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童话」丢进文学的菜市场,它必定是一番挑肥拣瘦后的战利品。
需要甜美,又不能油腔滑调;需要善始善终,又不能过于曲折热烈——因为这一切都建立在一种普遍认知之上,即它是一种儿童读物。
当孩子睁着无辜的双眼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时,模仿成为他的本能。除了面前所见的东西之外,远方美好的幻想都藏在一本本童话书的折角中,一幕幕通俗易懂的低风险剧情中。但是没有人规定,睡前那一则童话,必须为你的孩子而读。
王尔德说,童话不只是为儿童,也是为了18到80岁充满童真的人,是可以被所有人分享的圣餐。
除了你记忆中那些,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头,公主与王子充当主角,仙女教母和会说话的小动物们一起帮忙的美好桥段。亦有一些童话故事,偏偏是写给那些需要庇护之门的大人看的。
很久很久以前的童话
童话(fairy tale)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是“儿童文学的一种体裁,通过丰富的想象、幻想和夸张来编写适合于儿童欣赏的故事”。《伊索寓言》被普遍认为是西方世界第一本著名的童话集。
童话是从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演变而来,早期听众群并没有限定为「儿童」。卡尔维诺在撰写《意大利童话》时,认为自己的角色是一个需要“去理解和挽救每则童话中的「不同」”的翻译者,这种不同来自于当地讲述的方式,来自于讲述者个人的口音以及取舍(保持故事的完整性),也来自于民俗学者采集童话的方式和在其中的干预。也就是说,在童话中,其实有远超刻板印象的、更为复杂的人际关系,不同的理解方式和情感偏好会改变它的走向,换一个人讲,可能就会大不相同。
童话的成书过程,可以与东方世界里的《聊斋志异》进行类比。清代的蒲松龄因屡次不第,在家门口开了一家名为“聊斋”的茶馆,来往的客人需要以故事代茶钱。他不畏封建礼教、勇敢求爱的进步思想,以及对摧残文人的科举制度深恶痛绝,形成了书的核心思想;而他对魑魅魍魉、美女画皮的鬼怪故事的浓厚兴趣,也造就了这本书的怪诞风格。
童话故事里依旧有这些民间传说的主题,只是比重不同,基于文化差异加工不同。如果将童话移植到东方语境中,《白雪公主》《灰姑娘》《玻璃瓶中的妖怪》就是典型的神魔故事,拟人童话中的《三只小猪》《狼与七只小山羊》《金鸟》就会成为小猪怪、山羊精或神仙坐骑。
而格林兄弟是语言学家和民俗学者,彼时也正值德国文学的浪漫主义浪潮盛行,于是他们的画风更为简单朴素、活泼生动。格林兄弟在编撰这些传奇故事的核心思想,即为“力图保持童话的本来的全部纯洁性,力图避免对于本来就很丰富的情节根据任何类推法和想当然进行充实的企图。”
于是,随着格林兄弟所搜集整理的《儿童与家庭童话集》(即《格林童话》)为代表的作品出现,童话这一文体被正式与儿童相联,并在之后不断巩固。由于故事中的「Happy Ending」几乎以压倒性的票数出现,在许多语境下童话很容易与“美满”或“温馨”构成同义词。
童话,黑童话,艺术童话
在这种“正统”童话之外,还旁枝末节衍生出了其他关于童话的讨论。以童话的叙述手法为载体,表现黑暗、恐怖等内容的「黑童话」,还有区别于民间传说的作家童话,诸如以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创作为代表的「艺术童话」。
从美育的角度上看,童话试图对读者进行一种优美教育;而后两者所呈现的内容层次更为丰富,是以痛感、压抑感为基础的复杂的情感体验,更倾向于提供一种崇高教育或悲剧教育。
虽然在这三者中都有许多超自然的设定,但在写法上有明显的处理偏好。
比如经典的公主王子故事《白雪公主》,据历史学者卡尔·海因茨·巴特尔斯(Karl Heinz Bartels)考据民间传说版是这样的:
白雪公主是18世纪出生在德国洛尔城堡的地主之女,以美貌著称。而他的父亲经营矿石生意,由于矿井低矮的作业环境和长期营养不良,这里的工人都呈“矮人”模样(又说雇佣童工),且7个为一个宿舍管理。
女伯爵继母在嫁给白雪公主父亲时,获赠了一面当时流行的、因当时科学无法解释声学现象而被神化了的镜子。之后白雪公主不堪继母的虐待离家出走,约70岁死在修道院中,是否食用了毒苹果,没有统一的答案。
而标准童话是这样的:
肤白貌美心地善良的完美受害者白雪公主是故事的主角,而继母皇后是反派,因为嫉妒白雪公主的美貌而试图通过各种方法除掉她。白雪公主为了活下去,潜逃进入森林,受到了七个小矮人的帮助。之后,误食毒苹果身亡,被王子的吻唤醒。
而在“黑童话”代表、日本写作组合桐生操《令人战栗的格林童话》中,则将“性”的悲剧贯穿始终,这个故事是这样:
白雪公主不再是故事中楚楚可怜的主角,而皇后是她的亲生母亲。皇后生下白雪公主,是为了拯救她由于色衰爱驰而备受冷落的婚姻生活。但国王与公主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洛丽塔式的关系,使得皇后产生了性的嫉妒,决定杀死白雪公主。没有生存能力的公主逃入森林后,得到了小矮人的帮助,而代价也是性。王子愿意搭救误食苹果的公主,则是因为他本身有恋尸癖。
在黑塞的艺术童话中,没有「公主」这一绝对真善美的角色,但有类似的角色设置:
在《矮人》中,矮人是故事的主角,它的身边有一位类白雪公主的权力角色,高贵的富家小姐玛格丽塔。他们的人生有交集,但全世界不再围着小姐转,都在为寻找自己的故事结局而努力。「拯救」这条故事线对应的是矮人为小狗菲诺复仇,而「爱情」这条线则对应了小姐走出世俗婚姻桎梏的勇气。
三类童话看似有类似的人物和剧情设置,却因为动机的偏差,产生了不一样的结果。如果童话说的是人们争相爱着不谢的玫瑰花,黑童话就会说这份爱背后的私心私情,而艺术童话则会讲这朵被凝视的玫瑰花的故事。
天使,公主再到山川河流
之所以会说大人也需要童话,是因为在体验过更为复杂的人生之后,我们会变得害怕“文本”——普适性的道理有时由于刺耳,华丽的表达容易过满则溢。我们有了更成熟、更个人化的理解系统,因此点到为止的留白、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浅显,反而才会给思考留下余地。
童话就再适合不过了。
大人再看童话,既能看到童话作为一个符号本身的轻盈与美好,又能看到穿行于字里行间的、直指惨淡人生的残酷。
依旧以黑塞的艺术童话为例。在描写对象上,黑塞童话中,比起公主,天使,人鱼这样美好得近乎虚无缥缈的角色,更着意去观察自然万物的呼吸。
那些鲜活的动物,红罂粟、雄雀鹰、羚羊、鹦鹉、飞蛾,在他笔下更像精灵;那些不知人间忧欢的地理区隔和植被,黄山、圆形小湖、皮克托树、蓝鸢尾,是比人类更敏感更深沉的主角。
他的童话还犯了童话的“禁忌”——揭露梦境。轻则起底人物的身世,比如《魔法师的童年》,从标题就告诉读者不会以一种孩童的目光去构建这个故事,而是已经度过了童年、回顾式地、反思式地、袖手旁观地去回忆。重则把所有善意但无用的谎言晒干,把自欺欺人的安慰打破,告诉孩子“世界上没有圣诞老人”,告诉大人“这个新生儿终归是要死的”。一次一次、毫不客气地“利用”原本和善的自然意象谈成长的阵痛,人世的无常,谈虚无,谈死亡:
“他每天都惊觉世上苦难之多,而人类仍然能够快乐地生活”(《奥古斯图斯》)
“这是单调而困苦的一生,智者听命于蠢人,一出蹩脚的喜剧。 ”(《矮人》)
“ 死即是生,生即是死,两者纠结在一场永恒的、疯狂的爱之战中,而这正是世界的终点和意义,由此生出一种能够赞美一切痛苦的假象,形成一片影响所有喜悦和美丽、用黑暗包围它们的阴影。”(《笛梦》)
与黑童话不同的是,黑塞没有怀有最深的恶意去刻意打破幻想;而是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引人逐渐涉入海的最深处,去亲自体验伴随着美好表象的切肤之凉。他用诗化的语言,极力带领读者去探索超脱文本、超脱当下的东西。
突破浅尝辄止的表皮之后,童话的糖衣便不再甜美。
王尔德曾说“崇高使人感动,优美则使人迷恋”。
大多数场景下,我们谈论“美育”,谈论的都是从审美教育体验过程的角度发生的、“以美育德”的发生机制。而比起激烈的悲剧教育,显然优美教育的风险性更低,更易让天真烂漫的孩子理解。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么多种不同的童话类型中,我们认知中那种无毒无害的童话喜剧占了主流。
但千帆阅尽的大人,也可以送自己一本童话书。它以更轻巧的方式浓缩民俗和历史,也以更具阐发性的方式谈论诗与哲学。
也许打破对童话的“成见”以后,你不会想问为什么在成人的世界里,苹果和拥抱都可能是毒药。而会拥有一种更忠于自己的洞见,不畏惧带着毒苹果上路,或去接纳陌生的拥抱。
参考文献:
王德胜《美学原理》,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