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9:59到10:00之间的秒表，从未走得如此缓慢。65万人在手机前屏住了呼吸，以一种发狠的节奏快速地点击屏幕——终于，页面跳转，付款成功，人们依次恢复呼吸。
以上场景，发生在今年秋季上海市民夜校抢课的现场。一分钟以内，一万个课程名额全部抢光。除了上海，北京有首钢夜校、广州有职工大学堂，“夜校潮流”开始以一线城市为圆心向各地扩散。
出走半生，归来为何仍在上课？在“正能量”和“自我提升”的B面，也许是失落的年轻人面对高昂娱乐成本的自我安慰。
带你去抢夜生活
如今流行的“夜校”，和八十年代的扫盲运动有沿袭之处，都是文化单位为了帮助市民而提供的公益型知识服务。但它并不会对结果进行检验，而更注重过程导向。
以上海市民夜校为例，它创办于2016年，服务于18-55周岁的市民，以500元12节课的标准设置课程。上课时间一般在周一至周五晚上19:00-20:30，正是打工人们下班的时间。高性价比、时间好，听起来万事俱备，但要抢到一节课其实并不容易：首先你要从366门线下课中找好你的兴趣点，接着要从分布在上海16个区、143个教室里筛选出与你通勤路线重叠度最高的，而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课程几乎是唯一或唯二选项。偏偏抢课当天还是所有课程同时开售，如果“读秒读慢了”，那么极有可能和它失之交臂。
到底什么课程要靠抢？一个神奇的现象是，看上去越没有投入产出比的课程越抢手，而一本正经的科目往往（稍微）成功率更高。剪纸、书法、钢笔画、花艺，这些曾经在少年宫红极一时的兴趣班作为保留节目；而一些平时难以接触到、更为专精的课程也赫然出现在选项中，比如阿卡贝拉工作坊、中国传统Q版娃娃制作班、手碟入门班等等。随着养生朋克学的风靡，老年群体所偏好的八段锦、太极拳，也取代舞蹈、瑜伽等运动成为诸多“脆皮年轻人”的第一选择。除此之外，还设有vlog拍摄、宠物友好社交等与时下消费趋势强相关的课程。
对于很多人而言，进入夜校，除了证明你是“这座城市手速最快的万分之一”，还能以摄入42元一节的“知识”为载体，短暂地从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社会身份里出离。而这种自发的、无目的式专注，似乎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跳出“性价比”的幻觉
成人夜校，是如今市场上最有性价比的“知识付费”吗？
乍一看，42块钱着实不贵，不过是半根花西子眉笔，一线城市里一次十公里的出租车通勤。运动/舞蹈类课程，相比“超级猩猩”这类健身软件的单次课，要实惠不少（供参考：“尊巴”课程为79元/节）；其他垂直内容领域里，要找到相同资质的授课老师也需要花费更高昂的价格。
但大部分夜校课程都以通识、入门为主，本身在正规的培训班里也属于付费价值较低的内容。同时，抢到课真实用户反映，想要完成实操，需要进行必要的额外付费。比如手碟课，需要买手碟，由于它的特殊性，显然比一把吉他、一个尤克里里昂贵不少；比如Q版娃娃制作班，6个娃娃就需要花费400+元的材料费——如果不买，缺勤三节课，则自动取消下一年参与夜校的资格，实在令人骑虎难下。
也有聪明商家利用这股流行趋势主动攒局、旧瓶装新酒，以夜校之名，行团购之实，但效果依然有限。基于“性价比”，许多人又把目光转向了手速门槛更低、同样成本较低的“老年大学”。就成功率而言，这不失为一个备选，因为目前“老年大学”的保护机制大多仅限于年龄，如果开班一两周后人数未满班额，就会开放报名限制，允许“超龄”人员选课。但随之而来另一个问题，就是看上去荷包守住了，但要利用好不容易腾出来的夜晚，对注意力、体力以及生活习惯进行一种变形式妥协，实际上会付出更多沉没成本。
关于“性价比”的幻觉其实人人心知肚明：你花了1999，买了一堂能给职业生涯带来直接回报的品牌课、运营课，或是好不容易加上了一个灵媒大师上了一节命理课，这些“来之不易”和“熟读成诵”都不会成为你发朋友圈的素材，因为不符合东亚人“低调进步”的核心价值观；而42元一节，并不能产生任何收益、实际投入度也尚可的“兴趣班”，却可以是你连续三个月持续repo的社交内容。从夜校潮到蹭老式消费，这一场关于抢课的狡兔三窟，看似是年轻人积极弥合信息差的探索；实际上比起自我提升，更明显的驱动力在于“花白菜价上大师课”所带来的刺激感，以及当“追求性价比”成为一种主流心态时，参与其中的社交属性。
出走半生，归来仍在上课
日剧《重启人生》里，女主角在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去世的事实之后，问负责投胎的工作人员：“我能休息一下吗？”工作人员则笑眯眯地给了一个万分确定的答案：“不能，你马上就得去哦。”——好一个云淡风轻的辛酸笑话：东亚人的一生，没有中场休息。
白天做牛做马，夜晚做笔记做题，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停下来？如果要一言以蔽之，那么原因非常简单，无非是文化体力的下降与不愿掉队的惯性焦虑之间的矛盾。但是，经济下行引发一系列蝴蝶效应，社会情绪走向失落的当下，何必苛责这一份想要朴素向好的期许呢？
罗伯特·麦卡蒙曾写道，“他的担心就像针一样，要把那些可怕的裂缝一一缝起来。”对于从小被教育成“永动机”的我们来说，这些裂缝就是“生命中的无意义”。虚度时间是无意义，没有留下结果的过程是无意义，他人都做了而你却被落下是无意义。哪怕针脚凌乱，在“密密缝”里混合着害怕、焦虑、置气以及渺小的自尊心，但只有一针一针用力地扎下去了，自己才有为之努力过的实感。
如果今年注定是个“抢票大年”，那么为什么不能是“夜校”呢？抢周杰伦，能在一位发福三胎爸的歌声里，感叹再也回不来的青春；抢随心飞，能在商家的相互掩护中得到一个需要更多额外付费，无法兑现的行程。越来越不确定的当下，能够以个人而非集体为出口找到一个充满积极可能性的策略，为何不试？项飚曾说，先上岸后生活，有基本保障后再选择你的兴趣，而拥抱夜校无疑就是一个人人都能迈出的步子。它既可以是面对高昂娱乐成本、稳赚不赔的缓兵之计，又可以是“长大真好，终于可以养猫了”的感慨背后，对未尽事宜的自我支配权——不如用看一次病就没了的500块钱，买一份迟来的温存，还给曾经的自己。
没有人指望每周一次的夜校，能改变一个人的职业生涯，下课之后的你也还是那个掐着报销时间打车的社畜。但无论如何，它为介于“一眼望到头”又“害怕不确定”的生活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收益不大，风险也很小，对大多数人而言，这样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