情前吃什么”的问题,是公主这个角色拥有主动性、立起来的一个转折点;而“过去”则对应的是“女性角色”在传统叙事中的功能和呈现,这也是编剧在创作过程中未明说、但一直在进行对抗的主线。
《海浪》的矛盾点不如前两者突出,但将一种极尽曲折幽怨的情感描摹得十分细腻。从“静静”这样一个名字开始,带出了丈夫生命中某段难以言明又充满困顿的回忆。一个留着难以下咽的过期面包,一个朝思暮想要飞往海中的树林。以此产生的夫妻隔阂,像一根拔不掉又隐隐作痛的倒刺,横亘在生活之中。
这出戏采用了粤语演绎,辅以平安钟、老婆饼等凝聚了湾区集体记忆的物件,带观众浸入到独特的文本空间。
#02 在乌镇怎么做戏?
乌镇以一个盛大的集会形式,把一群对做戏有兴趣、并且尚有灵气的年轻人聚集到了一起。也得以让这三个内容完全“不搭杠”的剧组,甚至于其他更多同处于一个创作阶段的年轻人熟悉了起来。
烟灰组和公主组都是从北国剧社(北师大校园剧社)走出来的,两组不光很熟,还互看过剧本。而自从看过了香港友人海浪组的表演,烟灰组的导演刘叶萱就被圈粉了,每天在宿舍大喊:“你知道G18有多好吗?!”并且凭借一起拿快递的契机,成功要到了微信,海浪组也在采访中提到了对烟灰组的评价:“他们也太快乐了!”
但是,虽然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完整的排练时间,专业的技术服务人员,但要在乌镇做出一部看似简单的三十分钟小剧场戏剧,实则困难重重。
依照此次参赛的规定,每个剧组基本都只有5-6人,这意味着一人需要身兼多职。导演和编剧这暗含一对抗性的角色很可能由一人担任,而演员除了不断调整表演方式,很可能还要确定灯光的cue点。最普遍的困难,其一是排练的时间有限,其二是更换场地所需要解决的技术问题。
对海浪组来说,人生中一定有一个月是既清闲又忙碌的。在乌镇戏剧节开幕之后,他们才姗姗来迟。原因是从香港来到乌镇,整个剧组都隔离了28天,而在此之前,他们正式排戏的时间只有4天。
烟灰组与公主组同样面临这个难题,烟灰组其中两位成员已是在职状态,一位在从事制片工作,一位在当小学老师,每次排练需要穿过大半个北京城、挤出时间聚在一起——排练空间其实又是一个问题。到了乌镇,他们依旧秉持着乐观主义精神抓紧一切时间“临时抱佛脚”。制作人冯莞茹说,他们每天就站在石桥上,冲着乌镇的民宿做发声训练,大喊着“祝你幸福!祝你发财!”
“我四年前第一次来乌镇也像他们(烟灰组)一样兴奋,但今年我愁啊,连吃长街宴都很愁。”公主组导演兼编剧张妍如是说道。
从准备动身前往乌镇、到彩排、再到几次公演,他们的弦都崩得紧紧的。因为这部戏是围绕着一个文档的撰写和批注展开的,表演中设置了投影仪,幕布的大小会极大地影响表演效果。过大的幕布会使文字变为口号,而蚌湾剧场自带的幕布留有一块空白、会损耗情景,最后左思右想,这五个女生扛了一个133英寸的、几十斤重的地拉幕布来到乌镇。到了乌镇以后,除了对剧本不满意,差点交出第三个版本的结局之外,又面临软件崩溃,临演前两个小时将视频改为PPT,并焦头烂额地解决延时和覆盖的问题。
最后公主组说:“我们已经想好了,要是蓝屏,就直接播放眼保健操的音乐,邀请现代观众一起来。”
#03 青年+戏剧人=青年戏剧人?
来到乌镇戏剧节之后,组委会约上18组青年创作团队一起做了群访。烟灰组导演刘叶萱谈及当时,产生了一丝疑惑:“好像大家都默认了我们已经是「青年戏剧人」,问我们进入这个行业怎么样,还想有怎样的发展。但我一直在想,我敢这样说吗?可能我只是一个在实践中的,或者说在剧场玩的人。”
面对「青年戏剧人」这个身份,或者面对一条被外界默认的职业化的道路,他们似乎也有不同的想法。
刘叶萱迷惑的是这个身份的定义问题。她在乌镇获奖之前,从未参加过金刺猬、大戏之类的青年竞赛,因此获得小镇奖全场大奖的殊荣后,最能直观感觉到这个定语出现的频次变高了。但在她的理解中,自己既没有非常专业地投入到这个领域,也暂时没有将其作为一个经济来源,似乎用此定性并不贴切。
比起职业化方向,烟灰组的大多数成员更倾向于“放课后戏剧人”或“下班后戏剧人”。在乌镇排戏期间,冯莞茹每天都是最早起的那个,因为最多的时候一天要准备三场面试。她试图把“职业”与“爱好”分开,将“做戏”变为一件铜臭味不那么重、更单纯的一个后花园。学传媒的她,考公的“贼心已死”,但仍旧在寻找互联网营销产品或文化产品相关的工作机会。说来说去,她也更希望能呆在北京,“这样下班以后我们还能一起排戏”。
相对来说,公主组成员的知识背景与戏剧关联性更强。他们目前各自都有了明确职业方向,有的进入剧团做演员,有的在做影像设计,有的加入了颇受关注的孵化计划。从四年前《月潮》入围青年竞演之后,他们就半正式地成立了一个剧团「没有22」,并且持续在声嚣读剧节等环境中活动。在未来,包括拿到此次小镇奖的资源和奖金后,他们更想把「没有22」继续做起来,不一定是一个赚钱的、专业的剧团,而是一个关照现实、能产出一些东西的出口。
海浪组则在采访过程中向我们表达了不希望海关申报单上再次被写上“无业”,希望能走上戏剧职业化道路的愿望。
他们认为,在香港做电影和做戏有不同的偏向,目前香港电影已经通过政府和发展局的努力,培养出了两批不同艺术审美的观众,达到了一个相对固定的状态,而戏剧观众却相对更散。他们中大部分人想尝试走进剧团,通过与资深戏剧人互动,获得一些更专业的指导。但就如这次使用的是粤语文本,但面向的更多是内地观众一样,他们也对内地的戏剧市场抱有极大的兴趣。
#04 钱和时间,做戏缺什么不可?
从他们的职业选择中来看,钱和时间依旧是对于许多有志于走上戏剧创作的年轻人来说,两个亟待思考和取舍的问题。
而除了这两把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还有什么是他们当下的困惑?
海浪组说有一句广东话叫“睇餸食饭”,意思是看着情况吃饭、见机行事。正如《戏剧新生活》开篇即引出的那个现实的问题“做戏能不能赚钱”一样,导演卢宜敬坦言,他们希望能有稳定的资金支持,这样他们就能有一个专业的表演环境和提升空间。也希望媒体能带领观众去打破关于“戏”的神秘感,逐渐培养起一种享受戏剧的意识。但是没有的话,也会根据已有的条件灵活应对,毕竟“睇餸食饭咯”。
公主组除了团队的存续之外,还谈到了一个关于市场期待的问题。岳元说,目前《戏剧新生活》以及流行的“剧本杀”给“戏剧”带来了一定的关注度。同时也给大众视角带来了一种期待:看一出戏,是不是一定要讲些什么,或者说必须形式明确地解决一个问题?于是戏剧就很容易像在豆瓣标记一样被框定门类,“超长戏剧”可能更接近电视剧,“不那么像戏”的小剧场戏也许就成了小品。形式上试图讨论图像媒介等表现形式的“先锋”戏剧,或内容上切口很小、看上去“意义甚微”的戏剧创作似乎就在违背这种期待,于是很多观众会觉得“我花了钱,你就给我看这?”这对于创作者来说,是一件短期难以解决又一直存在的生长痛。
其他人也谈到了关于个人创作的迷思,演员李紫涵在意如何加强在表演方法上持续学习的能力;刘叶萱害怕自己的创作流于四平八稳的中庸之流,但又没有找到一种当下能驾驭且满意的突破方式……
在得到乌镇戏剧节的肯定之后,他们并没有给自己太多“躺平”的时间,反而在思考之后要去哪,怎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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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采访的过程中,有好几位主创人员都问过我:“你们会不会觉得我们的落笔太小了?”
作为一名喜欢去剧场看戏的非资深观众,我反而感动于在此次乌镇青年竞演单元看到了很多缘日常而发、与“宏大”毫不挂钩的作品。在短短三十分钟时间里,我们关上手机、并排端坐,为的是等来一个视点,一种情绪;而我相信那些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部分,是交给现代观众的填空题,我们有能力在内心进行私人化解读、进而补齐。
很难说现在是不是一个“做戏的黄金时代”,就像很难说到底什么人才是“青年戏剧人”一样。但我们需要意识到,当下接触到的文化消费产品已经是尾端成形的结果,而在干预和流通过程,为我们的品味设计(或挑战)菜单的人也一直都在保持发力。
作为现代观众,我很期待与他们一起继续生长。
*特别鸣谢《电子烟灰》《公主与殉情》《一切从海浪开始》全剧组成员,希望你们既有理想,也有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