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佳玮
一专栏。
贝多芬曾经鲁莽而天真,说他已经有经济上的自由。如果有朋友来求他相助,他只要略写几首曲子,换来金币,就能解朋友的燃眉之急。他对了一半,19世纪开始,世界的确多了一批自由创作的艺术家,不必像巴赫当年服务于主人,想换个东家,还要坐一个月牢。1815年在维也纳,贝多芬声名极盛时,说他自己高傲的“任王族们追逐”,那时他尊严无比,的确不必再摧眉折腰。他错的是,艺术家并不因此而大富大贵。实际上,在他晚年,维也纳沉迷于罗西尼歌剧时,贝多芬的日子并不那么好过。
有些艺术家很幸运,生于富贵人家,终身不必烦恼。比如门德尔松,小时候就能和歌德为伴。比如托尔斯泰,自己是伯爵,可以撒开写小说,还能拿田庄搞试验玩。纳兰性德是相国公子,李煜和宋徽宗是天子贵胄,这都不在话下了。司马相如早年穷,但自从傍上了汉武帝,成了御用文人,就此也富贵腾达,于是陈皇后肯出千金,请他做《长门赋》。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都是被教皇看中要求修陵墓的,鲁本斯也凡代克也是常跟教皇、英国国王一流人物打交道。一言而蔽之:他们都不用特意和劳动人民打交道,挂靠着宫廷,自然有收入。苏轼这一流人物,做官自有俸禄,不靠稿费养活。王维是能住得起别墅、修佛的居士,但也是因为会画画通音律,和王族公主们走得近,不是靠出诗集攒钱。真靠稿费实打实过日子的,也就是柳永这种白衣卿相,所谓“天下有井水处,皆歌柳词”,这受欢迎度程度远超过林夕和方文山了——可是并不因此富贵。事实很残酷:以民间为主要经济来源的画家如伦勃朗、维米尔们,大多受穷;挂靠宫廷、为王族夫人们画像的布歇和委拉斯凯兹们,才挣得了钱过好日子。
19世纪之后,传统王室和教会势力凋零,不只是如中学历史课本所说,“打倒了万恶的封建主”,其实也顺便穷了一代人。凡高、高更这样的民间艺人,就只能曲高和寡;波德莱尔诗名几乎冠绝19世纪法国,但生前拢共赚过的稿费也就是三万五千法郎。当然也有混得好的:罗西尼写歌剧到三十来岁,富贵无匹,然后就快活过下半辈子了;大仲马写完《基督山伯爵》后,每年稿费已经超过二十万法郎。用今日眼光看,前者是金牌肥皂剧大师+流行乐制作人,后者是销售榜冠军报纸连载王。当然,坏处是会被严肃界的诸位大师瞧不起。但瓦格纳对此看得很通透:他几乎不择手段的把自己的伟大作品搬上舞台,使自己奠定了史上歌剧之王,然后不管世界如何抨击他的人品,自顾自享乐:“我要在活着时就享受一切,才不要像你们的巴赫大师那样过苦日子呢!”
1912年,普鲁斯特把《追忆似水年华》的前三部交给出版商时,遭遇了一片拨浪鼓似的摇头。伟大的纪德——距离他当选诺贝尔文学奖还有35年——没肯推荐出版这本小说。阿尔弗雷德·安布罗代表所有出版商提了个问题:“为什么开头三十页都在说自己睡不着觉?”——所以小说的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初版,是普鲁斯特自掏腰包。之后的转折点是:雅克·里维埃尔大力推荐,引发热烈评论;纪德展示风度的道歉。直到六年后,第二部《在少女身旁》出版后拿到龚古尔奖,形势才完全逆转——当然,当届龚古尔得奖前后另有许多争议风波公案,那是另一回事了。作为对比,DH劳伦斯没普鲁斯特那么阔。1921年的小说《虹》被查禁后,日子艰难,得靠给报刊爬格子挣钱。后来他写出《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前,已经隐约感觉到前景危险,所以和他的意大利出版商玩了个小手段:先受了近千英镑的预付款,自己印出私人版本,然后往外卖。
中国的书画家,门槛更高些。因为书画一体,寒门士子玩不起琴棋书画,所以穷读书人多,留得下诗词文章书画的人,大半穷不到哪去——曹雪芹晚年够穷了,可也是生在锦衣玉食堆里的,要不然贾宝玉那些吃喝穿戴,如何信手拈来?画家们通常若不是张择端、梁楷这些和宫廷打上关系,就是苏轼、黄庭坚之类有官职的,又或是祖上有些钱,不拘生计。赵孟頫是王室公子,所以书画甜润,可以开元朝一代风气;王蒙是他外孙,世家渊源;倪瓒家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有哥哥撑腰,无忧无虑,只要高兴画画就行。明四家的里沈周,算是很平民的人物了,但曾祖父跟王蒙称兄道弟,父亲又是画家杜琼的弟子,又是家学渊源。清朝的名才子如袁枚和扬州八怪的一些人,或者做官,或者就得靠和某员外、某盐商、某大人打好关系,得一些资助,才撑得下去。
哪位说了,大师们只要学罗西尼、大仲马,创作些人民喜闻乐见的作品,就能过好日子的,并不难啊?——可是人民的品位着实不易把握。纳博科夫以贵族出身,20世纪30年代在柏林侨居期间已经有了文名,但小说不太卖钱;纳博科夫边在美国教书,边乘假期间隙完成了《洛丽塔》——用他自己的说法,与妻子薇拉出门捕蝴蝶的雨夜,他就在车里写小说——但在出版上遭遇了难题。维京公司拒绝了。《纽约客》拒绝了。连续被四家出版方拒绝后,纳博科夫只好往欧洲大陆找门路。1954年,法国的奥林匹亚公司过来接了手。问题是:奥林匹亚公司是家既出版先锋小说、也出版色情文学的地方。1955年9月《洛丽塔》在欧洲出版,然后就是1956年初的事情:英国卓越的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和约翰·高登打上了擂台。前者认为《洛丽塔》是神作,后者认为《洛丽塔》是毫无节制的色情书。在争吵、谩骂、美国市场拒绝这本书的传说、走私一本《洛丽塔》要20美元等推波助澜之下,《洛丽塔》莫名其妙的,或者说,神奇的,成为了畅销书。纳博科夫终于可以放弃大学教书,放心捉蝴蝶了。当然,这里有命运玩笑的成分:20世纪30年代,他在欧洲写了如此之多的好小说,却只是得了“侨民里的托尔斯泰”之名而不畅销;偏是去了美国,才在欧洲成名;而且此后,他这样高傲、博学、严肃的小说家,却得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洛丽塔》是本严肃的小说,而非色情读物。相对的,艾略特写出不世神作《荒原》后依然很穷,只能继续在银行工作,以至于海明威和庞德20世纪20年代要募捐基金,“把艾略特拯救出来,让他写诗!”
还是回到贝多芬。实际上,一直认为自己能够自由的贝多芬,其实最稳定的经济来源,依然是身为贵族的鲁道夫大公——也就是《大公三重奏》致敬的那位先生。事实是,人民的趣味既叵测多变,大师的傲骨又不能当饭吃,如果不是先天富,又没赶上商业化的好时候,最可靠的,真还得是腐朽反动的封建贵族呢。
Via 张佳玮写东西的地方